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爱诗好礼,编定诗篇以可施于礼义为准,践礼也多有诗意。
与弟子称引诗章,商赐二子最得好评。
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
”(《文心雕龙·明诗》)张祥龙谓孔子由衷讴歌二子转化诗境入思境,子贡引诗而点睛升华,子夏问诗而借境真切。
也缘于二子皆能触及诗礼互参,“子贡因礼以明诗,子夏因诗而悟礼”。
子贡得役夫开示以“好礼”,乃悟切磋琢磨之功,学无止境、精益求精也;子夏受启于役夫绘事之喻,一时明得“礼后”,克己不已、玉汝于成也。
两段对话各举切磋琢磨、画缋绣为喻,工艺制作以成美器也,犹如博学笃志切问近思以成美德,寓示品质提升、精神淬炼的实功,指向人格的不懈修治。
美好的生命便是贵重至极的艺术珍品。
孔子启导弟子学诗学礼,各因材性得遂其美,诗教唤起了通情共感之能,礼教造就的是持重之仪、端正之行。

弟子有所问,役夫随叩而鸣。
细按其嘉勉之语,于子贡是“告诸往而知来者”,从已知推察未知,充分肯定弟子的优长;于子夏是“起予者商也”,能发挥师说、兴起师悦,对役夫本人也有触动。
两章都是《论语》名段,后者的诠释繁复,不合甚剧。
孔子引诗讲诗,长于借题发挥,看重的是教养与修身;为子夏开示“绘事后素”,也是勉喻人之转化的实践。
参详该章的师生问答,“素以为绚兮”是话题之由,若对个中的“为”字足够重视,当可从动态塑造的向度给解读带来启示。
由弟子“何谓也”之款叩到役夫“可与言《诗》”之欣叹,以美事之遂成作为潜台词,连贯的义脉乃得显发:献疑于容色,解喻以绘功,触悟在礼意;进而回思开端,由礼不雅观诗。
塑造和转化之功,贯穿于问答的始终。
人的自我完善亦须礼以玉成,谦约成身而成之于行。
经典文本蕴涵深广,一代代学者反复叩问,随其询叩而有所鸣应,为之透露,启门窍、示阶序、导路径。
本文也考试测验叩寻潜响,谨受启导,一起认取律身约己之恉。

周 瑾礼以遂其美论语绘事后素章旨研味 汽车知识

一、孰先孰后:诠释的基调

《论语·八佾》通篇论礼。
第七章呈现的是射礼不争之义、君子相让之风,第九章谈及夏殷之礼的文化气质与人物佐证。
介于其间的第八章,关乎人物风神、人匠技艺、人文教养,师生问答往来来往,跌宕生致,真有一波三折之韵。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
始可与言《诗》已矣。
’”本章语约而意深,其诠释传统或崇礼教、或尊德行,环绕关键语汇的界说,形成了“素在后”与“素在先”的路向。
阐解的基调,分别由东汉郑玄、南宋朱熹确立。
经学与理学,态度不同、视角有别,在此得到详细而微的展现。

《论语集解义疏》卷第二,知不敷斋丛书刻本

何晏引郑玄注:“绘,画文也。
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
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
”引孔安国注:“以素喻礼。
”邢昺云“此章言成人须礼也”,又引《考工记》佐证众色先布而后间之以素乃成其文章。
皇侃义疏也是这一思路:美人先有盼倩之容为质,后须礼以自约束,“如画者先虽布众采荫映,然后必用白色以分间之,则画文分明”。
敦煌唐写本《论语》郑注已用“然后素功”阐释“礼后”。
《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后素功”,郑玄注“素,白采也”,又引郑众之说,与《论语》“缋事后素”联系起来。
经学家训素为白采以喻礼,美质待之始绚。
理学兴起,素字训释转向素地,实乃礼文之基。
张载区分素绚之素与后素之素,一是美才不饰即绚,一是素地施绘用礼。
程颐以素喻质、以绘喻礼,“先施素地而加采,如有美质而更文之以礼”。
朱熹训素为粉地、绚为画饰,“后素,后于素也”,引《考工记》为证,“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彩,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又引程门弟子杨时所云“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
苟无其质,礼不虚行”,断言“此‘绘事后素’之说也”。
龟山所云,来自《礼记·礼器》。

