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上录音版本最多的古典音乐作品是什么？大概爱乐者都会不假思虑地说出是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听说现在已有上千个录音，而且还在一直地增加。如果再问录音版本最多的文艺复兴音乐作品是哪一部，恐怕能给出答案的爱乐者就不多了。据不完备统计，若斯坎•德普雷（Josquin des Prez，约1450-1521）的经文歌《万福玛利亚……安详的童贞女》（Ave Maria . . . virgo serena，以下简称为《万福玛利亚》）有超过80个录音版本，大概能够得到这一桂冠。
若斯坎这首经文歌精品，凭其在音乐史中涌现的频率之高，或许称得上最具有影响力的文艺复兴音乐作品。Burkholder，Grout和Palisca在诺顿（Norton）版《西方音乐史》（第6-9版）中，将其作为若斯坎的经文歌代表作通过谱例和整段笔墨的办法加以先容；G. Abraham主编的《新牛津音乐史》第三卷和Taruskin的巨著《牛津西方音乐史》第一卷都以一整节的篇幅剖析这部作品，Taruskin更称之为“若斯坎的示例性作品”和“前所未有的、永恒的和完美的标准经典作品”；《剑桥十五世纪音乐史》乃至以一整章来磋商它的创作背景和作曲特点。由于缺少资料，几十年来，音乐学家们一贯在辩论这部精品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创作出来的，直至2017年C. Bokulich还在《The Journal of Musicology》上揭橥干系论文并得到2018年美国音乐学学会奖。由此可见，若斯坎的这首《万福玛利亚》堪称文艺复兴期间最具魅力的音乐作品之一。
十五世纪末，音乐作品的记录和流传办法从手抄本向印刷术过渡。1502年，彼得鲁齐（Petrucci）在其出版的第一部经文歌集中，选取这首《万福玛利亚》作为开篇之作。1921年，荷兰人Albert Smijers编辑出版的《若斯坎作品全集》也选它作为首卷首篇作品。这首《万福玛利亚》约有24部手抄本，分布于六个不同国家，乃至在现今捷克共和国创造的手抄本Codex Speciálník（意思是“分外歌曲集”）中也能找到这部作品（见附图）。可见，这部精品在文艺复兴期间就已具有深远的影响力。
《万福玛利亚》的歌词包括三个部分：序祷以引用自一首继叙咏（为圣母仙游节而作）的四行诗及其音乐作为框架，中间是一首向圣母祷告的交替圣歌，为五节押韵诗，结尾是很常见的祈祷对句。拉丁语原文和中文大意如下：
Ave Maria, gratia plena,
Dominus tecum,
Virgo serena.
1. Ave cujus conceptio,
Solemni plena gaudio,
Coelestia, terrestria
Nova replet laetitia.
2. Ave cujus nativitas,
Nostra fuit solemnitas,
Ut Lucifer lux oriens,
Verum solem praeveniens.
3. Ave pia humilitas,
Sine viro foecunditas,
Cujus annuntiatio
Nostra fuit salvatio.
4. Ave vera virginitas,
Immaculata castitas,
Cujus purificatio
Nostra fuit purgatio.
5. Ave praeclara omnibus
Angelicis virtutibus,
Cujus fuit assumptio,
Nostra glorificatio.
O Mater Dei,
Memento Mei.
