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最初都是自然性的山体,文化属性是后起的。在山峰的文化属性中,山神崇奉的传统最为久远。原始性的山神崇奉每每会进一步形象化和人格化,《山海经》所记述的便是这种过渡形态的山峰敬拜。而在一定的契机下,有些山峰又会被纳入官方敬拜系统,汉代以来的五岳敬拜体系,便是最显著的例子。
江南地区的山神敬拜,同样有久远的传统。《山经》中的《南山经》《中次十二经》,记述江南山峰和神祇不少,如《中次十二经》记洞庭等山,“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楚辞《九歌•山鬼》中,山鬼的形象则是“乘赤豹兮从文狸” 的女性。这些神祇中有一些受到楚国的特殊重视,包山、葛陵等地出土的战国楚简中,就有峗山、五山等祭名。《越绝书》中亦记有几处与巫有关的山峰,如吴之虞山、越之巫山。
《“山中”的六朝史》,魏斌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8月版
秦灭六国后,“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制订了一个新的山峰敬拜体系,个中“自殽以东,名山五”,即太室
(嵩高)
山、恒山、泰山、会稽山、湘山。这个新定的名山敬拜体系,以关中诸山为重心的色彩很突出。“自殽以东”名山五所,北方的嵩高山、恒山、泰山后来均位列五岳,但并不包括后来的南岳。
会稽山、湘山为何会受到始天子的重视,已难确知。不过,两山有一个共同的特色,均与圣王传说有关。湘山之神,传说是“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与之干系的是始天子望祀过的另一座江南名山——九嶷山,传说是虞舜葬地。马王堆出土西汉初期长沙国舆图中,九嶷山地区亦明确标有“帝舜”二字和可能表示敬拜的柱状图案。会稽山则是大禹葬地,“上有禹冢、禹井”。
这就让人想到楚、越两国的政治影响。如王明珂所说,对中原圣王传说的地理附会,表达的应该是中原边缘政权的文化诉求。圣王传说的附会和认同,取决于传说中可资附会的知识资源。虞舜南征葬于苍梧之野、大禹涂山之会,为此供应了根本素材。越、楚虽然灭国,江南的舜、禹遗迹却流传下来,秦汉之际得到广泛认同。湘山、会稽山、九嶷山的主要性,应该从这一点来理解。
会稽山
“名山”是一个文化符号,背后是王朝政治地理的影响。楚、越灭国之后,王朝政治重心位于北方,江南地区在政治、文化上均被边缘化,“名山”的地位也逐渐弱化。湘山、会稽山、九嶷山在两汉国家敬拜中的地位,远不能与位于长江以北的五岳比较。江南再次涌现独立政权是在六朝期间。相应地,江南山峰敬拜在以都城建康为重心的政治地理格局下,也涌现了独特的文化面貌。孙皓期间的国山敬拜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这次颇受讥刺的敬拜活动,折射出江南政权的一个政治文化难题。国山敬拜并非完全的封禅活动,而是“先行禅礼”。《史记》卷28《封禅书》引管仲之说:历来“封”均在泰山,“禅”的位置则多所变更。此说为江南政权举行“禅”供应了依据,但“封”的问题无法办理。国山敬拜之后,梁武帝时又有人发起“封会稽、禅国山”,一度引起梁武帝的兴趣,但终极遭到学士反对而作罢。这个封禅难题表示出汉代政治文化传统与江南地方政权的抵牾性。秦汉期间形成的五岳,因此北方为重心的敬拜体系。孙吴、东晋到南朝,江南政权对付五岳敬拜一贯兴趣不大,或许便是由于这一尴尬。
与之形成光鲜对照的是,“钟山之神”即蒋子文崇奉,受到江南政权崇重。淝水之战前,会稽王司马道子“以威仪鼓吹乞助于钟山之神,奉以相国之号”, 刘宋时更加爵“位至相国、大都督、中外诸军事,加殊礼,钟山王”。沈约《赛蒋山庙文》有“仰惟大王,年逾二百,世兼四代”之辞。蒋子文生前不过是一位“嗜酒好色”的秣陵尉,为何会受到如此重视?《隋书》卷6《礼仪志一》说:“至
(天监)
十六年,有事北郊,帝复下其议。于是八座奏省四望、松江、浙江、五湖等座。其钟山、白石,既地皮所在,并留如故。”
这里提到保留钟山、白石的缘故原由,是“地皮所在”。蒋子文曾自称:“我当为此地皮之神,以福尔下民耳,尔可发布百姓,为我立祠,当有瑞应也。不尔,将有大咎。” 白石山是建康西北的军事要地,其神白石郎,见于《神弦歌》, 同样也是“地皮神”性子。这些“地皮所在”的小山被列入朝廷敬拜正是始于东晋。《宋书》卷16《礼志三》提到:“江南诸小山,盖江左所立,犹如汉西京关中小水,皆有祭秩也。”“江南诸小山”与汉代长安“关中小水”比较,所云正是建康政权与“地皮所在”的关系。刘宋孝武帝时重修蒋山祠,“所在山川,渐皆修复”,明帝时“立九州庙于鸡笼山,大聚群神”, 这些举措也可以置于“地皮所在”的背景下理解。
这一点很值得把稳。虽然说“山无大小,皆有神灵”,但秦汉期间,由于江南地区处于文化边缘,很少进入主流历史记述,江南山神绝大多数并不有名。这种情形随着江南政权的建立而发生了变革,“地皮所在”的江南神祇越来越多地见诸文献记述,受到关注。除了蒋子文、白石郎,孙皓敬拜过的石印山“下有祠屋,巫祝言石印神有三郎”。最显著的例子是位于庐山山南的宫亭神。六朝立国
江南后,由于庐山地处都城建康通往岭南的交通要道,在《异苑》《幽明录》等书中留下了多条传说,并成为佛教阐述中的感化工具。茅山白鹤庙,首见于《真诰》和《茅君内传》记述,由于茅山玄门的影响,一贯到唐代仍受到崇重。这些江南神祇应该早已存在,但直到六朝期间才载于文献。
“地皮所在”的影响,同样也表示在神仙玄门领域。在《抱朴子内篇•金丹》中,葛洪引《仙经》,详细列举“可以精思互助仙药”的山峰:
西岳、泰山、霍山、恒山、嵩山、少室山、长山、太白山、终南山、女几山、地肺山、王屋山、抱犊山、安丘山、潜山、青城山、娥眉山、山、云台山、罗浮山、阳驾山、黄金山、鳖祖山、大小晒台山、四望山、盖竹山、括苍山。