《四书章句集注》论语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以郑朱为代表,汉宋两大诠释系统可概之曰后素与先素:绘事(美质)后施素(白采喻礼);素(粉地)先于绘事(文饰喻礼)。
依循文句的逐层推进,罗列比拟两系的进路。
(一)“素以为绚”。
郑用素白妆粉傅之,让倩盼美质更绚丽;朱以白底粉地为素,华彩加饰。
(二)“绘事后素”。
郑在绘事末了工序施以素色,分间诸彩愈分明;朱因粉素为质地,绘事随后布彩以饰之。
(三)“礼后”。
既有的美质,郑意须礼规导方成;朱必以忠信为本色,礼的装饰之美始有所依。
两系的整体差异亦可略作概括。
(一)论说性子。
郑主教养建功,天然美质待礼,节之以成完备;朱主性理奠基,先立忠信本色之大本,后加文饰即可。
(二)时空构成。
郑指向末了时段的完功,施工位置在上层予以总领;朱针对条件和发轫,空间方面看重地基夯实。
(三)行动类型。
郑剪彩于待成之际,绝似提神和开光;朱托底于方启之初,固本培元是也。
质先礼后为两系所同,不合的核心是如何看待礼之性能和意义。
(一)角色。
郑以礼为素功,工序施之绘后;朱以礼为文,饰于素地之后。
(二)浸染。
郑的素礼使质成文;朱的礼文用于妆扮质素。
(三)定性。
郑之礼是有所提振的决定步骤;朱之礼是得以派生的附加环节。
(四)地位。
礼在郑至关主要;在朱居于次要位序。
(五)工具。
郑以材性作为礼的受益方;朱坚持礼的主宰者是德行。
(六)动能。
郑推扬礼,须主动动手见功;朱反之,礼受匆匆动才效其用。
(七)态势。
郑因此简节繁的调控,礼主节制;朱因此丽饰纯的铺陈,礼主增饰。
(八)意义。
在郑好比画龙点睛,意义非凡;于朱便如锦上添花一样平常。

郑注朱注为该章诠释确立了基调,仿佛交响作品依次呈示两个主题,各以旋律标示取向,给诠释传统带来基本张力,范导着后世的比拟展开、变易再现。
何晏、皇侃、邢昺《论语》注本皆从郑说。
荀悦稍晚于郑玄,以“成有终也”评说“绘事后素”,也依持“后素功”之意。
唐朝李程《衣锦褧衣赋》申衍《硕人》诗义,丽锦尚褧以相资,喻絜矩之士韬光含章,终生自律。
同期两篇《绘事后素赋》,张仲素一篇兼引《考工》《硕人》,言绘事“后素而分”,善运洁白以综浅深乃“遂事”“全功”;另一篇阙名,主见“非素不终”,间其文彩以成文,犹人持礼自勖。
独孤授《白受采赋》“素以为贵,文而后进”“虚白为文藻之宗,绘事为朴素之后”,意承《礼器》,堪为宋儒素地说先声。
朱熹注本确立了威信地位,影响深远。
明儒多以素为朴素、质素,文后于质,礼后于素,郝敬、刘宗周、王夫之皆然。
清儒尊奉汉学,义理寓乎训诂,法郑多于宗朱。
素功素采,素地本色,两派论证最力者分别是惠士奇、全祖望。