Amen.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
主与你同在，
安详的童贞女。
1. 万福，你的感孕，
充满了庄严的喜悦，
天地间充满了万物，
带着新的喜悦。
2. 万福，你的圣诞，
成为我们庄严的庆典，
像启明星的星光，
升起于真正的太阳之前。
3. 万福，真正的谦卑，
没有人类（的原罪），
你的领报，
是我们的救赎。
4. 万福，真正的童贞，
无玷的纯洁，
你的清洁，
已成为我们的净化。
5. 万福，最光彩的人，
在所有天使的美德中，
你的仙游，
已成为我们的光彩。
神的母亲啊，
记住我。
阿门。
中间的交替圣歌部分是一首押韵的赞颂诗，效仿大天使加百利的“万福”，通过五个诗节依次回顾圣母玛利亚生平中的五个紧张事宜。每个事宜对应着教历年的一个紧张节日：圣母无染原罪瞻礼日（12月8日）、圣母圣诞节（9月8日）、圣母领报节（3月25日）、圣母行清洁礼日（2月2日）和圣母仙游节（8月15日）。在若斯坎青年时期生活过的勃艮第地区的教区，这些节日非常盛行。若斯坎的音乐塑造过程也牢牢地环绕着这首交替圣歌的歌词，展现出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理念所倡导的那种清晰有力的修辞表达。这种音乐塑造过程分为三种不同的层次：诵读层次、句法层次和语义层次。诵读层次最为详细，即音符和音节之间的对应。句法层次即整体构造的层次，文本的不同部分和音乐的不同部分彼此干系，也和整体干系。语义层次也是绘词法（word-painting）的层次，音乐的塑造（或音乐展开的办法）相似于或强调文本的语义内容。
新的文本-音乐关系中的这三种层次，由序祷给出了维妙维肖的示例。圣母领报节的格里高利继叙咏的文本不仅是序祷的根本，它的旋律也作为序祷SATB四声部复调作曲的根本。若斯坎这里利用的模拟方法在十五世纪复调音乐中很少见到，而在十六世纪复调音乐中却是绝对的规范。圣咏旋律的四个乐句中的每一个都释义性地作为模拟点依次涌现，因此，共享的旋律素材使复调织体具有清晰明了和整体性的特点，每个声部在功能上都处于同等地位。这种处理办法，既不同于把圣咏旋律放在男高音声部的传统定旋律办法，也不同于在最年夜声部对圣咏旋律进行释义的坎蒂莱那（cantilena）风格。
序祷的第一乐句险些逐字逐句地引用自圣咏，乃至节奏也相同。诵读层次险些是音节式的。前三个乐句都是从最年夜声部到最低声部（即SATB顺序）依次模拟进入的，这种刀切斧砍的从上到下而降的过程可以从“语义”上阐明为：作为神的青鸟使的加百列从上帝居住的天国降临到玛利亚居住的地面上。第四乐句“安详的童贞女”作为末了的模拟点，不同于前三个乐句，模拟进入的顺序发生了变革（ASTB）。更主要的是，最年夜声部和男高音声部的进入韶光的间隔非常紧密，只有一拍而非之前的两拍，现在称之为密接和应（stretto），而且所有四个声部第一次聚在终止式处同时发声。所有这些效果，都是经由仔细和奥妙的安排的，使序祷的四行诗和后面部分分割开来。用音乐的塑造和“句法”来反响文本的“人文主义”式的塑造办法，此处即是绝佳范例。
后面的五节押韵诗和结尾的对句还有更多的实例，来展现文本-音乐关系的三种层次。例如“充满了庄严的喜悦”一句，从前一句的声部交替演唱办法变成四个声部同时演唱，溘然扩展涌现了主调和声，用以表达“充满”和“庄严”的语义。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不便逐一详细展开，感兴趣的读者请拜会Taruskin在《牛津西方音乐史》中的详解（卷I：第569-572页）。若斯坎在这部短小的经文歌《万福玛利亚》中利用了如此多的奇妙精细的手腕，此乃非大师不能为也。
若斯坎这首经文歌《万福玛利亚》长久以来被认为是十五世纪和十六世纪经文歌之间的分水岭，也是模拟作为一种作曲技能的肇端的同义词。然而，我们对它却知之甚少。它的创作韶光和地点一贯存在着争议。和后世比较，十五世纪音乐的原始文献档案是稀缺的。这部作品的创作条约、草稿和原作手稿毫无踪迹，作曲家的传记数据也谈不上丰富。归属于若斯坎的名下的近342部作品中，只有约51部可以保险地说是他本人的作品，这首《万福玛利亚》便是1470年代到1480年代之间仅有的五部可靠真作之一。