剖析这个名单可知,首先是五岳,其次按照地域分列诸名山,太行山脉及其周边、关中、巴蜀、会稽、岭南地区均有分布。葛洪接下来指出,这些山峰,“皆是正神在其山中,个中或有地仙之人。上皆生芝草,可以避大兵大难,不但于中以合药也。若有道者登之,则此山神必助之为福,药必成”。但在葛洪心目中,“上国名山”亦即中原地区的名山,修道环境明显要优于南方名山。如他回答“江南山谷之间,多诸毒恶”问题时说:“中州高原,土气清和,上国名山,了无此辈。今吴楚之野,暑湿郁蒸,虽衡霍正岳,犹多毒也。” 只是永嘉之乱后“中国名山不可得至”,修道者只能选择会稽名山和岛屿。
由于“中国名山不可得至”,江南名山得到了发展的契机。《真诰》卷14《稽神枢第四》条列有五岳名山中“一年之得道人”业绩,分别是:(1)霍山:邓伯元、王玄甫
(韶光不详)
;(2)华阴山:尹虔子、张石生、李方回
(“并晋武帝时人”)
;(3)衡山:张礼正
(汉末入山)
、冶明期
(魏末入山)
;(4)庐江潜山:郑景世、张重华
(晋初受口诀入山)
;(5)括苍山:平仲节
(“大胡乱中国时渡江”)
;(6)剡小白山:赵广信
(魏末渡江)
;(7)海中狼五山:虞翁生
(吴时隐此山)
;(8)赤水山:朱童子
(吴末入山)
。上列修道者集中于汉末至西晋,所修道之山多位于“吴楚之野”的庐江和江南地区。真人之诰降示于江南地区,这种神仙地理阐述也让人想到“地皮所在”的影响。
这一点更显著地表示在洞天福地体系之中。唐前期司马承祯编录的《天地宫府图》,是洞天福地最早的体系化记载。从地域分布来看,江南特殊是吴越名山在个中霸占主导地位。如十大洞天有五所位于吴越地区
(其余五所中,岭南、蜀地各有一所;两所为传说之山,地点不明;北方地区比较明确的仅有王屋山一所)
;三十六小洞天中江南名山有二十五所,吴越地区占十三所。
洞天福地体系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东晋中期仍只有三十六洞天之说,而且只有位列前十的洞天有明确记载。《真诰》卷11《稽神枢第一》:“大地之内有地中之洞天三十六所。其第八是句曲山之洞,周回一百五十里,名曰金坛华阳之天。”东晋中期涌现的《茅君传》记有三十六洞天中前十位的名称,与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所载十大洞天同等,即王屋、委羽、西城、西玄、青城、赤城、罗浮、句曲、林屋、括苍。由此来说,山中神仙洞府想象和洞天的详细化,应该是玄门神仙说在江南地区的新发展。由于“地皮所在”的缘故原由,江南山峰被授予了主要的神圣性。
《天地宫府图》十大洞天示意图(葛少旗绘)
无论是孙皓的国山禅礼,还是羽士对江南名山的寻访,背后实在有一个共同的逻辑出发点,即葛洪所说的“中国名山不可得至”,换言之,最初只是作为“上国名山”的替代。这种文化心该当然与楚、越之后江南长期成为文化边缘之地有关,同时也解释“上国”的文化正统性已经成为一种普遍意识。如何摆脱这种边地意识,将“地皮所在”的江南地方性融入侨寓政权的文化认同之中,是东晋南朝期间面临的一个文化难题。国家敬拜层面上对蒋子文神的崇重,知识领域内庐山宫亭神传说的广泛传播,玄门领域内以江南名山为主体的洞天体系的形成,都涌现于这一背景之下。
崇奉景不雅观的变革及其空间表现
在山中寺馆涌现之前,山林修道已经有很永劫光的历史。传为刘向所撰的《列仙传》中,记有不少在山中服食修行的学仙者,如邺人犊子,“少在黑山采松子、茯苓,饵而服之,且数百年”;陵阳子明,“上黄山,采五石脂,沸水而服之”。这些山中修道者的生活年代,有的据称在殷周期间,详细则难以考实。
据《神仙传》《抱朴子内篇》来看,东汉三国期间山中修道是相称普遍的征象。“仙”字有僊、仙两种写法,《释名》:“老而不去世曰仙。仙,遷也,遷入山也。”《说文解字》:“仚,人在山上皃。”又云:“僊,永生僊去。” 这两种笔墨名物之书均涌现于东汉,可见当时仙
(僊)
与山的密切关系。《抱朴子内篇》中的《金丹》《登涉》等篇,颇多涉及入山问题,个中说:“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葛洪还提到,要慎重选择所入之山,“古之羽士,互助神药,必入名山,不止凡山之中”,由于“凡小山皆无正神为主,多是木石之精,千岁老物,血食之鬼,此辈皆邪炁,不念为人作福,但能作祸”。这种对山峰的分类和认识,应来自于入山者长期的履历积累。
山中修道的普遍化,会形成一个弘大的山峰修道网络。有可能是东晋华侨所撰的《紫阳真人内传》,详细记述了紫阳真人周义山的修道经历,列举其先后探访三十四处名山,在山中碰着神仙授以不同的仙经,如在王屋山遇神仙赵他子、黄师长西席,授以《芝图》十六首及《五行秘符》《黄素神方》五帝六甲、旁边灵飞之书四十四诀;在霍山遇司命君,授以《经命青图》《上皇氏纪籍》,等等。这种周访名山神仙的阐述背景,应该便是当时广泛存在的山中修道征象。
早期的神仙修道者紧张居于山中石室
(洞穴)
或大略单纯房舍之中,类似于佛教寺院的修道形态——道馆,5世纪才开始涌现于江南地区,是一个新的历史征象。关于道馆的起源问题,目前还有一些不明之处。陈国符最早指出,可能起源于早期山居修道者居住的岩穴(石室)。卿希泰主编的《中国玄门史》,也提到五斗米道治靖与道馆起源的关系。都筑晶子则从“馆”的含义入手,敏锐地把稳到都会、山中之“馆”的转化以及背后的养活关系,指出刘宋往后山中修道场所受到皇室和士族官僚的养活而得到发展,原来在都城涌现的征召隐逸、传授知识的“馆”,开始在山中营造,导致山中修道场所向“道馆”的转化。以上不雅观察,对付理解道馆的起源都很主要。特殊是都筑晶子指出“馆”的语义及其转化过程,很有启示。结合目前的研究来看,在谈论道馆起源时,除了上面提到的几种见地,以下两个成分大概值得特殊把稳:
(1)早期山中修道者建立的精舍或静舍。葛洪《抱朴子内篇》卷4《金丹》提到,“于名山之侧,东流水上,别立精舍”。《真诰》有很多处提到在茅山中建立静舍,如卷11《稽神枢第一》说:“大茅山下亦有泉水,其下可立静舍。近水口处乃佳,当小危不安耳。”卷13《稽神枢第三》:“近所标静舍地,此金乡之至室,若非许长史父子,岂得居之?”这种静舍也便是静室,王承文认为是玄门斋戒静思的场所。静室有在家和在山野两种,《真诰》卷18《握真辅第二》对山中静舍的形态有详细解释,并指出“此法在名山大泽无人之野,不宜人间”。
(2)想象中的神仙之馆的影响。《真诰》中记述了不少神仙之馆,如桐柏真人王子乔的金庭馆,方丈台第十三朱馆,茅山中的易迁馆、方源馆。这些想象中的神仙之馆,远早于现实中道馆涌现的韶光,是道馆兴起的崇奉渊源。换言之,道馆受到想象中的仙馆的影响。《三洞奉道科戒营始》卷1《置不雅观品四》就说:
夫三清上境,及十洲五岳,诸名山或洞天,并太空中,皆有贤人治处,或结气为楼阁堂殿,或聚云成台榭宫房……以是法彼上天,置兹灵不雅观,既为福地,即是仙居,布设方所,各有制度……皆须帝王营护,宰臣修创,度羽士、女冠方丈养活,最进善之先首,不可思议者也。
这段话提到了两层意思:一是道馆
(不雅观)
与想象中的神仙宫馆的关系,所谓“法彼上天,置兹灵不雅观”;一是道馆的建立须要皇室和士族官僚支持,所谓“皆须帝王营护,宰臣修创,度羽士、女冠方丈养活”。前者是崇奉资源,后者是现实推动力,正是这两种力量的结合,共同匆匆成了道馆在江南山林的涌现和发展。一个显著的例子,便是南齐永泰元年
(498)
齐明帝萧鸾令亲近羽士在晒台桐柏山建立的金庭馆。晒台桐柏山是神仙王子乔治处,南齐金庭馆由皇室敕建和养活,受到王子乔金庭仙馆的影响。
仙馆的崇奉想象,与神仙洞天不雅观念的形成有关。由于山林的隔离性和隐秘性,每每被想象为神圣空间之所在。《博物志》卷1《物产》说:“名山大川,孔穴相内,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去世,神龙灵龟行于穴中矣。”在此根本上,逐渐产生出山中神仙洞府的构想。《真诰》卷14《稽神枢第四》说:“名山五岳中学道者数百万人……有不乐上升仙而长在五岳名山者,乃亦不可称数。或为仙官使掌名山者,亦复有数千。”这里就将名山与神仙治所相联系。
详细的例子,如东海人王远“常在昆仑山,往来罗浮、括苍等山”,“山上皆有宫室,主天曹事”,“一日之中,与天上相反复者十数过,地上五岳死活之事,皆先来告王君”。茅山的句曲洞天,“宫室构造,周遭整肃”,左慈感慨:“神灵往来,相推校死活,如地上之官家矣。”《真诰》对句曲洞天官府构成的记述极为详细。句曲洞天是一个更大的神仙洞府体系中的一环,其他洞天亦当如此。在《真诰》的想象中,主者方诸青童居于会稽海岛之中,定期巡行以句容茅山、晒台桐柏山等为代表的洞天,形成“会稽海岛—吴越洞天”的神仙地理,系统编制上类似于世间的州郡统辖关系。如前所述,这种神仙洞府体系至迟到东晋中期已经形成,具有浓厚的江南地方性色彩。
茅山
神仙洞府想象影响到山中道馆的选址。道馆每每建于神仙洞府的入口处,最明显的例子,是茅山句曲洞天最主要的入口——山南大洞口。南齐初年,由王文清主持在此“敕建”崇元馆,逐渐发展为“周流数里,廨舍十余坊”的建筑密集之处。梁武帝普通三年
(522)
,羽士正张绎主持在此刻立纪念性的《九锡真人三茅君碑》。在另一处主要的洞天桐柏
(晒台)
山,可考的几所南朝道馆,如纪念褚伯玉的太平馆、为齐明帝祈福的金庭馆和徐则的山馆,分布在通往山中神圣之地的路线上。“南岳”衡山的早期道馆,亦以朱陵洞天附近最为集中。道馆依傍于洞天,是江南山峰常见的空间形态。
个体禅僧进入山林,与早期的山林修道者类似,每每选择居于岩穴
(石室)
之中。而人数较多的僧团进入山林时,起居、生活等方面的问题更为突出,寺院的选址就要考虑僧团的生活与日常维系等成分。
山中寺院的涌现韶光要远早于道馆。西晋期间,洛阳附近已经涌现山中寺院。永嘉之乱后,大量僧人南迁,山中寺院在剡县、庐山等地开始涌现,并得到迅速发展。不过,相对付玄门领域内的神仙洞府想象,佛教领域内对江南山峰的神圣性并无特殊的建构。从现有史料来看,有一些入山僧人认为所居之山类似于耆阇崛山
(灵鹫山)
。如东晋义熙年间,僧翼、昙学“至秦望西北,见五岫骈峰,有耆阇之状,乃结草成庵,称曰法华精舍”。刘宋期间,求那跋摩到始兴虎市山,见此山“仪形耸孤,峰岭高绝”,“谓其仿佛耆阇,乃改名灵鹫,于山寺之外,别立禅室”。南齐期间,僧护到石城山,“见其南骈两峰,北叠峻崿,东竦圆岑,西引斜岭,四嶂相衔,郁如鹫岳,曲间微转,焕若龙池”。这些记述的共同之处,便是根据山体描述比附耆阇崛山。
许里和
(Erich Zürcher)
认为,寺院与山林的密切关系是中国佛教的一个特色,可能受到玄门神仙说的影响。据《高僧传》来看,最早的一些山中僧人,如西晋洛阳磐山犍陀勒和娄至山诃罗竭,都是胡僧。他们选择在山中修行,可能只是沙门山林,看不出神仙说的影响。石赵期间,道安等在太行诸山中修行,避难目的比较突出。但太行诸山是早期山林修道者的集中地,僧人与修道者的打仗在所难免。山中禅修与神仙说的结合,在南岳慧思愿文中表现最为突出。但这种思想应该已有永劫光的酝酿过程。北朝后期伪经《首罗比丘经》、北齐天保八年
(557)
刻立的赵郡王高叡定国寺塔铭碑等,均提到月光童子与晒台山的关系,可能便是受到晒台山神仙洞府地位的影响。
相对付山神崇奉而言,山中修道者和僧人属于后来者。当不同崇奉力量搜集在同一地理空间内,如何相处成为一个显见的问题。六朝文献中阐述不同崇奉间冲突、感化等情节的故事颇为常见。由于佛教的外来崇奉性子,与前两者的冲突、折衷关系尤为明显。这些阐述每每有各自的崇奉态度,如何在这些态度中辨析出“本来的历史和写的历史”,也成为研究过程中的一项根本性事情。一样平常来说,有时候某种崇奉力量可能会在山峰空间中霸占上风,但更多的情形下是形成共存关系。这一过程每每表示为归天的崇奉景不雅观。