在素功说这边,毛奇龄谓素乃白采而非白地,礼可为饰犹素可为绚,朱注杂引《考工》《礼器》而错解,违背经师典例。
惠士奇驳素地说、驳忠信始可学礼,谓五色以素为介犹五德以礼为间,不学礼则忠信成愚顽,“画绘以素成,忠信以礼成”;引《考工》《八佾》阐说《贲卦》“白贲无咎”,功成于素也,引《公冶长》虽有忠信如丘却不如丘之好学,“以其不学礼,故虽有美质而终不成”。
戴震亦主素功后施,“‘素’以喻其人之娴于礼容”,貌美而娴礼才是诚美,“美质咸宜进之以礼,斯君子所贵”。
凌廷堪推崇毛惠戴皆遵古注,“五性必待礼而后有节,犹五色必待素而后成文”。
黄式三亦引惠戴,谓倩盼又娴礼方为绚,“人有仙颜,必加之以礼”。
刘宝楠更是详引惠戴,强调“美质须礼以成”。
戴望、郑浩亦持此论。

素地说那边,吕留良秉承朱注理路,忠信为本,“礼清闲忠信之后”。
全祖望回嘴毛奇龄之攻朱,屈服《礼器》以素为素地,笑目与忠信是素在先,粉黛簪珥衣裳与节文度数是饰在后;朱注无误,唯不该兼引《考工》,古注则误解《论语》。
简朝亮本乎朱注而有改动,素即本色无饰,礼以忠信为先犹绘以本色为先。
牟庭值得一提,承今文三家,驳毛序郑笺,宋儒空言尤所不取;其论以素功说为形、素地说为实,恍若郑朱的奇妙搭配:女待质素而绚,绘待素功而章,礼待忠信而后成文。
程树德博采群言,尤其重视惠士奇、凌廷堪、全祖望之说,大段摘录,而终以全说为是。

“汉儒多言礼,宋儒多言理。
”学礼以节情,郑玄一系的诠释据《考工记》可证,工序施行有则;秉德方习礼,朱熹一系则改依《礼器》为凭,义理贯通甚洽。
一主性理深基,以素地为绘事的条件和载体,所言贴近知识,且有尚德重情的哲理之源。
一主教养实功,以素采为绘事告成的紧要工序,不乏出土文物佐证,成人须礼之说也根乎礼教秩序。
个体的德行,反身自求立其大,可谓先本后末、内重外轻。
礼教荫护着族类全体,伦常规则交互可依,善始于己更要善成于群。
态度视角之别,还涉及人的定位和取向:德为礼之本,高扬德行主体,充分凸显心志的主动性;人须礼乃成,习礼尽礼以敬以诚,谦顺接管其匡正和规导。
整全而言,崇礼与尊德应该相资共济,圆合于共同在世者的自我完善进程。
“子曰:性附近也,习相远也。
”(《阳货》)任性须合道,非学不晓;笃习无违教,惟善是宝。

二、素以为绚兮:兴起问端探弦音

《论语》“绘事后素”章的多样诠释,历代注家与学者或释文义或诠哲理,或考物证或探绘技。
研究常日聚焦于训解“绘事后素”究竟何指,并且重视“素以为绚”与“礼后乎”的阐说,师生问答的背景诗篇也有涉及。
但是“素以为绚”之“为”似未引起把稳,更未察觉此字作为话头的活眼,实在无形勾引着对话的后续展开,牵出了一条贯穿始终的行动线。
这场对话,发于子夏的款叩、收于孔子的欣叹,启问就像一种“兴”,诗意-史情-思境由之兴发,役夫即兴譬晓,弟子乘兴升华其旨,役夫欣然叹之而赞焉,馀兴若未已。
兴不知所起,叩鸣往还又生,“为”之功效亦随其俱深。

