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你可曾料到自己从小就背诵得滚瓜烂熟的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昂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其诗原貌并非如此。你又可曾知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是墨客张继题作《夜宿松江》中的一句,而并非现在我们耳熟能详的题作《枫桥夜泊》。你还可曾想到,唐代的学生也愿望老师不拖堂而能定时下课放学……
在日前上海书展上,复旦大学教授、唐诗文献研究专家陈尚君纂校的一部超大型唐诗总集文献《唐五代诗全编》,与读者见面。《全编》收录了唐五代期间诗歌55000余首,涉及墨客4000余名。积40年之功,陈尚君在包罗了所能找到的真唐诗、疑唐诗、伪唐诗后,逐首进行甄辨、校勘与订正。在《全编》出版之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杜晓勤分享了他的一些思考。
《唐五代诗全编》
陈尚君 纂校
上海古籍出版社
近期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著名古代文学研究专家陈尚君纂校的《唐五代诗全编》(下文简称《全编》)正式出版,可谓“一部书成天下惊”。学界夸奖陈尚君“继往哲,开来学”,《全编》的出版“是中国当代文史学界的名誉”。
《全编》并非清编《全唐诗》的“升级版”,陈尚君在重辑编纂时有一套全新、完全、严密的体系。尤其是针对清编《全唐诗》存在的误收漏收、墨客诗作重复等征象,他在充分接管现当代学者唐诗考辨成果的根本上,做了大量唐诗辑佚和辨伪事情,确立了“让唐诗回到唐朝”的宗旨,努力还原唐诗累积形成的过程,基本办理了唐诗的初始面貌如何、通过哪些路子保存至今、在流利传播过程中发生了哪些变革、如何在这些骚动变革中还原唐诗的本来面孔等学术问题。
唐诗名篇今是昨非
陈尚君在纂校《全编》过程中,对每一首唐诗在历代文籍中的保存和流传情形都进行过梳理,研究成果反响在书中,便是诗歌正文后所附的文献出处、本事记录和编者按语。借此可以创造,有些我们从小就开始吟诵、耳熟能详的唐诗名篇,诗题、正文被误传至今,已非作者创作时的初始面貌。
首先是诗题被误传者。这种征象在传世的唐诗中特殊普遍,产生的缘故原由也比较繁芜。比如,张继的那首“月落乌啼霜满天”诗,现在险些所有中国人都知道题作《枫桥夜泊》,而且于宋初所编《文苑精髓》中即为此题,但在影宋本《复兴间气集》中则题作《夜宿松江》。《复兴间气集》是唐人高仲武编成的一部当代诗选,离张继去世仅三五年,比《文苑精髓》早200年。由此推断,《夜宿松江》更可能是墨客原题。
当然,诗题被改动、误传得最荒诞的,还要数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此诗在南宋咸淳本《李翰林集》中题作《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在宋本《河岳英灵集》卷上题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明代往后的诸多唐诗选本和清编《全唐诗》都题作《梦游天姥吟留别》。《河岳英灵集》为李白同时期的盛唐人殷璠在天宝年间编选的一部当代诗选,今存宋本又最早,故《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该当靠近墨客原题。而《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一诗题,短缺“留别”的工具,语句不通,但是由于《唐诗三百首》等通畅文本的影响太大,遂以讹传讹,至今仍深入民气。
其次是诗歌正文被改动者,在传世的唐诗中比比皆是。个中最著名的是李白的《静夜思》,现在通畅的唐诗选本和语文教材多作:“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昂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陈尚君在日本学者森濑寿三教授研究的根本上进一步溯源,认为原诗应作:“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昂首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而改动者有两部书,一是明人托名元著名墨客范德机的《木天禁语》,改作“忽见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开始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二是明李攀龙《唐诗选》,改作“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昂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竟成为后来的通畅文本。
因此,我们在面对这些唐诗名篇时,虽然仍可按照通畅本去诵读、欣赏,但如果要更好地理解作者原意,还是该当知道作品原貌。
唐代墨客严谨负责
在我们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唐代是一个盛产天才墨客、神童墨客的时期,这些神童和天才在作诗时,每每不假思虑、一气呵成,诗成后也不用修正,即为佳作。如明清之际黄周星夸奖李白“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今人余光中在《寻李白》中也说李白“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实在,这都是对唐代那些天才墨客特殊是李白创作过程的误解。
在辑校李白存诗时,陈尚君创造李白诗歌的不少异文,是由于作者自己的编削或弥补而产生的,而从敦煌出土的伯二五六七号卷子(后文简称“敦煌本”)所存李白诗43首,应源于李白诗歌的早期传本。将敦煌本与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宋咸淳刻本《李翰林集》比拟,我们可以知道李白对作品增删修正的一些情形。
