他,便是李叔同。
李叔同先容
李叔同是何许人也?弘一法师何许人也?现在很多人对此都是茫然不知。但当提及师长西席那首《送别》,却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深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听!
听!
那缥缈的歌声又从远方传来,又在耳畔响起。酒壶已空,余欢将尽,惟剩苍凉别梦,个中还残留下多少回顾的温馨?该上路的终归要上路,该告别的终归要告别。人生是一段不长不短的夜行,惟独聪慧才是我们心中的长明灯,以是要觉悟,以是要修聪慧。极少数人修持了慧业,经历这段夜行之后,便能抵达光明的彼岸。李叔同师长西席无疑便是这极少数造诣者中的一个: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是师长西席辞世前在致平生至友夏丐尊、弟子刘质平和性愿法师的遗书中附录的四句诗偈。前两句是警劝他们勿要执迷于人生表象,如此而想获取正觉正悟,无异于南辕北辙、刻舟求剑;后两句是对自己灵魂得到美好归宿颇感欣慰。大智者的告别仪式的确有些分歧凡响,弘一法师大慈大悲的临终关怀(反过来,是去世者关怀生者)给本日的人们依然留下了至为深切的冲动。
如果说有一种人生华美而不刺眼,铅华洗尽,返璞归真,历尽世间的奢华百态仍清澈如水,那么这种人生非李叔同大师莫属。总以为,他是站在生活的最高处俯视苍生,总以为,他的生命有一种说不出的绚丽多姿。少年时,他是上海滩有名的翩翩公子,风骚儒雅,气度非凡。“二十文章惊海内”;留学日本,李叔同以敏锐的艺术灵感创造了很多中国艺术史上的第一;学成归来,先后在天津、上海、浙江教书。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授图画音乐课期间,他以其高尚的品质、博识的艺术、渊博的学识和负责卖力的态度,开启了中国近代艺术教诲的一个新局势。
弘一法师李叔同:俗家姓李,幼名成蹊,字叔同,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号晚晴老人。清光绪六年(1880)生于天津,卒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出家之前三十九年,以傲视之才随处为家。师长西席不仅精诣诗、词、文、画,还能演剧弹琴,金、石、书法也得心应手。这样的大才子总使人好一阵纳罕,他的宿慧何以得天独厚?
在弘一法师身上,有许多个“想不到”,这样一位奇人和畸人(他和苏曼殊被称为“南社两畸人”),居然会欠妥心投胎世间,可能连造物主也觉得意外吧。想不到,他是第一个将泰西油画、音乐和话剧引入海内的人;想不到,他在东京的舞台上演出过《茶花女》,扮演的不是阿芒,而是女主角玛格丽特;想不到,他是才子,是艺术家,本该落拓不羁,却偏偏是个最严明、最负责、最恪守信约的人;想不到,他在盛年,三十九岁,日子过得天好地好,却决意去杭州虎跑寺削发为僧……
太多的“想不到”拼贴在一起,仍旧是不完全的,是模糊的。真实的那个人,有血有肉有灵有性的弘一法师,他随时都可能穿着芒鞋从天梯高下来,让我们一睹想象中所未曾有过的另一副风采。读了他的新诗新词,我们笑了,他却不笑;我们忧伤了,他却不忧伤;我们等着他说话,他却悄悄地转过身,背影融入霞光,飘然而去,无迹可寻。
本心人夏丏尊对本心人李叔同有一个简明的评价,即“做一样,像一样”。果真全是做的吗?当然啦,行者常至,为者常成,总须存心用力去植一棵树,才可望着花结果。但对付造化的助力,即天才,绝对不可低估。
本心人俞平伯也如是说:“李师长西席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绅士,像个风骚绅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又岂止“像”,活脱脱就“是”。样样都能从一个“真”(真脾气、真学识、真才具)字中抽绎出人之为人的神韵——是真公子自翩翩、是真绅士自风骚、是真高僧自持重。
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先世移居津门,经营盐业。其父李筱楼是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的进士,当过吏部主事,后辞官做生意,先后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挣得偌大一份家业,被人称为“桐达李家”。尤其难能名贵的是,他乐善好施,设立义塾(供应免费教诲),创立“备济社”,专事赈恤贫寒孤寡之人,施舍衣食棺木,有“李善人”的口碑。李筱楼晚年喜好内典(佛经),尤其耽爱禅。很显然,他的言传身教对儿辈(尤其是李叔同)影响极大。童年时,李叔同常见僧人来家中诵经和拜忏,即与年纪相仿的侄儿李圣章以床罩做僧衣,扮成和尚,口诵佛号。他儿时的教诲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位姓刘的干娘,她常教李叔同背诵《名贤集》中的格言诗,如“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去世黄金尽,亲者犹如陌路人”。虽只有八九岁光景,他居然能理解荣华尽头是悲哀的意思,悟性已遇上了二十岁的贾宝玉。
李叔同五岁失落怙(父亲去世),十八岁时遵奉母命与俞氏(津门茶商之女)结婚。百日维新时,他赞许康、梁“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的主见,曾私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师”。因此在当局者眼中李叔同乃是不折不扣的逆党中人,他被迫携眷奉母,避祸于沪上。
“我自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便是不断的悲哀与忧闷,直到出家。”这正是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期间。他参加“城南文社”的集会,与江湾蔡小喷鼻香、宝山袁希濂、江阴张小楼、华亭许幻园义结金兰,号称“天涯五友”,个个才华出众。许幻园的夫人宋贞曾作《题天涯五友图》诗五首,个中咏李叔同的一首尤其真切,李叔同诗酒癫狂之态活灵巧现:
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着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李叔同竟把杜甫呼作“小友”,真是比盛唐侧帽癫狂的“饮中八仙”还要旷达。他风神朗朗,是俊友中的最俊者,其才艺使四周朋辈折服。
辛丑年(1901年),李叔同二十二岁,考入上海南洋公学特班,与黄炎培、邵力子等人同学。有趣的是,这个特班中举人、秀才居多,普通资格的西席根本镇不住,结果总办(即校长)何梅笙专诚请来翰林学士蔡元培做国文教授,用意自然是一物降一物,名师出高徒了。
李叔同天性纯孝,丧母之痛乃是其人生至痛。二十六岁那年,贰心中再无顾虑,遂决意告别故里,留学东瀛。他特意赋就一阙《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其壮志奇情半点也未销磨:
散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整顿?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瘦削。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顾。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永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辜负?