提问开始的倩盼两句,见于《诗·卫风·硕人》第二章。
尚难肯定子夏所问必是此诗,即便可能另有他诗,也不妨碍师生问答之际,自然遐想而及。
此诗描写婚礼之盛大,咏赞新妇既美且贤。
据载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左传·隐公三年》),“闵而忧之”(《毛诗序》)。
方玉润辩曰:“此卫人颂庄姜美而能贤,非闵之也”,全诗四章,分述“阀阅之尊,外戚之贵”“仪容之美”“车服之盛”“邦国之富,媵妾之多,到底不露一贤字,而贤字清闲言外”。
首章于庄姜衣着之甚自矜重亦有略及,三章还侧写迎娶一方已作预备,四章陪衬了美好婚姻的举国之欣,诚祝新婚夫妇燕尔欢好。

第二章“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前五句静绘真形,细摹庄姜的纯净之美,佳喻刻画切当;后两句与之照映,转为动姿入妙。
《诗经》“巧笑之瑳”(《卫风·竹竿》)、“美目扬兮”“美目清兮”(《齐风·猗嗟》),亦以“巧笑”“美目”形容笑靥灿然、目光皦如。
本章切状其手肤颈齿首眉之莹洁,漫写倩盼之娟妙,素绚交映而动静互衬。
宗白华评前者工笔写实,“错采镂金,雕缋满眼”,后者白描写虚,“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写实固然详细,但手肤颈齿皆属贞色莹白,丰额修眉亦素净,未可言“错采镂金”。
清新意态,诚是虚写,却自有照人光彩,并非全然无绚。
故不妨参互不雅观照:穷形尽相,工丽寓乎素洁;真切写意,天朴流其绚彩。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素绚句不见于《硕人》,马融以为此句“逸也”,朱子统谓三句皆“逸诗”。
周子醇《乐府拾遗》言孔子删诗有仅删一句者,此句即是。
朱子否定这种可能,“此句之义,役夫方有取焉”,怎会删之;《硕人》诗句严整,此章不会独多一句而遭删,也不可能各章均多一句而全删。
大概此句见于鲁诗《硕人》,抑或民间传唱版本添之以伸其意,又或许三句整体来源于别的逸诗。
还有一种可能,既非《硕人》原有,也不与倩盼两句共属一诗。
徐仁甫就认定子夏引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后自加韵语“素以为绚兮”释之,“子夏所疑,正在此句”。
李尚儒推断了两种可能并方向于后者:一是古人乃至孔子本人对《硕人》二章的总结评价;二是子夏领悟此章本色,总结升华,“进而向孔子求教个中更深远的道理”。
黄怀信说素绚句“当为孔子解《诗》之语”,道出了倩盼二句的表现手腕。
哪种推测更有道理,须要结合“何谓也”才好估量。

《论语》“何谓也”共六见,子夏此问之外还有五处。
(一)孔子答孟懿子问孝,樊迟不解其语而问(《为政》)。
(二)王孙贾举俚语问孔子(《八佾》)。
(三)孔子自陈其道以示曾子,门人向曾子讯问其意(《里仁》)。
(四)樊迟以孔子的答语向子夏请教何意(《颜渊》)。
(五)子张举《尚书》经文求教孔子(《宪问》)。
例句表明,“何谓也”的所指,要么是老师的指示、教示,要么是俚语或经文,直译为:“(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依据同一文献内部的例证,子夏“何谓也”有两种指向:(一)笑倩目盼素绚三句诗。
(二)作为评语的素绚句。
评者有两种可能:1)孔子。
传授教化或闲谈,对《硕人》第二章尤其倩盼两句有所评点,子夏聆役夫教言,未明是何意思,要求开示。
2)子夏。
读倩盼有感,得出自己的评断,提请役夫阐明。
但这种情形实难成立,由于弟子既然形成不雅观点,向老师提问就该是这不雅观点对否,而不能让老师讲授自己这不雅观点是什么意思;哪怕辩称弟子问的是“为什么”,也无非从“是何意思”换成“是何缘故原由”,这依然欠妥,何况老师对其不雅观点不一定首肯。
综而言之,“素以为绚”或许是孔子所评,言简意丰,故尔子夏欲一问究竟。
更有可能是三句逸诗,如此则素绚意涵就应与笑倩目盼在同一层次,而不是抽象的评说。
这样的三句诗,子夏读来理应无惑,之以是兴起问端,或与词意含混多样有关。

