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背古诗,总是记了上句忘下句,见告她不要纯挚记字,要将这些字在脑中变成一幅画,只需记住画面,诗句大约也就记住了,就比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那丝雨细细,远看模糊的绿色,近看竟消逝不见,只余零散的几株草尖,淡得似有还无,这一定是幅极淡的水粉画,这是墨客用几句诗描摹的一抹浅青,带着新鲜的芳草气味,落入图画。
在笔墨里找图画,《牡丹亭·游园》里有一段就很是色彩浓郁,“袅晴丝吹的闲庭院,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一句真是极艳了,是那一闪眸的惊艳,让人面前顷刻间满园春色,后面还有“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更是声色兼备,“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很瑰丽,这样的热闹,紧接着却一句“似这般都付予断井残垣”,全体景致一下子安静,所有的迤逦化作烟尘,而后,尘埃落定,艺术的张力使人无限惋惜。我私心里并不大喜好浓墨重彩,就像一棵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不是说不好,只是随意马虎繁芜。而淡呢,就更像这棵树的早春时节,新发的新苗,寥寥无几却整装待发,孕育着希望。
把笔墨研淡,且将心中山水绘就图画,多浪漫,小时候我也很喜好画画,就常常暗暗揣摩该当用若何的技法画,比如傍晚的光芒同时映照在两栋楼之间,我会想线条该当若何勾勒,明暗的光影又怎么渲染。看到奇异的云,也会想过渡的颜色若用水粉怎么调色?我会去想烟雨蒙蒙下一排树若何站成青色?冬天里一棵老树如何斑驳嶙峋……
纵笔,在一页纸上,画一幅图画,不用颜料,只需只字片语。
你看,窗外有光稀释了浓稠的睡意,是月光吗?城市里哪有什么纯粹的月光,纯粹的月光在僧敲月下门的那深深山中,那里阔别尘嚣,月色清明,山中可有松子落?该是山中客,就着月光,静心揣摩画画的技法,线条若何勾勒,笔墨便若何描摹,明暗的光影怎么渲染,就若何千锤百炼出笔墨的浓淡,山中应有雪,雪中故人归去,白云有迹,天寒地冻刚刚好来一杯温酒,红泥的小火炉温暖了往来的归人。醺醺的噼啪着炭火,一夜长梦。醒来,开门雪便落了满山,数九寒天里一排树,把丰腴瘦成了风骨,风一夜裁去杂念,微末的枝枝蔓蔓,被风刀裁去,这树竟也修了禅心,唯悟得梢头一点白,沉寂的若老僧入定,雾是浓雾,山是远景。近壁笔锋嶙峋,泼墨浓蘸,远处茫茫白色,再远就更无。
不知从哪里看到这么一句:山中无事,日日无事,事复日日,忙忙亦茫茫。画中的山中也应无事吧,那就在茫茫的留白之上落笔。且从容吧,这生平总有那么一次落笔落在空缺角落。哪管什么山川风月,半卷流霞,一江春水皆汇入一片空蒙,掩卷之处,不由得你不静心。
用字入画,求的是一份静心,桃花难画,因要画的是静,用字入画,也求一个静字,若何的静?必是夜深侧卧听雪落的寂静,空山杳杳钟声晚的空静,不需一杯清茶,瓦屋纸窗,陶瓷茶具,只静得此心,也可抵得了十年清梦。
我常在字中寻画,更想苦练这绘画技法,绘就图画,不如就做个图画客吧,为何是客呢?我查客字,本义是前来探访的人或被约请的人,那就刚刚好是这个意思,我来笔墨里探访寻得图画,我识得这画,这画却不识得我,说文解字注:客字从各。各,异词也,故自此托彼曰客,客,寄也。自此托彼,原来我于画中不久居,我该仔细揣摩,推敲笔墨,寄情于此,用字入画,画得山河广阔,人间烟火,山川风月闲人主,唯愿有闲,做得这图画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