母亲弃世后,李叔同改名为李哀,自号哀公。他既哀自身孤茕,也哀万方多难。次年(1906年),他在日本感慨故国民气不振,民气已去世,挥笔赋七绝以明志: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同年秋日,李叔同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改名李岸。而其留学生涯中最值得称道的举动是,他与同窗学友创立了春柳社演艺部。翌年(1907年),祖国徐、淮地区受灾,春柳社首演《茶花女遗事》召募赈资,日人惊为创举,惊叹不绝。据老辈戏剧家欧阳予倩回顾,李叔同演戏并不是为了好玩,他的态度十分负责:“他每每在画里找材料,很看重动作的姿势。他有好些头套和衣服,一个人在房里打扮起来照镜子,自己当模特儿供自己研究。得了却果,就根据着这结果,设法到台上去演。”他还特殊喜好扮演女角,在《茶花女遗事》中饰演茶花女,被日本戏剧界威信松居松翁赞为“幽美婉丽”。他还在《黑奴吁天录》中饰演了爱美柳夫人。从留存至今的剧照看,李叔同居然将自己的腰肢束成楚宫细腰,细成一握,真是惊人。为了演剧,他还很舍得花本钱,光是女式西装,就置办了许多套,以备时时之需。
东京美术学校为五年学制,李叔同毕业时已是1911年春,三十二岁。这一年,他家中遭到了两次票号倒闭的池鱼之灾,百万资产荡然无存。对此他处之泰然,不以为意,倒是对付辛亥革命成功,大好河山得以光复,感到非常欢畅: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叶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去世,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作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
他的这首《满江红》并不输给岳飞的那首《满江红》,同样是入木三分,义薄云天。他无疑是琴心剑胆的高才,挥舞如椽巨笔,哪怕生平只挥舞这样一次,生平只铸下这样一首伟词,也足够了不起了!
李叔同学成归国后,起初任教于上海城东女校,参与了南社的各项活动,旋即出任《太平洋报画报》主编,刊发了许多令人线人一新的作品,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画报停办后,他欣然接管故人故友经亨颐之聘赴杭州出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改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图画音乐教员,但他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即必须给每位学生配备一架风琴。校长以经费窘迫、市情缺货为由,想打折扣,李叔同则答以“你难办到,我怕遵命”,硬是逼经亨颐乖乖就范。美学家朱光潜曾夸奖李叔同“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干事”,此语赞得十分到位。据画家刘海粟回顾,李叔同是中国最早利用裸体模特儿进行美术传授教化的人,在民智未开的当年,他能如此引领风气,真是不大略不随意马虎。他的传授教化方法颇为新奇,其弟子吴梦非曾回顾道:“弘一法师的诲人,少说话,是行不言之教。凡受过他的教诲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虽平时十分顽皮的一见了他老人家,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会严明恭敬起来。但他对学生并不严厉,却是非常和蔼的,这真可说是人格感化了。”
李叔同教得存心,弟子也学得上劲,身边有丰子恺和刘质平那样的高足,还有夏丏尊(他为人虔诚,调皮的学生暗地里都谑称他为“夏木瓜”)那样的真朋友,日子该当不会过得太忧郁。但他是一个十分负责的人,负责的人决不会让任何一个日子变得骨质疏松。姚鹓雏对李叔同的评价颇为切当:
李子博学多艺,能诗能书,能绘事,能为魏晋六朝之文,能篆刻。顾平居接人,冲然夷然,若举所不屑。气宇简穆,稠人广众之间,若不能一言;而一室萧然,图书环列,每每沉酣咀啜,致忘旦暮。余以是叹古之君子,擅绝学而垂来今者,其必有收视反听、凝神专精之度,以是用志不纷,而融古若冶,盖斯事大抵然也。
戏剧家欧阳予倩曾领教过李叔同的负责取信,在他笔下,李叔同惜时如金:
自从他演过《茶花女》往后,有许多人以为他是个很风骚蕴藉有趣的人,谁知他的脾气,却是非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约我清晨八点钟去看他……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远,总不免赶电车有些个延误。及至我到了他那里,名片递进去,不多时,他开开楼窗,对我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你已经由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功夫了,我们改天再约罢。”说完他便一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气,只好转头就走。
弘一法师出家时谈及自己在俗时的脾气曾向寂山法师坦承:“……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曾用意于光滑油滑人情,故一言一动与凡人大异。”他在母亲的伤悼会上自弹钢琴,唱悼歌,让吊客行鞠躬礼,便曾被津门的亲友称做“李三少爷办了一件奇事”。夏丏尊为人敦厚,他所写的回顾文章中也颇有些令人不可思议的内容,比如这一段:“他(李叔同)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落了财物,大家预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讨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指示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尽!