《孔子圣迹图》八十九“读书有感”,清孔宪兰刻本

《说文解字》:“素,白緻缯也。
”段玉裁注:“缯之白而细者也”,湅缯曰练,生帛曰素,凡白皆可称素,物之质亦曰素。
《释名》:“素,朴素也。
”《广雅》:“素,本也。
”素是白色生帛,遂有洁白、朴实、本性、无饰诸义。
《诗经》“素丝五紽”(《召南·羔羊》)、“素衣朱襮”、“素衣朱绣”(《唐风·扬之水》)、“素冠”、“素衣”、“素韠”(《桧风·素冠》),皆取色白为称。
绚是文采灿然。
《集韵》:“音炫,义同。
”《仪礼·聘礼》郑玄注:“采成文曰绚。
”《经典释文》引郑注:“文成章曰绚。
”素绚之绚,可引申姿采动人、风神迷人。
毛子水注素字以白衣、白粉、朴质风貌,不知子夏所用何义。
子夏于此有问,想亦包括字词的丰富意蕴。
此句素字就深韫多层含义。
(一)素形,手肤颈齿均洁白;(二)素妆,铅粉简敷;(三)素面,无缘饰;(四)素服,褧衣罩衫以自约;(五)素风,风格贞素;(六)本色,天然禀赋巧笑美目;(七)本心,品性贤淑。
诸义统合于素净雅正的标格:华服有所修束,妆容不务繁饰,姿仪持重有度。

寻味“素以为绚”的可能意涵,“以为”二字不可轻忽,“为”字尤其切要。
“以”是介词,宾语前置表示强调。
《论语》不乏此例:“仁以为己任”(《泰伯》),“义以为质”(《卫灵公》),“红紫不以为亵服”(《乡党》)。
素以为绚即以素为绚。
吕留良于“为”字有所措意,谓:“子夏只读错一‘为’字”,诗意“成分为绚”,为字须读重;子夏读轻了,误认“即素为绚”。
把握关键的“为”字,可谓别具只眼,然“素以为绚”实可容纳多重意涵,不必仅执一解。
“为”至少含有三义:作为-化为-施为;以“成”为轴心则是:当成-形成-造成。
“素以为绚”相应也有三种读法。
(一)素作为绚,把素就当成绚;白净之貌、天然之姿本身便是绚丽。
(二)素化为绚,由素可形成绚;白晳之肤、素洁之质演生残酷。
(三)素施为绚,得素乃造成绚;素粉素衣素风使绚彩得到造就和遂成。
“素以为绚”,强调的是素,绚丽姿采由此而来。
“为”,隐然表示素绚关系的构成机制,后续问答的自然转进亦受其无形指引;也正是这一潜在起用的牵线之端、构形之由,为连贯诠释洞开了动态塑造的向度。
此句即便不是孔子所评而是归属逸诗,仍旧足供展开多重理解。
子夏所举的笑倩目盼即便引自他诗,文句上的高度重合,仍旧足以遐想《硕人》既美且贤的庄姜,这位公侯新妇的新婚佳事及其持重自持之风。
花容月貌,美自天生;贞风淑姿,贵在教养。

三、绘事后素:就境转其韵

子夏引诗献疑于师,问题一经提出,师生共同熟习的那些诗句,就化为一幅暗含线索指引的无形之图,弥布于意向共构的问答时空。
问者的期待与答者的回答,往还呼应,生动烘染一派情理交融、意趣并兴的阐释态势,诗意-史情-思境一时俱涌。
诗句含义和意象以及高下文的关联照映,诗篇所涉人物与史实及其连带唤起的情绪和态度,萦回而起,浑然汇入素朴绚丽转换天生的思境。
子夏切问“何谓也”,(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隐含着对付素绚确切含义和二者转化机制的迷惑。