据陈尚君研究,在敦煌本所存李白诗中,增删一句以上者有8首。如大家比较熟习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在敦煌本中与蜀刻本《月下独酌四首》其二(“天若不爱酒”)合为一首,题作《月下对饮独酌》,且正文缺“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四句,应是李白此诗的初稿。《蜀道难》中“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敦煌本与《又玄集》《唐文粹》皆作“横河断海之浮云”,应是较早之文本。《将进酒》“岑役夫,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几句,是明清通畅文本。宋蜀刻本后二句作“进酒君莫停”,《李诗通》《文苑精髓》《乐府诗集》《全唐诗》“进”前有“将”字,《文苑精髓》《乐府诗集》后一句作“杯莫停”,敦煌本与《河岳英灵集》《唐文粹》无此二句,知此二句为后补。“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敦煌本后句作“请君为我倾”,是我为你歌曲,你为我倾酒,可能更靠近李白原诗。
比较故意思的是李白诗中对自己从前参加长安城中斗鸡徒群殴事宜的两度阐述。《叙旧赠江阳宰陆调》是李白赠予故人故友陆调的长诗,可能作于天宝六载(747)居金陵时。诗中有云:“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斗鸡是开元年间纨绔子弟热衷的活动,李白初游长安时曾参与个中。在一次群体打斗事宜中,李白为恶徒所围,幸得陆调相救才得以免厄。但在宋蜀刻本、咸淳本此诗下,皆注有此诗的另一文本,对此事阐述更加详细:“我昔北门厄,摧如一枝蒿。有虎挟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来组织,呵吓相煎熬。君披万人丛,脱我如貔牢。此耻竟未刷,且食绥山桃。”陈尚君认为,《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如此编削,显示李白对最初文本中过于渲染自己之狼狈不堪,且涉及陆调之从前荣誉与后来为政感到不满,因此有此改作。
当然,从《全编》供应同一首诗的各种版本异文中,我们还可以找到其他墨客自己反复修正留下的记录。这些记录见告我们,唐代的著名墨客中不仅杜甫是“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其七)、“语不惊人去世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即便如李白,相传从前也曾三拟《文选》,可见学习态度极其负责,创作过程相称严谨。
唐代是诗歌的朝代
唐诗在当时的流传是学术界早就开始关注和研究的问题,但是要问唐代百姓中流传的究竟是哪些作品,哪位墨客的哪首作品被唐代人引用最多,大多数人包括一些专门研治唐诗的学者也未必能回答上来。陈尚君《全编》供应的答案,或许会颠覆不少人的认知。
据陈尚君研究,在唐代被人引用文本最多的一首诗,是中唐前期于鹄的《古挽歌三首》其三:“阴风吹黄蒿,挽歌渡秋水。车马却归城,孤坟月明里。”在今山西长治市域出土墓志盖中,此诗已经创造二十多例,语序、季候、景不雅观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写。现存这么多文本,并非此诗有多么精良,乃至家喻户晓,仅仅由于它是中唐至宋初泽潞石刻工匠手中刻在墓志盖上的一件标准文本,由于需求工具的不同,以及工匠实时影象的差别,形成错落有致的各种近似文本。
《全编》还收录一批长沙窑瓷器题诗与敦煌创造的学郎诗,从中我们可以理解唐诗在唐代下层社会的盛行情形。
在湖南长沙望城县铜官镇至石渚湖的唐代窑址出土的瓷器上,创造题诗总数超过一百多首。这些瓷器题诗的题材紧张有饮酒、思乡、怀人等种别,个中劝善诗的数量比较多,如“雇主种桃李,一半向西邻。幸有余光在,因何不与人”,是说邻里要和蔼相处。再如“凡人莫偷窃,行坐饱酒食。不用说东西,汝亦自绦直”,教人莫偷窃,要做正派之人。这些题诗的原作者大多无考,但也有些作品可以看出是从文人诗改写过来的。如白居易的名篇《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长沙窑瓷器中有两个文本。其一云:“八月新丰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色好,能饮一杯无?”另一为:“仲春春丰酒,红泥小火炉。目前天色好,能饮一杯无?”再如王维《终南别业》中的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涌如今长沙窑瓷器题诗中:“破镜不重照,落花难上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被硬性拼合,违和感太重。唐代一流墨客中,实在只有白居易、王维、刘长卿三人的作品被长沙窑题诗采据改写,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大家的作品,都没有进入这个圈子,在某种程度上反响了他们对当时民间的影响远远不如现在。
20世纪初以来,从敦煌藏经洞、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的写卷中创造的唐代少年儿童的习字杂抄、写经尾题诗,被学界称为学郎诗。这些作品反响了唐代西北地区学校的诗歌流传情形,可算是当时的校园文学。个中有反响学郎民气抱负的,如“学郎身姓□,终年夜要人求。堆亏急学得,成人作都头”。诗抄在国家图书馆旧藏位六八《百行章》后,署“庚辰年正月十六日,净土寺学使郎邓保住写记述也”。从当时学郎诗的缮写格式看,这位姓邓的学郎未必是作者。还有感念父母养育之恩的,如“由由天上云,父母生我身。少来学里坐,今日得成人”。此诗现存好几种文本,如中国书店藏永安寺学郎张宗之写本首句作“如斯天上去”,末句作“终年夜得成人”,可见其在当时盛行之广。当然,最故意思的还是唐代学郎愿望放学、放假的诗。“竹林清郁郁,伯鸟取天飞。目前是假日,且放学郎归”,是敦煌学郎的期盼。“写书今日了,师长西席莫嫌迟。明朝是假日,早放学生归”,则是吐鲁番学郎卜天寿的心声。而且这首诗还涌如今千里之外的长沙窑瓷器上,题为“竹林青付付,鸿雁向北飞,今日是假日,早放学郎归”。看来愿望老师不要拖课,早点放学,是古今学郎的共同心声。
唐诗创作之繁荣及在当时流传之广泛,我们本日很难想象。中国是诗的国度,唐代则为诗歌艺术达到顶峰的朝代,其时代风貌、文化风气,以及唐代文人社会的多元生态,在一首首唐诗中精彩呈现。
《光明日报》(2024年08月31日 12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