他说:‘你肯自尽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解释舍监诚信未孚,誓一去世以殉教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冲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老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尽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样平常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至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
李叔同并非拿夏丏尊逗乐子,这样冷峭尖刻的诙谐也不是他的长项。严明负责到那样不耍半分虚伪的地步,他又怎忍看着自己的祖国沦为军阀刀下的“蛋糕”?怎能容忍政府鲜廉寡耻,缺少信用?又怎忍看着老百姓流落失落所?苦闷的灵魂别无出路,他惟有去探求宗教的精神抚慰。
提及来,李叔同出家的远因,竟是由于夏丏尊无意间所说的一句玩笑话。有一次,学校里请一位名人来演讲,李叔同与夏丏尊却躲到湖心亭去吃茶。夏丏尊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叔齐心坎顿时受到很大的触动。民国五年(1916年),李叔同读到日本有关断食(即辟谷)的文章(称断食为身心更新的教化方法),认为值得一试,便在十一月间择定虎跑寺为试验地点,断食二十余日,不但毫无痛楚,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好似洗手不干过了,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他竟因此治好了纠缠多年的神经衰弱症。这无疑使他道心大增。实际上,李叔同体弱多病,自认不能龟龄,也是他决意出家,早证菩提的一个隐由。阔别浊世,探求净土,这与其清高的性情也恰相吻合。他在《题陈师曾画“荷花小幅”》中已透露出个中:
一花一叶,孤芳致絜。
昏波不染,造诣慧业。
断食期间,李叔同对出家人的生活办法非常喜好,而且至心倾慕,对付素食也很有好感。因此这次断食便成为了他出家的近因。
然而,真要出家,李叔同仍有不少挂碍,他的正室俞氏和两个儿子李准、李端在津门还好安排,而他的日籍夫人福基则不好丁宁。福基曾求过,哭过,或许还闹过,但李叔同心如磐石,志定不夺。在致刘质平书中,他说:“……不佞以世寿不永,又以无始以来,罪业之深,故不得不赶紧修行。自去腊受马一浮之熏陶,渐有所悟。世味日淡,职务多荒。比来请假,就令勉强再延时日,必外贻旷职之讥,内受疚心之苦。……”
当然,还是李叔同口述的《我在西湖出家的经由》说得更详尽些:“及到民国六年(1917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在冬天的时候,即请了许多的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及《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典,而于自己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不雅观世音菩萨……的像,于是亦每天烧喷鼻香了。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到虎跑寺里去过年。”
有这样的觉悟,有这样的欲望,李叔同便注定要披剃出家,皈依三宝。空门广大,方足以容此心、容此愿,他原来便是看重“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曾多次讲给弟子听,实在也是讲给自己听。1922年春,弘一法师在给侄儿李圣章的信中已表明了自己对文艺奇迹竭尽全力之后的欣慰之情:“任杭教职六年,兼任南京高师顾问者二年,及门数千,遍及江浙。英才蔚出,足以承绍家业者,指不胜屈。私心大慰。弘扬文艺之事,就此告一结束。”诚然,文艺毕竟只是身外的附属之物,只是枝叶,性命才是最紧要的根本。
李叔同于民国七年(1918年)农历正月十五日皈依三宝,拜了悟老衲工资皈依师,法名演音,法号弘一。当年七月,他正式出家。出家前,他将油画美术书本送给北京美术学校,将朱惠百、李苹喷鼻香所赠诗画扇装成卷轴送给好友夏丏尊,将音乐书和部分书法作品送给最看重的高足刘质平,将杂书零物送给丰子恺,将印章送给西泠印社。出家之后,他自认“拙于辩才,说法之事,非其所长;行将以着述之业终其身耳”。
但是,李叔同的溘然出家却引起了外界不少预测和评议。丰子恺的预测是“(他)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这只算是挨边的话。南社墨客柳亚子对故友弘一法师的苦行精修更是从未表示过理解。他认为,一位奇芬古艳、冠绝东南的风骚才子什么不好干?却“无端出世复入世”,偏要“逃禅”,是不可理喻的。短缺宗教情怀的人总归这样看不明白,何况是纯粹墨客道情的柳亚子,临到晚境,他处处随喜,吟咏诗词,吹牛拍马,依然相称顺手,更加得意其乐,若让早早觉悟的弘一法师看了,只会摇头,轻轻地叹一口气。柳亚子深深惋惜这位披剃出家的东南大才子过早收卷了风骚倜傥的怀抱,使中国文艺遭受了巨大的丢失,殊不知,作为智者,追寻灵魂和性命的究竟意义自是高于统统之上。柳亚子迷恋尘凡,终未参透此中的玄奥,也就不奇怪了。
李叔同出家后,回绝俗缘,尤其不喜好打仗官场中人。四十六岁那年,他在温州庆福寺闭关静修,温州道尹张宗祥前来拜会。弘一法师的师傅寂山法师拿着张的名片代为求情,弘一法师垂泪道:“师父慈悲,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死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见客可也。”张宗祥自然只吃到了一道好不绝望的闭门羹。弘一法师五十八岁那年,居青岛湛山寺,市长沈鸿烈要宴请他,他征引北宋惟正禅师的偈句婉言回绝:“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仗又思想。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这一回,市长的面子倒还有地方好搁。
弘一法师以绅士出家,研讨律部,发挥南山奥义,精博绝伦,海内共仰。异日常以“习劳、惜福、念佛、诵经”为作业,以“正衣冠、尊瞻视、寡言辞、慎行动”为座右铭。弘一法师喜好以上乘书法缮写经书——他曾打算刺血写经,为印光法师所劝阻,并集《华严经》中的偈句为三百楹联,凡求书法者则书之,作为礼物,送给有缘者,使人对佛经起欢畅心,将此视为普度众生的方便法门。弘一法师从前“以泰西画素描的手腕和目光去临摹各体碑刻,写什么像什么,极蕴藉,绝不矜才赌气,意境含在笔墨之外,以是越看越有味”。总的来说,弘一法师从前的字得力于张猛龙碑,高古清秀,少着人间烟火气,晚岁离尘,刊落锋颖,更显示出平淡、宁静、冲逸的韵致。用这样的书法缮写佛经,自然是绝妙佳品了。