“素以为绚兮”,此句无论是逸诗还是孔子诗评,皆有宾语前置的强调语气。
冰姿洁采成绚焕,绚之妍状和佳效,取决于素的妙用。
弟子有所问,答案多解而待揭,役夫却不针对原题直接拎涌现成答案,更非改个表述把问语重复一遍,而是就境转势,旁指曲谕以晓。
答语“绘事后素”,是取譬也是举例,深切问题语脉的要穴“素”,为弟子下一转语,拨转视线如诗歌转韵,拐弯抹角,助其潜启新境。
朱利安妙阐孔子拐弯抹角的手腕,以微言点到即止,应时轻推一把就留出馀地让人自行伸展其变,而无须直接训示;这样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功效在“兴”。
此四字一出,便形象呈显关键步骤的决定浸染:让状态发生转化,使效果得以获致。

衢州孔庙思鲁阁《先圣遗像碑》

“绘事后素”,把素放置在后,作为绘事的末了工序,“后”是后置。
杨逢彬以措辞系统的内证为据,稽核《论语》及同期文籍的后字动词用法且带宾语之例,多支持“以素为后”。
《论语》此句与《考工记》干系表述近似,所涉事状亦相类。
后书成于春秋末期的齐国,记录官营手工业的工种划分、工艺规范和工序流程,实乃多代匠作的技能履历积累。
设色之工有五:画、缋、钟、筐、。
闻人军谓钟氏染羽装饰旌旗盔帽,筐人可能是印花工,氏精练丝帛,画缋是设色施彩,包括绘画和刺绣。

画和缋是两个工种,合指勾画染绘之工。
画字源于田地边界划分,工种可能专事勾线成纹;缋字与遗字有关,织之馀也,工种是绘绣五彩,彩会曰绘,文采修然曰绣。
“画缋之事,杂五色”,备述五方正色之对应与间杂;“杂四季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众色参差错综,经恰当搭配而益彰其丰富光鲜,这般操作堪称巧;“凡画缋之事后素功”,此句为全段作结,繁丽残酷之巧,皆待素功折衷乃臻全备。
郑玄注:“素,白采也,后布之,为其易渍污也”,“郑司农说以《论语》曰‘缋事后素’”。
《经典释文》释“绘事”曰:“本又作缋,同画文也。
”绘事、画缋之事,工匠致力于塑形赋彩的整套工程;素功,素色施功奏效。
系列流程走完,方以施素扫尾,作为工程的末了工序,全幅效果遂为之一新。
素不但是五色之白,还可以是素简的基色。
相符众彩协配的详细状况,以素勾勒之、修饬之,使其分明而不稠浊,清晰而不漫漶。

何晏“斑间赋白,疏密有章”(《景福殿赋》),白采铺于斑纹间,诸色得以区隔,疏密有致;颜延之“素章增绚”“象服是加”(《宋文天子元皇后哀策文》),以洁白纹缕提神,益增其五彩绚缦。
前句是殿宇之方椽圆珰、短桷长桁,后句是嫁衣礼服,皆用素白施诸华彩,达成秩然宣明之绚。
较之文学作品的形象描述,佐证以出土材料更直不雅观更可靠。
郑碧瑛列举多项实物支持郑注,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印花敷彩丝织物,金雀山九号汉墓出土帛画,子弹库楚墓出土战国期间《人物御龙帛画》,其技法多样,或渲染或点缀或勾勒,也可兼而有之。
王冬松为“素功说”广引图像证据,马王堆汉墓与子弹库楚墓之外,又列举曾侯乙墓出土战国早期《彩绘龙凤纹瑟》之纹饰,包山二号战国晚期楚墓出土漆奁之彩画,以及西汉早期墓室壁画《四神云气图》、西汉晚期墓室壁画《月轮图》、西汉墓室壁画《羽人图》。