茅山就经历了一个为玄门逐渐霸占的过程。齐梁期间,道馆广泛分布于山中,受到周边村落崇信的神祇崇奉——白鹤庙,亦与神仙三茅君传说相领悟。建康东北的摄山,则经历了一个逐渐为佛教霸占的过程。山顶“旧有周江乘庙”, 此外亦有“外道馆地”,但后来由于“疫疠”而废弃。刘宋泰始年间平原明僧绍在此“构造茅茨”,后将宅舍施于法度禅师,建立寺院。后来其子又与法度一起,在山中刻造佛像,使摄山成为一处受到建康官僚士族崇重的佛教圣地。摄山崇奉景不雅观的这一变动过程,按照江总碑文的记述,是“三清遗法,未明五怖之灾;万善开宗,遂变四禅之境”。
当多种崇奉力量共存时,有时候会呈现出明显的空间分野。如庐山,早期最主要的佛教寺院位于山北,而宫亭庙和修道遗迹多位于山南;江南衡山,道馆多集中在朱陵洞天附近,慧思进入后的修行地明显阔别此处。上虞城南的山中,佛教寺院以龙山为著名,道馆则在龙山之南的兰风山。但也并非都是如此,有时候空间区分并不明显,如晒台山的早期寺院位于赤城山和瀑布山,瀑布山同时也建有很主要的道馆。
在早期的佛道空间关系中,并非只有冲突与区隔,折衷共存的图景亦每每可见。山中寺院、道馆的兴起,意味着玄门、佛教的山中修行,从个体性苦修到团体性、组织性修行的变革。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是神仙洞府构想带来的山峰空间的神圣化及其影响,一方面是在世俗天下特殊是皇室和士族官僚的养活和支持下,山峰崇奉景不雅观的连忙变革。从神庙敬拜到寺馆林立,江南山峰呈现出一种新的景不雅观形态。
山林与周边区域的互动关系
山中神庙和寺馆的共同之处,是在“山中”构建神圣场所。神庙紧张是出于周边民众的敬拜需求,寺院和道馆则具有双重性子,一方面是僧人、羽士的修行场所,一方面与神庙相似,也会做事于周边民众的崇奉需求。这就使得山林与周边区域存在密切的互动关系。换言之,山林并不是伶仃的存在,而是区域历史的一个环节。
庐山
神庙敬拜起源久远,每每依存于当地的自然环境而生,是民众生活系统的组成部分。其地点选择,则每每与自然地形有关。江南最早见诸记载的祠庙之一——湘山祠,虽然被秦博士阐明为舜之二妃故事,实际上的崇奉起源则是镇护风浪的神祇。为了祈求行船顺利,在沿岸的一些主要地点,如君山、黄陵山、磊石山及以西沙洲、鹿角沙洲等处,先后形成了多处祠庙敬拜中央。由于洞庭湖、湘水下贱地区历史环境的繁芜变迁,相应的祠庙敬拜随着水道变迁、湖面扩展而涌现、升降或消逝,展现出民间崇奉与自然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庐山之下、鄱阳湖岸边的宫亭庙也是如此。
在古代农业社会中,干旱祈雨是最主要的崇奉活动之一。山林被认为是能兴云雨之地,山中神庙也每每成为地方官府和民众的祈雨场所。六朝史估中有关这方面的记载,最著名的是谢朓任宣城太守时至敬亭山庙祭赛求雨,《太平御览》卷46《地部十一•敬亭山》引《郡国志》及《宋永初山川记》:“宛陵北有敬亭山,山有神祠,即谢朓赛雨赋诗之所。其神云梓华府君,颇有灵验。”谢朓《赛敬亭山庙喜雨》诗:“秉玉朝群帝,樽桂迎东皇。排云接虬盖,蔽日下霓裳。会舞纷瑶席,安歌绕凤梁。百味芬绮帐,四座沾羽觞。”这该当是当时很常见的祭赛祈雨场景。神庙的崇奉事务由巫祝主持,依存于周边区域的民众崇奉环境,有时候官府会参与和参与。此外,庙神也会通过信众的流动而流传到区域之外, 如宫亭庙神和蒋子文神,就随着士族官僚、贩子行旅的行迹扩散到江南多地。
在早期山林修道期间,学仙者紧张目的在于自我修炼,但由于仙药、炼丹、饮食等方面的需求,也常常与周边区域
(特殊是市)
发生联系。山民入山采药、伐薪等,有时也会打仗到学仙者。这一类的记载很多,剡县人刘晨、阮肇入晒台山取谷皮遇二仙女,王质入山伐木遇仙童弹琴而歌,都是很著名的故事。由于学仙者的神异色彩,使他们每每受到民众的崇奉,民众也常常会为之建立神庙。葛由在峨嵋山西南的绥山羽化,“山下立祠数十处”;王子乔在嵩高山升仙后,曾在缑氏山“举手谢时人”,人们为之“立祠于缑氏山下及嵩高首”;负局师长西席居于吴山绝崖之上,“悬药下与人”,民众感其神异,“立祠十余处”。对付民众而言,这些神仙祠的崇奉性子,与山神祠祀是相似的。
养活性的山中修道团体兴起之后,与周边的区域社会和朝廷、官府的联系变得更强。南朝期间的茅山,便是最为显著的例子。刘宋初期,茅山涌现由皇室和士族官僚养活的羽士,如长沙景王檀太妃为陈姓羽士在雷平山西北建立羽士廨,山南大洞口有广州刺史陆徽养活的女羽士徐漂女及其弟子。这让人想到前面引用的《三洞奉道科戒营始》卷1《置不雅观品四》的说法,“皆须帝王营护,宰臣修创,度羽士、女冠方丈养活”。虽然不一定非得是帝王和宰臣,但剖析齐梁兴盛时期的茅山道馆可知,朝廷、士族官僚阶层的养活,周边区域民众环绕道馆的崇奉活动,确实是山中道馆的主要特色。近年在四川省阆中市创造的南齐隗师长西席石室铭文,提到羽士隗静在阆中地区的修道活动与养活关系,亦供应了一个详细细致的案例:
师长西席乃□□此山,故游步巴土,寓之同义。巴西蒲□□,好事者,于北津为立道宫。巴西严道□□云台山为造精舍并诸堂宇。师长西席住□□功,遂不居。于是巴西鲜祐之、新巴□□□何进达、何弘进等为师长西席修理石□□□处所,镌袥岩岫,制置房庑,奉安三□,□□之业,斋中之施,以为恒供。
隗静后来曾短期赴建康,再次返回阆中石室后,又受到巴西谯灵超的“供瞻”,“福事更兴,渐就精丽”。谯灵超是“谯周之胤”,当时“试守”巴郡太守,铭文中提到的其他养活隗静的巴西诸人,想来也都是当地的有力阶层。此外,陶弘景《吴太极左仙公葛公之碑》提到,山阴潘洪原来在余姚四明山修道,“国为立不雅观”,天监七年,由于“郡邑豪旧”的约请,改住上虞县兰风山十五年。沈约任东阳太守时,曾访问金华东山的留真人,并追赠其祖功曹史,父孝廉。在这些例子中,都提到山居羽士与周边区域的士族官僚或地方有力阶层的关系。
养活性的山中修道团体,一方面是早期山中修道的延续,另一方面在组织形态和运作办法上有所不同。馆主和馆内羽士撤除自我修行外,还须要为道馆的建立者和养活者祈福禳灾,具有相称的世俗性。这就使得山中修道活动与周边区域的崇奉关系日趋紧密,正如隗师长西席铭所说,“道俗归化,莫不洗悦”。而学道信徒规模最为可不雅观的“朝山”活动,则是茅山每年三月十八日的盛会,“公私云集,车有数百乘,人将四五千,道俗男女状如都邑之众”,登山“作灵宝唱赞”。这种吸纳大规模周边民众参与的崇奉仪式,已经完备不同于旨在个体升仙的隐修活动。