弘一法师深恐堕入名闻利养的陷阱,他律己极严,从不轻易接管善男信女的星期养活,以免自己变成个“应酬的和尚”,因此每到一处,必定先立三约:一、不为人师;二、不开欢迎会;三、不登报吹嘘。异日食一餐,过午不食。素菜之中,他不吃菜心、冬笋、喷鼻香菇,情由是它们的价格比其他素菜要贵几倍。除却三衣破衲、一肩梵典外,他身无长物,一向不受人施舍。石友和弟子养活净资,也全都用来印佛经。夏丏尊曾赠给他一架美国产的真白金水晶眼镜,他也送给泉州开元寺,以拍卖所得的五百元购买斋粮。弘一法师对重病视若无事,每天照常事情,并曾对前往探病的广洽法师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没有念佛。”他这样忠诚的宗教情怀岂是普通僧人可及?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这是弘一法师所书的偈句,其光风霁月的怀抱历历可见。他晚岁驻锡闽南,为期十四年(1929~1942)之久,弘法的地点紧张在泉州。泉州相传为八仙之一的李铁拐的居地,风尚纯古,有如世外桃源。他弘扬律法,造就了一大批精良的僧徒,训导他们“惜福、习劳、持戒、自傲”,使东土八百年来埋没无传的南山律宗得以重新光大。同时,他也使相对闭塞的闽南人文气候蔚然一新。大师便是大师,如蕙风朗月煦日酥雨,能使天地间活气盎然。
具足大悲心的高僧虽超尘脱俗,但身处浊世,绝不会忽略平生易近的苦难,弘一法师从前作《祖国歌》,起誓“度群生哪惜心肝剖”,其爱国心老而弥坚。五十四岁时,他在闽南潘山凭吊韩偓墓庐,网络这位“唐末完人”和大历才子的平生资料,嘱高文显作传,便是由于他钦佩韩偓虽遭遇国破家亡的惨痛,却不肯附逆(朱温),仍耿耿孤忠于唐室的情怀。弘一法师常常吟诵宋代名臣韩琦的两句诗:“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喷鼻香”,对付保全晚节一事,真是极为存心。1937年8月,他在青岛湛山寺作“殉教”横幅题记:“曩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空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为护佛而殉教的决心已跃然于字里行间。同年10月下旬,他在危城厦门致函道友李芳远:“朽人已于玄月二十七日归厦门。近日厦市虽风声稍紧,但朽人为护法故,不避炮弹,誓与厦市共存亡。……吾生平之中,晚节为最要,愿与仁者共勉之。”1941年,弘一法师提出“信教不忘救国,救国不忘信教”,再次言简意赅地阐明了自己的不雅观点:“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捐躯统统,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信佛。”爱国之心不泯,护佛之志尤坚,弘一法师晚年的精神力量即凭此得以充分外现。
曾有人统计,弘一法师生平所用的名、字、号超过二百个,真可谓飘然不驻。其较为常用的名、字、号是成蹊(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叔同、惜霜、广平(参加乡试时即用此名)、哀(母亲去世时所取的名,足见当时心境)、岸、息霜(在东京演剧时所用的艺名)、婴(断食时所取的名,取老子“能婴儿乎”之意,后将此名赠给丰子恺作法名)、薄暮老人、李庐主人、南社旧侣、演音(出家时的法名)、弘一(法号)、大心凡夫、无着道人和二一老人。大师在俗时与出家后的名、字、号虽然繁多,要之在俗时以李叔同之姓字,出家后以弘一之法号为世所通称。差不多每一个名、字、号的来历都是一个故事,个中“二一老人”的别号来得尤其分外。弘一法师在《南闽十年之梦影》一文中以谦冲自责的语气说:“到今年民国二十六年,我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却是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以是我常常自己反省,以为自己的德行,实在十分欠缺!
因此比来我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清初吴梅村落(伟业)临终的绝命词(《贺新郎·病中有感》)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字,以是我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这‘二一老人’的名字,也可以算是我在闽南居住十年的一个最好的纪念。”弘一法师将自己生平的功名看得很轻很轻,才会有此一说。如果像他那样造诣了慧业的大智者都要归入“二一老人”之列,世间又有几人能侥幸不归入“二一老人”之列呢?
五十六岁时,弘一法师即对自己的后事有明确的安排,其弟子传贯有绘貌真切的描述:“师昔时夜病中,曾付遗嘱一纸予贯云:‘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体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坳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关照他位,万不可早关照。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大略,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及至1942年10月10日,弘一法师手书“悲欣交集”四字赠予给酒保妙莲,是为绝笔。这四个字完全地表达了他告别人间前的心境:‘悲’的是世间苦人多,仍未逃脱人生苦难的火坑;‘欣’的是自己的灵魂如蜕,即将告别娑婆天下,远赴西方净土。三日后示寂。
圆寂前预知时至,写了遗书和遗偈给他的平生至友夏丐尊和弟子刘质平告别。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在纷争不息的浊世,在名缰利锁的尘凡,堪称为空门一代龙象的弘一法师究竟开解了多少沉溺在迷流中的心灵,这个基数该当是不小吧。他涅盘了,灵魂却久久盘旋于大地之上,迟迟不肯飞向天国,依然满怀着悲悯,俯瞰这不完美的人间,为苦苦挣扎在火坑中的众生默默祈福。
人生是一场为了告别的宴会,师长西席终于回到自己心灵的净土。由大师偈语中体悟到从李叔同到弘一,这个中的纠葛,是一段生命进程的自觉与自省。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他以慈悲喜舍悲悯渡世,护生护国。而圆寂前末了四字“悲欣交集”犹如他生平深遂高洁的总结。
末了,把李叔同师长西席的人生箴言送给各位朋友:
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
以窟窿之量容人则德日广大;
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日精;
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
只是,芳草依旧碧连天,长亭古道今安在!
