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政治学系博士生导师,紧张研究领域为西方思想史、政治哲学、天下政治与当代政治思潮。著作包括《声东击西》《悬而未决的时候》《中国有多分外》《纷争的年代》等,新书《刘擎西方当代思想讲义》目前正在发售。
作者 | 符淑淑、陶紫东
Yi:YiMagazine
L:刘擎
01
Yi:年轻人的口头禅里有一个“我emo了”“我颓了”,或者“躺平”,一方面这只是随口说说,当作感情的缓释,但实在没有可能彻底躺平,真正做“咸鱼”寻衅难度太大。你如何看待这种对现状不满,但又基本不能做什么的纠结感?
L:我以为年轻人已经找到一种特定的办法来应对自己面临的困境。困境的造成有很多成分,比如社会构造,现在经济可能放缓了,期待和现状之间有挺大的差异,以是他们有一些感情的自我调度,在各种表情包、各种嗟叹、各种说法中间,他们有反讽,有不满,这些都是暂时的应对,或许是一种应激反应,它也是必要的,它是一种防御方法,但长期来看又须要更好的调度方法,这是不随意马虎的。躺平也好,佛系也好,它不是一个根本性的办理办法,完备躺平的人你是不知道的,他们连说都不会说,以是这些词是有一些态度在里面的,那么这些态度要转变为积极的、可行的,能够让自己发展的那些方法方案,须要很多条件。
一方面我们的社会要有一些公共政策上的、社会构造上的调度,要有利于年轻人在更大的空间里面,更有可能发挥自己的能力,能够有上升的空间。其余,本日的年轻人须要重新考虑自己的认知框架和代价目标,要摆脱过去那种可能过于单一化的特殊主流的成功模式和生活得幸福的模式,这里面实在有很多可能性。有些人可能比较平凡,但仍旧可以过故意义的好的生活。当那种唯一的进取的成功模式受到挫折,或者说对你本人来说不是那么有效的时候,你须要开辟其余一种生活办法。实际上现在生活是多样的,只是说多样的生活它须要承受不同的代价,你要真正做到可以独立思考,创造和追求自己的生活,这是一个可为的方向。
02
Yi:有一种趋势,普通生活会被定义为失落败,你选择回二线城市,你就会被定义为混不下去了。我们说996的时候,默认背景是大厂,其他人是不被看到的。你会创造身边都是这类目光在投射,有什么对抗办法呢?
L:这不是随意马虎的事情,我个人拿不出灵丹灵药来应对。我想说的是社会的评价和承认确实是主要的,除非特殊特立独行的那些勇士,或者能够自成一派的天秀士物,大部分人他是受社会影响的。
但我要强调的是其余一壁,社会对你的影响一贯在发生,但它不是决定性的,它不是决定论式的,它是在塑造你的全体评价坐标、你的参照体系,但它不是说不许可任何另类的可能性。一方面你在应对社会的标准的时候,它对你的影响是存在,但是它如何影响你,影响到什么程度,依然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比如说当我们把这些问题提出来谈论的时候,就已经暗含了某种可能性。它对我们的影响不是决定性的,你不必照单全收,如果你照单全收的话,连这些问题都提不出来,以是抵御它对你的全面的支配性是从提问题、从质疑开始的。但这只是第一步,你须要发掘的是什么是成功,什么是故意义的生活,成功是不是能够简化为你在职场上更快地晋升或者得到更高的收入,这当然是一方面,但它绝对不是唯一的标准,反思这种成功的标准,创造另类的可能性,这是有空间的,是可为的,但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03
Yi:你在《西方当代思想史》这本书里说不雅观念的影响力之大,让我们误以为自己作出的便是唯一“现实”的选择。眼下很多人说“宇宙的尽头是考编”,选择公务员或其他稳定岗位,被认为是最优路径。经济增长放缓之后,人们彷佛没有做好太多的准备,这时候的决议变得关键,试错本钱挺大,船虽小,但并不好掉头,这时怎么办?