岩穴禅修的僧人,类似于早期的山林修道者。由于日常饮食的须要,与附近山村落民众颇有打仗,每每显示神异而得到民众信奉,进而建立寺院。东晋末帛僧光进入剡县石城山,“于山南见一石室,仍止个中,安禅合掌,以为栖神之处。至明旦雨息,乃入村落讨饭,夕复还中”,“尔后薪采通流,道俗宗事。乐禅来学者,起茅茨于室侧,渐成寺舍,因名隐岳”。石城山隐岳寺的建立过程,就揭示了山中寺院形成的一个路径——从修禅石室到茅舍、寺院,在此过程中,周边区域民众的佛教接管和养活活动,是很关键的要素。这也是佛教深入江南民间的主要办法。梁代前期,沙门僧人嵩沙门游方于乌伤地区,以苦行、神异得到民众养活,在金衢盆地山脉边缘建立多所山寺,影响到乌伤地方的崇奉生活,涌现以傅大士和云黄山双林寺为核心的村落邑弥勒崇奉团体,便是一个范例的例子。
嵩沙门在金衢盆地建立山寺的过程中,撤除一样平常的村落民众,也可以看到“梁常侍”楼偃等地方官僚大族的养活和支持。庐山可考的最早寺院——西林寺,由寻阳大族陶范
(陶侃之子)
为慧永所建。慧远僧团到庐山时,最初住在龙泉精舍,由于“徒属已广,而来者方多”,龙泉精舍和慧永的西林寺,均不敷以容纳,因此江州刺史桓伊“复于山东更立房殿,即东林是也”。寺院房舍建立之后,僧团的日常衣食之资,更是须要持续性的供给。撤除寺田收入和周边村落民众的养活,也时时可见朝廷、地方官府的身影。智僧团二十余人进入晒台山时,最初选择的佛陇,是一处褊狭的山间谷地,并不理想。僧团曾一度面临很大的生存困难,后来是陈宣帝下诏用始丰县赋税养活,才得以渡过难关。
朝廷和官府力量对寺院建立和僧团维系的主要浸染,大概也便是道安所说的“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换言之,由于僧人不事劳作,规模较大的寺院和僧团运作,每每须要依赖朝廷和官府积聚的财力资源。仍以石城山为例,前面提到,最初的山寺因此“禅僧—村落信众养活”的办法形成,但后来在开凿大佛像时,末了不得不要求朝廷和官府支持。南齐期间,僧护发愿在石城山“镌造十丈石佛”,因此“招结道俗,初就雕剪”,但仅仅凿出面部。僧护去世后,僧淑连续开凿,也由于“资力莫由”,没有成功。直到天监六年
(507)
,通过始丰县令陆咸和时任扬州刺史的建安王萧伟上奏,梁武帝命令僧祐“专任像事”,变成由朝廷敕建,终极顺利完成。石城山佛像转为朝廷敕建的过程,关键就在于仅仅依赖寺僧,“资力莫由”。而地方官府和朝廷参与之后,石城山佛教的影响也终极得以扩大,“其四远士庶,并提挟喷鼻香华,万里来集,供施往还,轨迹填委”。
山中寺馆的养活者,可以分为周边区域的信众
(包括地方大族)
、地方官府、朝廷三个层面,详细则取决于寺馆本身的影响力。江南山寺最早的两个中央——剡县诸山和庐山,分别临近两个区域性政治中央——寻阳和会稽。前面提到,庐山寺院的建立与江州官府、地方大族的支持有密切关系。剡县较早的山居僧人竺法潜,为王敦之弟,他“隐迹剡山,以避当世”,可能与琅邪王氏从朝廷中枢的退场有关。他在会稽拥有家当,支遁向其“求买仰山之侧沃洲小岭,欲为幽栖之处”,即见一斑。支遁本人也与当时名流“皆著尘外之狎”,晋哀帝时又被征召至建康近三年。这种“佛教山林—区域政治中央”的地理格局,彷佛显示出东晋期间山林佛教与朝廷在一定程度上的疏离关系。
刘宋往后则有一些变革。建康附近的钟山和摄山,逐渐演化为主要的佛教山林。这两处新发展的山林,对建康权力中央的依赖性要远远超过剡县诸山和庐山。如位于建康城外的钟山,南朝期间成为寺院林立之地,是皇室、士族官僚的游览讲经之地,热闹喧哗,被智 认为“ 非避喧之处”。南齐永明年间开始兴建的摄山造像窟,由“齐文惠太子、豫章文献王、竟陵文宣、始安王等慧心开拓,信力明悟,各舍泉贝,共成福业”。钟山和摄山作为山林佛教中央的兴起,并不仅仅是一个山林征象,而该当作为建康都城内部的权力资源向郊野扩散,并导致郊野文化空间兴起的一个环节来理解。
实在,这种征象也存在于不少州郡治所的郊野,如会稽城南的七山寺,郢州城外的沙门寺,就都可以看到州郡治所资源积聚对佛教寺院的影响。个中,慧宗于刘宋期间创建的郢州沙门寺,由后军长史、江夏内史孔觊“为之薙草开林,置经行之室”,安西将军、郢州刺史蔡兴宗“复为崇基表刹,立禅诵之堂”,南齐期间又由郢州地方官府主持扩建, 便是一个范例的例子。只不过,建康作为都城的巨大资源积聚效应,是州郡治所无法比较的。
道馆也是如此。从葛洪的记述来看,早期山中修道阶段适宜修道的江南山峰,分布颇为广泛,吴越地区则以会稽地区最为集中。最早的十所洞天,地理分布亦大致相似。而道馆兴起之后,茅山的地位则变得越来越主要,是山中道馆最主要的集中之地,数量弘大,与朝廷的关系也最为密切。这种变革同样发生于刘宋往后。
这是一个很故意思的征象。不少研究者指出,随着晋宋之际皇权上升,江南政权的统治办法发生了很大变革。胡宝国也把稳到,政治和文化资源从会稽到建康的移动和集中,是南朝期间的一个显著征象。建康周边的钟山、摄山、茅山等山林宗教中央的兴起,是否与权力天下的这种变革有关,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也提示,江南佛教和玄门山林的兴起,一方面是宗教领域的崇奉征象,另一方面也可能与政治、行政地理有关。这一点实在也很随意马虎理解。在农耕帝国时期,资源的积聚和分配紧张由政治权力主导,对付须要依赖养活的宗教团体而言,朝廷和官府是最主要的资源给予者。
“山中”文化场与山林记述
序言中提到,谢灵运在《游名山志序》中曾谈到衣食与山水的关系,指出前者是“生之所资”,后者是“性之所适”,并议论说:“俗议多云:欢足本在华堂,枕岩漱流者,乏于大志,故保其枯槁。余谓不然。君子有爱物之情,有救物之能,横流之弊,非才不治。故有屈己以济彼,岂以名利之场,贤于清旷之域邪?”