多元思维解读李叔同
一个材料可用于多个高考作文中,是谓“多元解读”。试举一例。
材料
李叔同做了和尚,学生丰子恺仍跟他有来往。每次弘一法师到丰子恺家做客,就座时法师总是先把藤椅轻轻摇动,然后才逐步坐下去。丰子恺讯问何故,法师答曰:“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大概有小虫伏动,溘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去世,以是要先摇动一下,好让他们走避。”
多元解读
[片断一] 一枝一叶一天下(浙江)
一枝见佛性,一叶见禅心,一枝一叶足见丰富的内心天下。
弘一法师是大家,精通诗画、书法、戏剧,但一枝一叶的平凡小事中足以显现其真脾气。他
到丰子恺家做客,落座前总是先轻摇藤椅,先让蛰居的小虫走避,然后才安然落座。法师修佛真是到了至高境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心中皆装着佛,皆装着大千天下,皆装着万千生灵。这一枝一叶的举动中足见其心胸之博大,这一点一滴的细节中足见其心中的大千天下。
[片断二] 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湖北)
万事万物只有“入乎其内”深入探究,弄懂个中蕴含的哲理,才能“出乎其外”,表现在一言一行中。弘一法师每次到丰子恺家做客,总是先轻摇藤椅,让里面的小虫走避,然后才安然落座。
大师之以是有这种“出乎其外”的表现,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全在于它“入乎其内”,参悟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的至理。存心灵感知生命,才能用行动尊重生命。大师“出乎其外”的举动,正是源于他“入乎其内”的不懈参悟。
[片断三] 留给来日诰日(天津)
弘一法师留给来日诰日的是什么?他本是出家之人,该当与尘世隔绝,但贰心中却藏了一个美好的天下,藏了一个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当他到学生丰子恺家中做客时,总是先轻摇藤椅,让里面的小虫躲避,然后才安然落座。这一细节显现了他的佛心与禅意。其事小,小如一点一滴;其境高,搞过苍天洪宇。
弘一法师留给来日诰日的是善心与禅意,弘一法师留给后人的是人间至善至美的善的境界。
[片断四] 平常心,敏感心(潍坊)
平常者,沉着也;敏感者,机警也。
人生难得有一颗平常心,弘一法师作为方外之人,自然更有一颗平常心。平日的他看庭前花着花落,不雅观天外云卷云舒,生活上保持着“淡有淡的滋味,咸有咸的味道”,可谓宠辱不惊,恬淡闲适,但他的心又是敏感的。每次到学生丰子恺家做客,他总是先轻摇藤椅,让里面的小虫走避,然后才安然落座。法师平常心外更有一颗敏感的心,敏感来自何处?来自对天地万物的尊重,来自对万物生灵的怜悯。
法师的心可谓平常也,但法师的敏感之心足以光照青史,惠泽万世。
作文技法之表达厚重感
表达厚重感,是指文章厚实有分量。或具有思想性,能够引领读者思考社会问题,感知未来命脉;或具有思辨性,能够揭示问题的两面性,启示人们独立思考;或具有聪慧性,给读者心灵深处以启迪。文章要能够用辩证的眼力思考问题,透过表层探知素材的根源实质。近几年很多带有文化气息的满分作文大都具有厚重感,由于关注人道命运、关注社会发展、探究哲思问题而备受阅卷西席青睐。
材料一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他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卓越的艺术家、教诲家、思想家、改造家,是中国传统文化与佛教文化相结合的精良代表,是中国近当代佛教史上最精彩的一位高僧,又是国际上荣誉甚高的有名人士。他在音乐、美术、诗词等近二十个领域均有创造性发展。作为高僧书法家,弘一与历史上的一些僧人艺术家存有差异,如智永和怀素,他们不过是托身于禅院的艺术家。比之他们,弘一法师皈依自心,超然尘外,是一名纯粹的佛教大家。
技法提示
选用哲学人物,渗透哲思秘闻。建议根据弘一法师的范例事宜,精选他富有哲思的诗句,点缀主题,直指内心。哲思人物、哲学思想,更能充足精神生活,提升人生境界,因而最能被阅卷西席赏识。
素材利用
生活中,有时不是短缺宁静,而是短缺体会;不是短缺诗意,而是短缺创造。做人当如黄药师,你尽可顽皮,尽可邪气,但你一定要拥有自己的桃花岛——宁静与诗意。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弘一法师用他自己的办法阐释了宁静的深意。闲庭信步,花着花落,云卷云舒。这是何等的境界!虽有家国之痛,但弘一法师的心中仍旧有如莲花般的宁静岛屿。心存莲花,探求内心深处的宁静,又怎会不得其真谛呢?
材料二
思想的重量,让真理向他倾斜。惠能,拜禅宗五祖弘忍为师。因作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受到弘忍首肯成为传法继续人,世称禅宗六祖。后为躲避追杀,惠能离寺南归,过着隐居生活。仪凤元年,他到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不雅观光法会,因一论风幡的禅语:“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而折服该寺主持,请他升座说法,后来,他前往韶州方丈宝林寺,为其后开辟“南宗”奠定了根本。惠能在宝林寺30余年,悉心传道,弘法不辍。
技法提示
同类列举更显厚重。笔墨虽有一定的思想重量,然而由于平铺直叙,事例单一,厚重感不强,建议用自己措辞加以熬炼,适当列举同类例子,使文章现实感更强,读来更有浓厚的思想气息。
素材利用
青灯古卷,扫地小僧,一张口,却是“本就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旷达聪慧,他或未曾长跪于佛祖面前打坐念经,但他的思想却最靠近佛祖,将聪慧压倒他的身上,他就不负后世尊称他为“六祖慧能”。又见深山老林,抬手一挥,便是几百字的《道德经》,人间真理。谁能说得出“上善若水”,谁能说得出“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谁能说得出“高下相生,有无相成”?这些话不是凭空而来,也不是史籍上记载的,不然千百年来只出了一个老聃?只是思想的重量,让真理向他倾斜,人生平的思想换得这百字真言。
材料三
创造是什么?是袁隆平的天下人皆温饱。袁隆平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杂交水稻的茎秆像高粱一样高,穗子像扫帚一样大,稻谷像葡萄一样结得一串串,我和我的助手们在稻田里闲步,在水稻下面乘凉。”满载着袁隆平的梦想与希望,杂交水稻在中国和天下的大地上播种和收成,创造着一个个奇迹。
创造是什么?是爱因斯坦的科学即美感。爱因斯坦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在科学创造活动中,他形成了自己丰富、深刻的科研艺术思想,并对当时及往后的科学家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他眼中,科学便是美感。
技法提示
人尽皆知的人物不妨剖析得再深入一些。上面两则素材都是大家熟习的例子,对付这样的例子,如果能结合自己节制的哲学思想、名言警句等适当包装、深入阐发,也能写出思想睿智、表达厚重的文章。
素材利用
圣埃克苏佩里曾言:“创造,因此有限的生命去交流无限的事物。”一个热爱创造的人,每每是由于他执着追求某种历久的代价。这个代价,在袁隆平心中便是天下人皆饱,在爱因斯坦那里便是科学的美感,在乔治?奥威尔那里便是揭破统统的谎话。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曾讲述这样的寓言:“一个工匠想做一柄最完美的权杖,于是异昼夜不息,任时空流转百年,终极那权杖,成了梵天天下最美的作品。”梭罗在这里暗示我们:一旦我们认定了某种创造有值得我们付出统统的代价,我们就应完备投入个中,热爱并武断地追求。回望历史长河,又有哪一个伟大造诣不是源于创作者的爱?