L:从大家竞相进入大厂事情,到比如说去考公务员,这实在是有变革的,背后的不雅观念是不一样的。当过去的那种办法,特殊吸引人的事情办法、事情职位,变得不可企及的时候,人会去创造另类的可能性。考编考公务员可能是其余一种选择,这种选择它有一个好处便是在一个不愿定的社会、不愿定的一个时期,给人一些安全感,它有确定性。
但我认为在安全的打法之外,还有不同的打法,试错当然是有本钱的,经济学上有个词叫沉没本钱,你付出很大努力考上了公务员,但你并不一定喜好这种生活,或者不一定善于,怎么办?仍旧须要有其余的选择。也便是说试错有本钱,坚持也有本钱,这里面没有一个特殊好的通则,也便是说你须要亚里士多德所讲的那种实践聪慧。那些辅导性的原则要放在你自己的特定处境里来权衡,这也便是当代社会对人提出的寻衅,他对个人的哀求越来越高,你的生活你要自己选择,然后自己卖力,这是没有办法躲避的一个背景,我写这本书实在是在澄清我们面临的这样一个局势,但它并没有办法供应一个标准的、所有人都适宜的精确答案,你仍旧须要根据自己的处境来作出决议。
04
Yi:你曾经在一个访谈里提到,10岁时父亲在你做错事后惩罚你,同时想让你对挨打心折口服,但你点出了原形:这次挨打只是由于贰心境更坏,上次你犯了更严重的错却没有受随处分。他听后再也没打过你。一方面你聪慧过人,另一方面你父亲也能反思,可惜很多家庭不具备这种条件,关系总处在紧张之中。修复这种关系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我们看到这几年归罪于“原生家庭”的说法很盛行,极度一些的会说“父母皆祸害”。当我们成年后,面对年幼时的一些侵害,有什么更理智一些的疗愈方法吗?
L:这也是比较大的问题,首先我认为社会是有变革的,比如说在我们那一代,接管体罚、被打是通则,不被打是特例,现在基本上不打孩子是通则,打是特例,但是不虞味着那种逼迫和暴力就不存在了,言语的冷暴力在很多家庭当中还存在。这里边的一个主要环节在于,当家庭内部涌现抵牾,特殊是教诲当中父母跟子女发生抵牾冲突的时候,我们现在的社会实在是已经开始有觉醒的。关于原生家庭有这么多文章,包括自媒体的"大众年夜众号,生理咨询、生理辅导也已经在展开,也便是说我们已经有了这个意识。但是不是能够详细进入某一些家庭?这是须要机缘的。
原生家庭对人是有影响,但仍旧不是决定性的。你把所有的问题都放到父母和年轻家庭那里,这是一种决定论的意见,你依然有选择,特殊是当你成年往后,如果你这样来看待问题,这也是一种躲避,这是一种自我合理化的防御机制。以是我认为父母和孩子都可以改变,孩子能够把自己童年时期的那种经历工具化、客不雅观化,作为反思的工具,自己仍旧有自由的意志和能力来调度、改变过去对“我”的影响。
人的历史不是一劳永逸或固定的,历史永久可以被我们重新改写,过去已经发生,但是它对本日的我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和浸染,我们自己仍旧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05
Yi:在一些公共论坛,我们常常能看到性别、贫富等各种引发话语冲突的议题,有时候我们认为这是很能代表民意的东西,觉得它来势汹汹,可能根本不具备普遍性。如何处理我们看到的信息?你平时怎么网络信息?会特地关注见地相左的人来让自己不受困于信息茧房吗?
L:人天然喜好和自己意见附近的不雅观点,但是你想,信息茧房这个术语从发明出来到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它便是打破信息茧房的第一步,由于它把信息茧房问题化了,如果信息茧房能完备支配你,你乃至不会知道这个观点。这个观点出来往后,它让信息茧房不再是信息茧房,这是第一步,但是还不足。我们须要故意识地去看让自己不舒畅的,和自己不同的不雅观点。
关于什么是民意,便是什么是真正的现在主流的见地,这确实是一个特殊大的问题,由于我们这辈人特殊关心年轻人怎么想,有的时候年轻人是这样的,有些人是那样的,我确实没有什么把握,由于我们乃至没有好的统计数据。我会看什么?看一篇宣布,看它出自哪个媒体或自媒体,它的订阅者是不是有特殊的方向,如果它非常中性或者特殊开放,我会去看它的评论区,看每一条评论的点赞数,通过这些蛛丝马迹,通过这些间接的证据来评估。
我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很难一言以蔽之,他们是形形色色的,有多样性,但这种多样性并没有在媒体当中或者公共的舆论当中同等比例地显现出来,这还须要我们去研究,我自己没有完备战胜这个困难,也在想办法去更精确地不雅观察。
06
Yi:全天下范围内,极化趋势彷佛都比较明显,不管是左还是右,这可能部分源于社交媒体的助推,极度的辞吐总是更有市场,中立的会被淹没掉,或被视作骑墙派。作为一个常常在公共媒介上发言的人,你顾虑会多一些吗?