终施素功以正诸彩,斑斓区隔分明而炜如,渗溢整治妥善而秩然。
手段近乎提白,功效可谓提神。
后世绘画亦有此法,但《论语》“绘”与《考工》“画缋”泛指壁画漆绘、丝染帛绣,非因此笔运墨布彩于纸。
结合其时工艺材料、技能水准与纹案法度模范,很可能专指衣饰。
戴震就用“缋以为衣”“绣以为裳”讲授画缋。
苏保华认为绘事即衣饰绘制,正面用颜料涂绘、丝线刺绣,布色构图大致定形再以白勾染,反面施背纹,收渲染烘衬之效。
画缋纳入官方工艺制度,便因衣饰乃是礼制表征。
《硕人》开篇“衣锦褧衣”,阙翟外加枲麻罩衫,表示婚礼服饰之完备。
孔子回答、子夏再问,皆与此有关。
孔子向来高度重视服制,因其直不雅观表示名位身分,匹配特定场景的规定仪式,匡整身容于持重,端正心意归敬慎。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
”(《乡党》)“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阳货》)“君子正其衣冠。
”(《尧曰》)政治生活的衣饰形制绝非小事,务须郑重对待,位分秩序更是政教之大体。

子夏叩问“何谓也”,文义自身葆含多重可能,浑若诸音隐伏以待触发,显化一个确定的响答。
孔子循声回应,不硬接话题,更非生硬重复,转而即乎问答情境与政教场景,为之下一转语“绘事后素”,似脱节而仍切题,把容色姿态之仪引向服色制式之序。
言说与想象的境域由之拓开,又维系了义脉连贯,道出“素”之功效的主要性。
“先素说”明确素这个固定工具在静态构造中的根本位置。
“后素说”着眼于动态塑造进程的展开,揭示素功在紧要枢纽关头发挥妙用、收成良效,潜然相应“素以为绚”之“为”。
孔子引诗讲诗,引譬勾引、借题发挥,看重的是教养与修身。
为子夏开示“绘事后素”,也不在意绘绣技法究竟如何,实乃就近借用衣饰、特殊是礼服的制图布采之功,形象喻说塑造与转化之能。

四、礼后与启予:剪彩须素慰心曲

政事礼典的贵族礼服,其形制、规格以及配饰,推崇礼教的孔门师徒绝不陌生。
子夏问美人容态之深意,孔子由容仪转向服制为答,素功饬形始成文,这就潜含了庄服之人的品貌塑造、威仪修勅,在根本上关乎君子的修身进德。
子夏闻衣饰素功,豁然转悟“礼后乎”。
这不是问疑、求证(是这样吗),若然孔子当有以答;更不是反诘、否定(岂是这样),若然孔子必有所省。
子夏的悟语看似发问,实则向老师印证心得。
倘依先素理路,礼也是这样基于素地而表饰么;转循后素向度,礼也是这样随之起整束浸染么。
“礼后”还可引申继之以礼的必要性,这就不但是先后次序的描述了,更是动态揭示主要工序既急迫又见效。
周远斌认为主要的正是素功之用,恭慎勇直在先,礼随其后而节之使合度。

孔子教示,有恭慎勇直却不知礼,四德失落之劳葸乱绞。
(《泰伯》)好慕仁知信直勇刚而不好学,六德沦为愚荡贼绞乱狂。
(《阳货》)孔子重视礼:生以礼事之,去世以礼葬之祭之,可谓孝(《为政》);视听言动不违礼,斯为克己复礼之目(《颜渊》)。
孔子重视礼以立人,“不知礼,无以立也”(《尧曰》),安身立命须礼,特立德行生命,树立美善人格。
孔子重视礼的遂成之功,“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卫灵公》),智足以通达治术,仁足以守护公道,抚爱百姓能以持重待之,发动百姓不依礼调度仍难称完善。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
”(《礼记·曲礼》)礼以平生易近协和有序为指归,成民之德,节民性而正民俗。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礼是人之身干、世之体骨、道之节理。
典章宪制曰礼制,纲纪法度曰礼法,轨仪品式曰礼仪,礼道敷化曰礼教,礼节习俗曰礼俗,礼意道义曰礼义。