谢灵运
山林独居的空间隔离感
(“清旷之域”)
,可以避开人群生活带来的困扰
(“名利之场”)
,这是山居者基本的理念。每个人都是生活于特定时代的权力和秩序之中,有得意,有失落意,有融入,也有逃离,山林为逃离者和隐修者供应了一个可以避世的场所。在这里,他们可以更多地专意于“性之所适”。陶弘景《寻山志》提到入山的目的,是“倦世情之易挠”,而入山之后,“散发解带,盘旋其
上。心容旷朗,气宇调畅”。
不过,正如小尾郊一所指出的,在这些阐述中很少描述山居生活之苦。实际上,即便是为理解决纯挚的生存问题,山中独居修行也须要面对很多的困难。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寺院和道馆的兴起,可以认为是隐修环境的舒适化。《抱朴子内篇》中关于山林隐修各种详细困苦的解释和解决之道,如山居“栖岩庇岫,不必有缛之温”带来的风湿病,入山时可能碰着“百邪虎狼毒虫盗贼”“隐居山泽辟蛇蝮之道”等等,寺院和道馆兴起之后已经较少再谈论。而如前所述,舒适化的山中修道,须要得到世俗养活和支持,对权力天下具有相称的依赖性。这也使得“山中”成为一种分外的文化场。
寺馆碑铭每每由王公官僚或著名文士撰写,便是一个显著的文化征象。庐山慧远去世后,“谢灵运为造碑文,铭其遗德,南阳宗炳又立碑寺门”;南齐永明中释超辩去世后,“僧祐为造碑墓所,东莞刘勰制文”;陶弘景去世后,昭明太子、萧绎、萧纶等先后撰写碑铭和墓志;陆修静生前居住过的庐山简寂馆,梁代曾立碑于馆作为纪念,司徒右长史、太子仆射沈璇撰文。这些寺馆(不雅观)碑铭中还有不少为“敕建”。
山中寺馆因此“师—同学—弟子”关系为纽带构成的文化团体。这种组织化生活的文化团体,有影象、塑造、传承的内在动力,再加上与世俗权力天下的密切关系,使其成为一个主要的知识生产场所,造就了数量可不雅观的文献记述和知识积累。碑铭之外,《高僧传》《续高僧传》《道学传》等载有大量山中僧人、羽士的传记,不待多言。据《弘明集》《广弘明集》《国清百录》《真诰》《周氏冥通记》等书及《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类书的引用来看,山中寺馆文献包括诏敕、书信、碑铭、檄文、诔文、行状、内传、外传等多种,类型极为丰富,数量亦相称可不雅观。
六朝由此也成为山峰知识记述的迁移转变期。山中寺馆兴起之前,有关山峰的文献记述紧张与敬拜有关。古代山峰文献可以追溯到《山海经》,但一贯到孙吴期间,记述并不丰富。存世较多的山峰敬拜碑铭,紧张分布在北方,江南地区可考的仅有秦始皇会稽刻石、蔡邕《九疑山碑》,以及孙皓期间留下的几种山石符瑞题铭。
东晋南朝期间,有一些山峰敬拜诏令、祭文和诗歌留存,如前文提到的沈约的《赛蒋山庙文》,谢朓的《赛敬亭山庙喜雨》《祀敬亭山庙》等诗。一些致祭者的亲践经历也见诸记述,如刘宋期间王歆之敬拜九嶷山舜庙,“亲负劲策,致祠灵堂”,将经历写入所撰《神境记》。东晋永和年间,江州刺史桓伊遣人至庐山踏察,得到的“知识”,如“见有莲池在庐山之绝顶”“见大湖之侧有褊槽,崇山峻岭,极舟楫之所不到也”“下岭见毛人,终年夜,体悉毛,语不可解”等,成为此后寻阳地记撰述的主要知识来源。刘宋元嘉年间,宋文帝亦曾遣画工图写各地山状,“时一国盛图于白团扇焉”。这种知识传统,可以看到上计制度的影响,是州郡舆志中山峰记述的主要来源。
而山峰知识记述的扩展,关键推动力是寺院、道馆的兴起。这种宗教性成分的主要性,也让人想到东晋中期往后知识阶层中“尽山水之游”风气的兴起。这种风气影响到文学领域,所谓“庄老辞职,而山水方滋”,对此文学史界已有相称丰富的研究积累。而大量山峰诗文的涌现,既是东晋南朝文学的特色之一,同时也使山峰开始得到细致的描写和记述,成为文化史上的主要征象。山水文学的写作者,多来自士族官僚阶层,他们对山水的重视,除了对自然之美的喜好,所谓“溪山之胜,林壑之美,人所同好也” ,还有一个每每被忽略的推动力,即同一期间的山林佛教和玄门的发展。
文学写作中提及山中神仙,曹魏、西晋期间已经存在,毋庸多言。东晋中期,山中神仙洞府想象对士族官僚影响已经相称广泛。孙绰《游晒台山赋》:“晒台山者,盖山峰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上岸则有四明、晒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 羽士许迈写给王羲之的信中说:“自山阴南至临安(海),多有金堂玉室,神仙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王羲之辞官后,曾与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如前所述,山中神仙洞府想象的根本,是广泛存在的山中修道征象,访问名山之中的羽士和神仙,也是当时盛行的修道办法。东晋期间士族官僚与玄门关系密切,很难说“山水方滋”没有受到山中修道的影响。
山中寺馆兴起后,士族官僚与山中天下的联系更为密切。访问山中寺馆,是当时极为常见的行为。梁武帝中大通年间,萧詧任东扬州刺史之时访问会稽城南山中的七山寺,写下著名的《游七山寺赋》,描述寺院建筑说:“瞻朱扉之赫奕,望宝殿之玲珑,拟大林之精舍,等重阁之讲堂。”又说:“其徒众则乍游乍处,或贤或圣,并有志于沙门,俱勤心于苦行,竞假寐而诵习,咸早起而忠诚。” 这次访问并非孤例。萧子良、周颙等人任职会稽时,与天柱山寺僧人慧约、法华台寺僧人昙斐等均有密切交往。天柱山寺即萧詧访问的七山寺之一。法华台寺位于剡县,剡县僧人与士族官僚的关系,东晋期间就已经颇为密切。实际上,山中寺馆很多本来便是由朝廷敕建或在士族官僚支持下建立。“名利之场”和“清旷之域”,并不是可以截然分开的两种场所,这是六朝山峰游不雅观和文学写作的主要背景。
天柱山
单体性山峰记的涌现和早期记述,是理解“山中”文化场的一个主要征象。据《水经注》《齐民要术》《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等书征引,有慧远、周景式、张野、宗测《庐山记》四种,徐灵期《南岳记》,宗测《衡山记》,以及撰者不详的《庐山南岭精舍记》《罗浮山记》等山峰记。这些山峰记大多撰写于南朝期间,慧远《庐山记》可能是年代最早的一种,撰写于东晋末期。这些山峰记大多均已亡佚。从佚文来看,内容紧张是记述山峰自然景不雅观、文化遗迹和传说。