材料四
看重他人,尊重那些值得尊重的人。着名相声演出艺术家侯耀华“咚”的一声,给获奖者贵州村落庄西席陆永康跪了下来。这个被现场不雅观众称为“史上最动听的颁奖动作”,涌如今由CCTV-7农业节目主理的年度“三农夫物”颁奖仪式上。陆永康跪着授课38年的业绩,冲动了全场不雅观众。出生9个月就因小儿麻痹症导致双腿膝盖以下肌肉萎缩的陆永康,20岁时成为一名小学民办西席,从此开始漫长的跪着教书的生涯。36年里,陆永康日复一日地跪在讲台上传道授业;年复一年地匍匐前行在山间道路上,走村落串寨做家访,创造了水乡穷苦山区儿童入学率100%的奇迹。
技法提示
对举彰显深厚思想。文章在选取侯耀华和陆永康的事例时,虽然充足,却给人不足份量之感。如果能再结合一些正面人物对举,并且渗透一些哲学思想,写出的文章就极可能具有厚重感。
素材利用
看清自己和他人的关系,认识到你们最主要,才会对别人的困境和需求感同身受,才会推己及人,学会尊重,学会戴德。一滴水珠,融入浩瀚江河中才会永不干涸;一粒泥土,加入到无比浑重的黄地皮才会更显厚重。此时我们大概会明白,巴金为何要“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也才会明白,为了给—位残疾西席颁奖,侯耀华为何要跪倒在地上。巴尔扎克说得好,“谁自重,谁就会得到尊重”。
看重他人,绝不是轻视自我,而是在找到自身分量的同时认可了他人。将“我”腐化成了“我们”,不,该当说是进化,那是一种心灵的升华与提纯,是历经沧桑后的亲切与宽厚,超凡脱俗,令人敬仰。
导读
接下来这篇文章,是梁衡为纪念弘一法师而作。文章概述了弘一法师的生平,而且措辞极美,情意真切。
弘一法师 今宵别梦寒
梁衡
这个深秋的薄暮,当我们来到白马寺,人迹已是萧然。寺内显得寂静而空旷,我们几人散漫行走其间,很自然地便夸夸其言地神聊起来,由佛教东传谈到得道高僧,个中一位女编辑和我谈起了弘一,并用她柔和的音色浅唱了几句《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深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此时,风掠过,白马寺塔檐上的风铃咣当作响,穿透血红的残阳,余音在紫气环抱的寺院上空萦回。寺院的风铃与其他风铃所不同的觉得是显而易见的,既不小巧又不悦人,那种金属的音质本身便是一种感召,一种意象,尤其在这样一个深秋薄暮之际,令人听罢真有必要转过分来,把中断了几年的弘一书道研究接着做下去。
只是,按弘一之说:“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那好,就先走进弘一吧!
说真的,对付弘一,我一贯认为是个谜。我自己是没有能力进入那个已经逝去的心灵天下中去的,如今只能凭借他的遗墨,凭借他的亲朋故旧回顾乃至民间传说往返生此人。幸好,他所行未远,不至于雪泥鸿爪稍纵即逝。尤其是我的家离他圆寂的开元寺仅百步之遥,这些年又看了不少他的墨迹,便多少有些亲和的可能。不过怎么说,弘一对付生活在现实又忙乱的人来说,在精神方面,已经相隔一道厚厚的樊篱了。
未出家时,我们称他李叔同,出家后则敬称弘一法师,出家前后的肉身属同一种物质,只是精神、灵魂已经异化。家世浙西王谢,生于天津,年轻又有才华的李叔同,那时多么令人歆羡啊。这一点他自己也深有感想熏染,并不失落机遇地在这人生舞台上充分表现。翩翩裘马,进出名场,红氍毹上,舞袖歌弦,什么都要露一手。演戏,绘画,书法,篆刻,音乐,没有不上手的。这时的他的确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底子缎带扎着裤管,眉宇间尽显漂亮洒脱之气,一举手一投足,称得上洒脱倜傥,光彩照人。可是曾几何时,整顿铅华,摒却丝竹,在我脑海中印下的,却是清癯枯瘦,旧道热肠,一副古之高僧薪火绵延的零余者形象了。
人生真的是一出戏。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青春的容颜,转瞬间留下平淡和寂寥。
李叔同的出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我先后披阅了诸家之说,有与李叔同过从甚密的夏丏尊、丰子恺,有他的高足广洽法师,更多的还有文人们从不同层面、角度的阐释,可惜没有一说能够让我感到若合符契。我只能说:此谜无解。便是让弘一本人来解,也是无从解开人生的重重绳扣的。这么一来,我对诸说都不感兴趣,有时看到学人在辩论这一话题,内心还感到腻歪。人生是能够穷尽的么?没有穷尽。再说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常的轨道可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说话间就成另一种样子容貌了。至于无序、无规律可循,超常规的状态是常常有的。苏东坡当年说过人生如梦,梦便是无常。再说,人生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形而上状态,如精神、禀赋、情怀、缘分,真正是无法规划,无从定量。大概世间什么都可能一样,但是人和人,的确无从一样,这也就使人感到云谲波诡,无可究诘了。
李叔同终于在很溘然的情形下断绝尘念出家了。说是由于缘也罢,宿命也罢,从滚滚尘凡中当仁不让地遁入空门,李叔同消逝了,弘一出身了。我几次听到文人为他这种质变而太息,以为文坛艺苑少了一个大才子,这丢失无可填补,又看到有人为空门光彩,说是得一高僧。我弄不清楚这幸与不幸的标准何在。再说,人生的转变能用幸与不幸二极如此大略地裁定么?显然是文人的偏爱和多情所致。大千天下,行当万千,彼此消长、互为涨落是很正常的。命数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衡量的标准,只是过程耳。李叔同向弘一转化,博识一点说是一种生命向度的选择。选择是相对付不选择而言的。选择可以有理有据,也可以无理无据,世事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变。普通一点说是“换一种活法”,这没有什么不正常。你想想,在当今社会巨变的时空里,比李叔同骤变弘一更令人拍案惊奇的事还少么?只不过在当时,李叔同的转变太突兀和惹眼一些罢了。对付人生方向的选择,我钦佩的是他对付自我的卖力。生命本来无所谓意义,精神也无所谓高尚鄙俗,总是在追求一个目标的时候方显出它的成色来。弘一成为人们景仰的高僧不是一挥而就,而是经由了相称长的修炼过程,个中包含没完没了的闭关治律、禁语、静修、写经,包含几十年清汤寡味的茹素生活,包含那个时期凄风苦雨带来的重创。