在较早的1940年代，Lowinsky认为《万福玛利亚》是若斯坎成熟期间的作品，即1497年之后的作品。1970年代，Rifkin（著名音乐学家和指挥家，他因指挥录制的巴赫康塔塔采取了OVPP——即每个声部一名演唱者——的演绎办法，而广受争议。）等人创造《万福玛利亚》的风格和一组所谓的“米兰经文歌” 非常相似。这些“米兰经文歌”的作者是和若斯坎同样来自北方低地国家的维埃尔贝克（Gaspar van Weerbeke，约1445-1516之后）和孔佩尔（Loyset Compère，约1545-1518），其特点为节省、重复和吐字清晰，大概是为了适宜会众参与演唱。当时的米兰统治者是斯福尔扎公爵（Galeazzo Maria Sforza），著名的文艺复兴艺术资助人，他雇用了不少低地国家的音乐家和歌手。1474-76年，有一名叫Juschino或Judoco de Picardia的人受雇于米兰公爵的小星期堂，并被认为是《万福玛利亚》的作者。1974年，通过水印证据，Noblitt确定了包括这首经文歌的一部因斯布鲁克抄本（Munich, Bayerische Staatsbibliothek, Mus. ms. 3154）的誊写韶光为1476年。这险些将这首作品的创作韶光向前推进了20年。
然而，这位米兰歌手后来被证明并不是若斯坎，而是一位名叫Juschinus de Kessalia的没有传世之作的音乐家。1998年，Matthews和Merkley推翻了之前认为的若斯坎米兰期间的韶光范围，创造若斯坎直到1484年才来到米兰。2003年，Rifkin揭橥了一篇重磅文章，创造《万福玛利亚》是作为附录编订在因斯布鲁克抄本后面的，其用纸也不是1470年代的，而是1480年代的。他还通过风格比较，即若斯坎这部作品具有“音节式诵读、二重唱、八度模拟和坚持最年夜声部-男高音声部的框架”这些范例的“米兰经文歌”特色，确定《万福玛利亚》创作于若斯坎的米兰期间，大约在1484年。
到了2009年，事情又峰回路转。Dumitrescu创造另一位北方人雷吉斯（Johannes Regis，约1425-约1496）的五声部经文歌《万福玛利亚》和若斯坎的极为相似，特殊是开头的序祷部分。由于雷吉斯的作品直接来自圣咏，然而若斯坎的并不是，以是险些可以肯定若斯坎引用了雷吉斯对圣咏的模拟创作手腕，而不是反过来。因此，Dumitrescu直接寻衅了Rifkin的“米兰经文歌”风格为封闭独创的不雅观点。Fallows在其专著《若斯坎》（2009年出版）中也认为米兰宫廷的招募力度之大，使若斯坎险些不可能没故意识到米兰风格，而且若斯坎也该当不会在1484年来到米兰时还以十年前就盛行的风格来创作。2015年，在《剑桥十五世纪音乐史》中，Milsom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剖析创造，若斯坎的《万福玛利亚》中多处涌现前面提到的密接和应赋格，这却是维埃尔贝克和孔佩尔米兰风格作品中少有的创作特色，从而解释若斯坎和“米兰经文歌”风格存在着一定的间隔。奇怪的是，孔佩尔在1470年代早期来到米兰之前，却写了很多有密接和应赋格的作品，为什么他来到米兰后却抛弃了这一手腕不得而知。2017年，Bokulich的一篇获奖论文详尽地比较了若斯坎《万福玛利亚》、雷吉斯《万福玛利亚》和“米兰经文歌”三者的异同点，提出了《万福玛利亚》风格起源的一种可能性：总的看来，若斯坎的《万福玛利亚》更可能是在1470年代创作的，个中的所谓“米兰风格”彷佛不是来自米兰，而是和一种早已存在的北方风格干系联。
时至今日，若斯坎的《万福玛利亚》是在何时何地并如何创作的，我们还无法完备确定，辩论还会连续下去。然而，通过对作品本身的剖析以及对同时期创作环境的详细稽核，可以让我们更加靠近原形。这不仅对《万福玛利亚》这部精品的来龙去脉给出可能的答案，也让我们对十五世纪作曲风格的发展有了更新的认识。若斯坎这部伟大作品具有非凡的意义：它不但承上——传承起先的北方风格；还有创新——新的文本-音乐关系的三种层次；更有启下——例如森夫尔（Ludwig Senfl，约1486-1543）的同名经文歌和费万（Antoine de Fèvin, 约1470-1512）的模拟弥撒，奠定了十六世纪复调音乐的根本。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19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