个中慧远《庐山记》年代最早,内容亦较完全,该文内容可分为自然地理和文化遗迹两部分。对自然地理的细致描述,应来自于慧远“自托此山二十三载,再践石门,四游南岭”的亲践经历。文化遗迹则多与神仙有关,如匡续师长西席与“神仙之庐”的得名、董奉治病与杏林传说,最有趣的则是:“有野夫见人着梵衲服,凌虚直上,既至则转身踞鞍
(峰)
,良久乃与云气俱灭,此似得道者,当时能文之士咸为之异。”
慧远以僧人身份撰写山记而多记神仙内容,是一个值得把稳的征象。有关山峰自然地理的认识,可以通过山居和游历得到,遗迹和传说则具有很强的继续性。如上节所说,僧人进入山林之前,山中修道已经有一个长期积累过程,慧远《庐山记》多叙神仙内容,与此是符合的。这也让人对山峰记的知识来源颇感兴趣。
汤用彤在叙列南北朝佛教撰述时,曾将“名山寺塔记”专列一目,并说:“僧人超出尘外,类喜结庐深山,故名山记略,恒于佛史有关。”他举出的例子是慧远的《庐山记》和支遁的《晒台山铭序》。但从韶光先后性来说,山中修道要远早于山林佛教。以“南岳”衡山为例,仔细比对徐灵期《南岳记》佚文和南岳真形图的细字标注可以创造,《南岳记》佚文紧张记述与山中修道有关的山中洞府、石室、仙药、水源等,而这些也正是南岳真形图中标注的内容。此外,现存六朝期间最细致的山峰记述,可能是《真诰•稽神枢》对茅山地理的记载。干系内容来自于《茅君内传》,虽然并非山峰记,但读后仍不难感知,这些有关茅山地理的知识,应该也与山居修道有关。由此来看,早期山峰记的知识来源,除了山民见闻外,山中隐居修道者的地理踏察和认识积累,是很主要的方面。
最早的单体性山峰记,应该是在这些知识根本上综合形成的。而从最早的《庐山记》成于慧远之手、最早的《南岳记》由刘宋期间的衡山羽士徐灵期完成来看,山峰记撰述的契机彷佛仍与山中寺馆的兴起有关。值得把稳的是,稍晚一些的山峰记很多成于士族官僚之手,如慧远之后,周景式、张野、宗测均撰有《庐山记》,徐灵期之后,宗炳撰有《衡山记》。从这种知识继承中,也可以觉得到士族官僚山水之游与山中寺馆的关系。
寺馆碑铭、传记、诗赋、舆志,这些类型多样的山峰知识记述的涌现和大量积累,影响到中古知识天下的构成。唐初编纂的《艺文类聚》,是最早设立“山部”的类书,以该部的文献引用为例,“庐山”条引用《山海经》,伏滔《游庐山序》,慧远《庐山记》《神仙传》,张野《庐山记》,周景式《庐山记》,谢灵运、鲍照、江淹游庐山诗三首,支昙谛《庐山赋》以及梁元帝的《庐山碑序》,这十一种资料除《山海经》外,均产生于东晋南朝期间。“罗浮山”条引用《茅君内传》、袁彦伯《罗浮山疏》《罗浮山记》、王叔之游罗浮山诗一首以及谢灵运的《罗浮山赋》,五种资料均为东晋南朝文献。可以说,《艺文类聚•山部》的设立,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六朝山峰文献记述的扩展和知识积累,而其背后的推动力,则因此山中寺馆为核心的山林文化共同体的兴起。
山峰历史中的六朝遗产
当代意义上的“名山”,包括自然之美和文化遗迹两种不同的景不雅观类型。不过,对付王朝期间而言,“名山”紧张是往后者即敬拜、宗教等文化遗迹著称。这些遗迹在“山中”有一个文化累积的过程,成为不雅观察历史变动的线索。
回到本章开始提出的问题。如果把3世纪初作为不雅观察山峰历史的入口,6世纪末作为出口,二者显然存在巨大的景不雅观差异。3世纪初,江南山峰的文化景不雅观紧张是湘山、九嶷、会稽等山的虞舜、大禹敬拜,以及大大小小并不有名的山神敬拜。6世纪末,这些敬拜景不雅观仍旧存在,也涌现了新的敬拜内容
(如国山碑)
,但最引人瞩目的显然已经是林立于山中的寺院和道馆,以及与后者有关的山中神仙洞府体系。
两种力量共同塑造了这种景不雅观差异,即宗教崇奉与政治权力。前者是玄门、佛教向山林开拓的结果,后者则因此建康为中央的新政治地理格局的影响。在这两种力量的共同浸染下,3至6世纪江南山峰的“名山化”,呈现出独特的文化面貌和地理格局。
《唐六典》卷3《尚书户部》“户部郎中员外郎”条列举诸道名山,江南道共有十三所, 较之秦汉期间可考的湘山、会稽山、九嶷山三所,数量上有了很大的扩展。这个名山体系的入选标准不详,但理解为六朝期间江南文化性名山兴起的一个结果,应该并无太大疑问。干系诸山的文化遗迹,大体如下:
茅山 神仙洞府
(第八大洞天)
/ 道馆蒋山 佛教寺院/ 民间崇奉
(蒋子文庙)
/ 神仙洞府(第三十一小洞天)
/ 道馆天目山 神仙洞府
(第三十四小洞天)
/ 佛教寺院会稽山 大禹敬拜/ 佛教寺院/ 神仙洞府
(第十小洞天)
/ 道馆四明山 神仙洞府
(第九小洞天)
/ 道馆晒台山 佛教寺院/ 神仙洞府
(谣传第六大洞天)
/ 道馆括苍山 神仙洞府
(第十大洞天)
缙云山 神仙洞府
(第二十九小洞天)
金西岳 神仙洞府
(第三十六小洞天)
/ 道馆/ 佛教寺院大庾山 不详
武夷山 神仙洞府
(第十六小洞天)
/ 民间崇奉庐山 佛教寺院/ 神仙洞府
(第八小洞天)
/ 道馆/ 民间崇奉南岳衡山 佛教寺院/ 神仙洞府
(第三小洞天)
/ 道馆十三所名山中,只有大庾山未见于洞天福地体系,别的除了会稽山延续大禹敬拜,蒋山(钟山)、庐山、武夷山等民间崇奉遗迹较为有名外,均与佛教、玄门有关,尤其是玄门洞天体系的影响最为显著。
《唐六典》江南道名山示意图(葛少旗绘)
如果按照区域细分,又可分为三组:南岳衡山,在今湖南;庐山和大庾山,在今江西;别的十所,均位于今长江下贱以南的江浙
(吴越)
地区。从数量上来看,吴越地区霸占绝对上风。这种地理分布与六朝政治地理格局是同等的,显示出都城建康对付江南区域文化进展的巨大影响。
在玄门、佛教两种成分中,玄门的影响显然要更加突出。如前所述,山中修道起源很早,但永嘉之乱往后在江南地区得到新的发展。东晋中期,一个以江南山峰为主体的洞天体系逐渐形成,并影响到此后山中道馆的地理分布。山中道馆始建于刘宋后期,齐梁期间走向兴盛,茅山则是道馆最为集中的修道圣地。山中道馆多是敕建或得到士族官僚养活,与世俗权力天下形成相称密切的崇奉关系和运作模式。