晨钟暮鼓、古诗清梦,彻底地磨洗了一个人的灵魂。
弘一的伟大在于他的平常。记得孔役夫曾让弟子广开言路“盍各言尔志”,足见志向各有不同。不同道不敷语怪,问题在于能够不改初衷执着而行。今日的空门,已不再是弘一时期的清冷静寂,变得熙熙攘攘起来。本是清净地,如今游客如织,门票上扬,新时期的思维培养了与之相适应的空门弟子和佛家行为,这已毋庸赘言。只管如此,假使我们身边的某一位亲人或好友溘然出家当了和尚,恐怕在很长一段时日里,要成为嘴边的话题反复提及。无论怎么看,出家总是与凡人常情相悖的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
而选择其他行当,大抵不会如此令人不解,这真是一条非常之路。严复当年就坦白地说过:“男儿生不取将相,身后泯泯谁当评。”这种风气彷佛愈演愈烈了。这种人生选择与出家无异,纯属一己之追求,关键在于能否一以贯之。许多失落败者每每是在追求的过程中入而不入,离而不离,如三月柳絮飘浮在空中,结果一无所成。弘一的成功在于他把繁芜繁缛的人生问题简化了,他出家后的精神追求,竟是如此大略平常的承诺:当和尚就要像个和尚的样子。听起来素朴之至,做起来尤其难。你耐得住寂寞枯索么?你吃得起清苦寡淡么?我不由得想起我做客台湾佛光山寺,餐餐素食,菜肴虽远远丰硕于平常僧人,可二日下来已是满腹亏空,只得下山寻荤解馋。这种梵学生涯弘逐一过便是二十余年,甘之如饴,有滋有味。就我想来,弘一不是佛,也离佛境界未远了。
我是从书法艺术这个视角扯开一个口子靠近弘一的天下的。我自知难以深入,却可以窥伺一些超然气候。李叔同时期,他那浑身丰裕张扬的脾性,使他天经地义地选择了《天发神谶碑》《张猛龙碑》《龙门四品》这类棱角锐利、迁移转变刚硬的碑版。就说临写《天发神谶碑》吧,学此碑的人极少,缘由是品相不美,如折古刀,如断金钗,通篇峥嵘拗峭,火气极盛矣。李叔同偏好这一类风采,临写得锋芒毕露,利刃森然,切实其实是他的心性最如实的写照。入空门后,弘一的书风逐渐地转化了,外在的锋芒逐渐剥蚀,而内在的蕴藉、蓄涵却在不断地增长,以至于精光四溢,恬淡浑穆。我曾经认为纵笔挥洒有自己的一整套运动机制,并无涉“字如其人”,但在弘一身上,我不能自作掩饰了。他立意要当翩翩公子时,字便是公子字;立意要当和尚,当年笔墨中的盎然生气,遂成《广陵散》,氤氲通篇则是空门韵致了。
弘一属清逸之人,书风也一定归属逸品。其书作品性之静,品质之淡,造型之松,点线之敛,都是凡人不想为也不堪为的。我遍翻书本,委实理不清弘一时期以何种古典石本为范,末了只能归于他按自己的心机纵笔,不再与古碑古帖纠缠瓜葛了。凭心任性,无以为范,也就处处为范,广采博收。放开了也好。人渐清癯,字型也见枯瘦细长;人渐超然,字型也见清空悠然;与世无争,字态也日见淡泊和蔼。我是在三十岁后才向弘一的书法行瞩目礼的,在此之前,它一贯无法进入我的视界里。它的审美特色缺少普泛性,很狭窄。更多的人将一扫而过,视而不见。弘一的书法是不可学也不堪学的。只是心平气和时,一炷喷鼻香,一壶茶,细细咀嚼,可以咀嚼出人间世态。这种纯乎内心的笔墨情趣,千百年都是至味。
弘一无法成为时期的歌手,而李叔同有些可能,像他填写的《满江红》是那么的年夜方澎湃:“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便是放入沉郁的南宋词中也绝不逊色。出家后只管他“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说得很艺术,却无法成为时期的高头讲章。同样,弘一的超然书风也无法成为书道主流,只是边缘的一掬清泉而已。这也注定了弘逐一脉书风延续绝少。人们无法从他的笔墨里感想熏染到视觉的盛宴,总是那么一汪秋水,没有大动作。不过,我乐于相信随着时期发展的喧沸和昂扬,弘一书风将从另一个方面,成为人们精神的栖泊之地,用它那明哲保身、清远无杂的情调来给人们以心灵的补偿。弘一在他书法上表现了一个相称高明的构想,即简约,似无技巧可言,却是最高超的技巧,完备是不动声色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读过古人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吧,会对如此简约的笔墨组合不可思议,又会为个中韵味拍桌赞叹,弘一的书法也是如此。大凡我看到有人临摹弘一书法,就以为徒费年月。不是么,弘一的情怀我们都不能达其万一,连吃二日素食都承受不了的俗人,又有多大可能得到弘一的艺术真谛?仅得皮毛之相,这又何苦。大概有人说,弘一偏于一隅的呼吸吐纳毕竟与时期有些隔膜。是的,和尚便是和尚,和尚不是斗士,用斗士的行为来哀求和尚,真有些圆榫对方孔的诙谐了。在相隔整整六十年的历史间隔后,我们创造了,一腔衷曲满腹真情投入的意义,并不因时变而迂腐。正是对世间万物万事都看淡了的人,才有可能对付一种追求始终不辍,由此更见朴拙动人。
有人从空门归来,对我说了一通生活是何等的重复和无味,彷佛人间乐趣全无。就我的体验,如果指今日空门可能欠妥,而当年弘一的物质生活大概如此这般。从李叔同到弘一,这种转变是付出代价的,以至于无论从何处不雅观之,既可悲又可喜。佛学,与其说是宗教之一种,莫若说是生活哲学之一种,浸淫久了,不仅形容异于凡人,灵魂也是别一种。弘一有一次到学生丰子恺家,丰子恺搬出一张旧藤椅请老师坐。弘一不忙着坐下,而是先把藤椅轻轻扭捏了几下,方才缓缓入座。丰子恺有些纳闷,不知个中缘由。而后一次又是如此。丰子恺便问为何这般,弘一垂垂地说:你的藤椅旧了,易生虫子,如就这样坐下去,必坏了它们性命,故摇动以示它们留神。呜呼!