L:的确会有很多顾虑,不仅是怕被网暴,还由于我现在确实对很多问题并没有把握,我不敢假装自己懂很多。比如说在欧美,现在也涌现很多社会极化、政治分裂的状况,我认为任何一个公共政策,还有环球化,它带来的效应对一个特定的社会不是同等的。
环球化是特殊明显的例子,有些人是受益者,有些人是挫败者,在美国,可能东西两岸的人、华尔街和硅谷那群人是受益者,其他地区很多人则是挫败者。不只是国与国之间,时期的趋势在一个国家内部也会产生不同的感想熏染,不同的得失落,这会在客不雅观上造成人群站在不同的态度,还有不同的认知框架,那就变得非常繁芜。
两极化和媒体,特殊是自媒体的推动是有关系的,但不完备是。我以为战胜两极化的办法是把两极化相对化,有时一种极度的不雅观点在逻辑上实在很难自作掩饰,须要更好的、更耐心的、更专业主义的媒体来做剖析。中间的力量是不是一贯是微弱的,我不敢确信,实际上有些批评两极化的文章也特殊有力量,由于它提出了一种分歧凡响的论点,但它对表达的哀求特殊高,你既要有饱满的情绪,又须要非常充分的梳理。
20年前,我提出过一个观点叫激进的中间派,中间派不是说你这边有道理,我那边有道理,我们做一个中和妥协,不是这样一个意思。找到一个中间态度是说,我可能比你们更精确,由于它是精确的,我乐意以更强烈的态度来表达这种中间态度,这叫激进的中间派,这是一个构想,这也不是我个人发明的,但在实践中是困难的。极化可能是很永劫光里仍旧会困扰我们的一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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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什么是你从前笃信不疑,如今比较疑惑的东西?
L:我从前便是为真理去探索学习,特殊是当我从理科转向文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创造的是人生的真理、社会的真理,然后我的生活就可以展开了。实在后来创造不是这样,真理它不是停在那儿的,它不是凝固的,生命是一个过程,是要展开的,你须要调度和修正,问题是你只有一次生命,你不可能说我把生命的船舶停在这里,把它修睦再动身。人生是一边在修船,一边在开船,方向也是不断调度的。
08
Yi:如果任意一个已过世的人可以活过来,并回答一个问题,你想问谁?
L:最期待卡尔·马克思,如果他活在当代,再次来到人间的话,他对这个时期会有很多话要说,一方面成本主义还没有灭亡,另一方面成本主义又陷入了这么大的危急,它怎么可以处在危急当中又没有灭亡,然后听他若何给我们这个时期新的聪慧和启迪。实在当代的马克思主义仍在发展,在中国和西方都是如此,这是一个特殊主要的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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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你以为最被高估的美德是什么?
L:冲动吧。它是一种美德,但被高估了,由于它太随意马虎了,它里边可能付出的代价是对繁芜性缺少敏感,它对一种大略的是非对错和蔼恶会特殊随意马虎冲动,特殊随意马虎升华。这实在是米兰·昆德拉讲的那种“刻奇”(kitsch),也有人翻成“媚俗”。它把生活当中的很多杂质都去掉了,把一个纯粹的美好堆在你面前,然后你深受冲动,有时候善恶是非并不是那么清楚。冲动可能是一种美德,但它并不是一种深刻的道德关怀。
10
Yi:你的厌恶清单里,排前三的是?
L:轻率的、自以为是的发言。第二可能是随波逐流,这也是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随意马虎犯的,由于独立思考,与时期一些盛行的意见保持间隔,说说随意马虎,做起来是非常难的。末了我反感的是逼迫,便是以一种特权——有的时候是金钱,有的时候是权力——不容分辨、特殊武断地作决定,影响一个普通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