须要指出的是,这种新的山中修道形式在同一期间的北方地区非常少见。有记载的北方道馆,仅有可能建于北魏太和年间的楼不雅观、北周后期的西岳云台不雅观等寥寥几所。十大洞天中位列第一的王屋山虽然在北方地区
(太行山南段)
, 但北朝期间未见与道馆干系的记载。这种南北差异令人很感兴趣。
相对付山林佛教而言,山中修道是在本土文化脉络中产生的宗教征象,属于汉晋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以往学界谈论汉晋传统,紧张集中在国家制度和士族精英层面,实际上民间传统也是个中很主要的内容。上清系的新修道理念可能起源于魏晋期间的北方,性子上有些类似魏晋期间河南地区涌现的玄学新风气。这种风气在永嘉之乱后移入江南,并在江南地区发展和成熟,受到江熏风土很大的影响。洞天体系和山中道馆的兴起,都是这一脉络下的产物。
与此同时,北方地区则延续旧有的山中修道办法,洞天说并不盛行,道馆也极其少见。唐长孺指出,永嘉之乱后南北学术风气涌现显著差异:“南方重义理,上承魏晋玄学新风,北方继续汉代传统,经学重章句训诂,杂以谶纬。” 山中修道在南北朝的发展脉络,与此颇为相似。只不过南方对魏晋新修道办法并不仅仅是承续,而是在江南新环境中又有进一步发展,形成融入江南地方特色的新传统。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洞天、道馆及其运作模式,可以看作是六朝江南山峰特色性最强的历史遗产。陈朝灭亡之后,这一遗产一方面通过文献和知识传承影响隋唐及往后的知识阶层,一方面也通过茅山派羽士的活动,在北方得到继续和发展。茅山羽士王远知命弟子潘师正去嵩山之举,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事例,武周圣历二年
(699)
刻立的《潘尊师碣》说:“王君以尊师名著紫简,业盛黄丘,指以所居,告归中岳,于是朅来上国,贲趾中经。” 现存潘师正的各种传记资料中,对付其从茅山到嵩山的缘故原由,记述均颇为隐晦。不过,从潘师正后来与唐高宗的密切关系可以看出,王远知很可能是不雅观察到陈朝灭亡后茅山在政治地理上的边缘化,故而建议潘师正到嵩山。这一举措实际上是想利用“洛阳—嵩山”的地理格局,重修“建康—茅山”式的宗教关系。后来的发展也正如王远知所预期。
江南山林佛教的特色性显得不那么突出。江南最早的山寺,永嘉之乱后涌现于剡县,僧人多以义解、清谈有名。此后,慧远和庐山佛教的兴起,从渊源来看更像是北方的道安流亡僧团在江南地区的延续。汤用彤说:“南方侧重玄学义理,上承魏晋以来之系统。北方重在宗教行为,下接隋唐往后之宗派。” 江南早期山中僧人的义解、讲述色彩,是一个较为显著的特点。
不过,纯挚从山林佛教景不雅观来说,以禅修、石窟开凿为特色的北方山林,特色性显然更为突出。而且,北方山林佛教还有一个值得把稳的征象,即五台山文殊道场的兴起。如前所述,江南山寺虽然分布广泛,但并未故意比附佛典,构建某所山峰的佛教神圣性。五台山文殊道场的比附和发展,是中国佛教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新征象。这一征象为何涌现于北方而不是江南,耐人寻味。
江南山林佛教最值得关注的一点,仍旧与山中修道有关。江南山寺涌现和扩散的韶光,恰好也是玄门洞天体系形成的期间。山中道馆兴起后,与山中寺院的崇奉关系,以及二者在地理分布上的空间特色,更是一个颇具江南特色的景不雅观征象。而玄门对山峰神圣性的想象和构建,对江南山林佛教也产生了一定影响。从崇奉打仗和相互影响的角度来说,江南山林的崇奉内涵,较之北方更为多元。换言之,如果想深入不雅观察佛教传入中国后与本土崇奉景不雅观间的冲突、霸占、同化、领悟等征象,江南山林更有代表性。
六朝山峰文化景不雅观从敬拜到寺馆的变革,是在佛教、玄门影响下产生的一种新征象,换言之,寺馆化期间的六朝山林是一种新型的文化地点。阿兰•普雷德指出,地点是一种人工产物,“任何地点的历史有时天生,也便是既定区域内所有作为场景的地点和所发生的统统,与该地点
(以及其他任何在经济、政治等方面与其相互依赖的地点)
上构造化过程在物质上的连续展开密不可分”。
对付六朝山林的新样态形成而言,其“构造化过程”,便是这一期间佛教和玄门的新进展及其对山林的景不雅观塑造。个中,山中修道的起源很早,但长期以来紧张形态是岩穴或大略房舍,团体性、“寺院化”的修道形态——道馆,涌现要远远晚于山中寺院。从文化起源的角度来说,这种新的历史征象,可以认为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在早已存在的山中修道环境中生根、折衷、同化的结果。
而正如阿兰•普雷德所说,地点“在一组既定的历史环境下天生”之后,“权力关系就成为社会构造的核心”。寺馆化期间的“山中”,虽然具有一定的文化分外性,但同样也不能置身于权力关系之外。除了内部的崇奉和人际关系,由于养活和舒适化的内在需求,山中寺馆对付世俗政治、社会权力具有很强的依赖性和融入性,在某种程度上仍旧属于社会权力系统编制的一部分。
如前所述,“名利之场”和“清旷之域”并非截然对立的两种场所,山林之中的“清旷之域”,仍是与六朝政治历史关系密切的地点,其意义不但是大略的崇奉生活,同时也是消弭身份阻隔、重组社会关系、重修社会流动的分外场所。
许里和和都筑晶子分别指出,寺院和道馆消泯了不同阶层的身份界线,创造了一个新的社会活动场所。南朝后期的宗教领域中,可以看到越来越多江南寒门、寒人的身影,宗教领域已经成为一种分外的社会流动路子。“山中”的地理和文化分外性,使其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主要角色。从这种意义上理解,寺馆化期间的江南山林蕴含着理解六朝历史的诸多线索,值得学界给予更多关注。
作者丨魏斌
整理丨徐悦东
编辑丨李阳
校正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