弘一的言行、思维,已寓于至大至深、至细至微了。这样的境界,何敢赞一辞。以无残存之心领悟宇宙生命之统统,乃至怜爱细若蚊蚋的生命。前尘影事,长山远水,至今撩起,仍令人不胜遥想。这种功德,在于出家后弘一的不弃不执。目标是明确了,过程却需逐步地茹涵、吟味、消解。永夜漫漫,木鱼笃笃,青灯黄卷,芒鞋布衲,这对付只有三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其实是一种困难的精神苦旅。从个人生命的意义上说,很是须要守旧一方心灵的净地的,惟此,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随波逐流、朝秦暮楚地改变自己的情怀,却只能损失了。
《论语》中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狂与狷是两码事。狂者常执非常之情意,凡事激进而求速决;狷者多持平常心,有所为有所不为。弘一不能算是狂者,却可算是狷者。在“兼济”与“独善”二极中,他选择了独善,漫漫永夜自磋磨,本身便是对自我的一种忠实和任务。如今的尘凡中人,专一事而尽心性者并不太多。更多的如鼓上蚤,今日治学,嫡下海;什么时候才高谈修身养性,转眼倚红偎翠任五色迷目七音乱耳了。这使有良知者谈起弘一,总生出羞愧神采。出家前,他是何等地喜好名场征逐啊,可后来,据我翻检他的年表,就有多处闭关研律的记载。这对付凡人不啻于一种精神上的惩罚,只有心甘情愿接管者,才有可能专注于佛的跟前。
一种低调的精神生活延续下来,使弘一达到了超常的境界。几十年滴水穿石般地向着追求的核心进展,平淡无奇又那么有穿透时空的力量。弘一不过是泱泱人海中的一滴水,这滴水分歧凡响的是至柔达到至刚。比较于高调的人生,低调人生更有一种保全完善的可能,就像他的书法小品一样,不可能成为廊庙的供器,却完备可以供心绪不宁的人平息躁气。弘一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归属的,若换成凡人不免有些惶恐,可是在弘一重复而递进的时日里,除了修善行为,也修善对付彼岸天下的信念。我仔细读过他用工楷负责写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从丙子年三月二十一日起至四月八日书毕,洋洋五千余字,历时十余天,气韵是那么和谐,笔调是那么统一,彷佛一气呵成,未曾间断过。《老子》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倔强者莫之能胜。”弘一的心性便是一滴澄澈透明的水。有趣的是我们在欣赏李叔同时,看到了他过人的才华,而仰望弘一,彷佛他一进空门,才华就走失落了,只留有高僧的情怀。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误会,弘一同样是才华超凡的。他修的律宗,是空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手上方得复兴,倘无才华,真是不可思议。依我理解,才华在任何领域都可施展,只是空门与世俗间理应有一壁有形或无形的围墙的,空门的有形围墙内该当弥漫浓郁的宗教气息,不仅使僧人有感,也让出入个中的外人警觉,将世俗利益的诱惑、熏染隔绝在外。空门的无形围墙更不应没有,它是一种象征、一种界定。人有时是很须要用这样的无形围墙来封闭自己的,以便安置一片安宁清新的精神栖息住所。如果有朝一日,失落去了有形和无形的围墙庇护,或被围墙内外的人视有若无,形同虚设,那么,崇高与卑琐、超脱与鄙俗、正义和邪恶也就无界线可言了。不仅对付今日空门要有围墙意识,像我等区区文人也需以此为鉴,心中隐秘的琴弦岂能由媚俗之手来拨动!
这就牵扯到生命代价的认定了。今人爱说热爱生命善待生命,却未必理解生命展开的形式。李叔同时期的生命是那么有戏剧性,该表现的都表现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让人喜逐颜开津津乐道,彷佛生命须要如此享受方不枉人间一遭。弘一之后,就没有这许多戏剧性色彩了,生命进程如他的青鞋布衲,素朴而又深奥深厚。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往昔的风采,生命进入一个新的里程。很难说哪一种生命的进程比较合理合情,彷佛生活本来便是如此,都会透露出生命在某一个时段的光荣,纵然风中一叶,也可以说春秋。只是从我的思虑来延伸,是方向于后者的。李叔同什么都想露一手,看似热闹绚丽之至,却不免有迫切仓促的茫茫然。弘一时期就加倍表示了一种经由人生坐标定位后的代价生活,兀兀经年中无不渗透着生命、文化的情怀,一种被情怀所浸透的指向。这种纯粹的个性被〖JP+2〗锻打得不可摧毁。不管人们说李叔同是笑剧也罢,弘一是悲剧也罢,弘一毕竟是一种深层的人生递进,由此也更耐人寻味。做弘一则尤其难,追求超越了生存现实,只能孑然独行。他感想熏染到的不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旷野中萧森的八面来风。只管弘一也知道停下来或转回去,是许多亲朋之所愿,但是却有一种感召在前,使他着魔似的奔向那迢遥又不可知的地方。以是,真要界定的话,弘一的人格还真是悲剧精神的人格呢!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隔代之下,记住这位不必非记住的人物,彷佛有着隐约的情缘。如果说弘一的人生也是一部书,那么,这部书是必定要逐步翻读、细细把玩的,且未必就读得下去。有时候,我们触动历史,触动历史这株大树的任何一张叶片,都会令人体味和留恋。春花入梦,秋色经眼,过去的梦影可能就折射着当代人的灵魂,折射着失落去精神家园的苦痛。时期之帆很快就要把许多过往人事抛在后面,重新开始一种新的审美和代价表示。可是,我却有一种预感。大概在今后的许多喧华骚动的场景里,弘一会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我们的视界,使我们时时有一种心绪怦然的冲动,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