礼以文为喻,仁以质为喻。
陈迎年揭示“礼的二重性”,郑注修剪杂质成于素礼,朱注保任本色饰以绚礼,素礼是质、绚礼是文。
人有智而不贪、有勇且多才,“文之以礼乐,亦可以谓成人矣”(《宪问》)。
能文之礼有二,素文纯一与绚文杂多:正直直正,铭刻深心,素文之功是敛束,礼意约节入里;彣彣彧彧,纹绘形状,绚文之用在铺衍,礼仪博饰于表。
质亦有二:本色秘闻精醇,绚质内涵丰富。
文质综贯而言:仁与情皆质也,仁素而情绚;礼与仪皆文也,礼素而仪绚。
仁是质之质,情是质之文,仁醇而情富;礼是文之质,仪是文之文,礼简而仪繁。
仁性本乎天德,礼意源乎天秩,百情备见于人生,繁仪广布于人间。
钱穆赞曰:通天人的大群无限生命,仁乃其感性,礼为其体段,仁礼相协兼尽之谓道。

感性是质,仁性为素而情绪为绚;体段是文,礼体是素而仪段为绚。
仪(绚文)以饰仁(本色),礼(素文)以节情(绚质)。
惠士奇曰:“以礼制心,复礼为仁。
礼失落而采,礼云礼云”,就起始言本色,就终讫言素文,素乃贯乎物之终始。
仁主始生,礼主终成,终始相与天生,生于本色之仁,成于素文之礼。
“克己复礼为仁”(《颜渊》),复礼即体仁,节正绚质(情志),反约于素文(礼意)也就归向仁德;“人而不仁,如礼何”(《八佾》)“礼云礼云”(《阳货》),违仁即败礼,本色(仁心)失落则礼意亡,绚文(礼仪)徒为虚饰。
荻生徂徕曰:“美人得粉,美益彰;缋事得布素分间,五采益明;美质学礼,其美益盛。
非美人也,粉适成丑;非五采也,布素何施;非忠信之人也,礼不可得而学。
”统合本色说与素功说,不仅承认本色在先奠基,仪文为之饰,更从动态塑造过程强调礼意之素功,节正情志使其美质臻善。
譬之剪彩,修束即玉成。

子夏闻答辄觉,“礼后乎”脱口而出。
此亦反己有省之言,因其不弃小道,所学甚博,成为孔门文学一科的范例,得役夫开示遂悟律身以礼,不在细节而在大体。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雍也》),好比绘事先布众色而后节正以素,修身亦不止于博览典册、旁通义理,尤须反约于躬行得体,中节合度而贵正,约己培成文雅又质直的君子之风。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
无为小人儒”(《雍也》),役夫的告诫或即以此。
今也有悟,役夫莞然兴悦:“起予者商也。
”包咸注:“谓子夏能发明我意。
”朱子集注:“言能起发我之志意。
”注家多解为启示。
细研其味,重心由彼及此,按程度渐变排序成谱:指教-点拨-启示-提醒-感发-发挥-阐发-发明-解释-领会。
赐问礼明诗,闻一知二,受用专在己;商问诗悟礼,举小见大,效验与师共。
颜回“不违如愚”“亦足以发”(《为政》),诚乃透彻领会、充分节制,每能抒发所得;而今子夏始上一阶,还望稳定保持。
商之所得,似介于回赐之间。
役夫客气好学,未尝不会赞商于己有启,然启示一词过重,近乎解蔽。
朱子云:孔子未思及礼后,子夏先言之,“正以是启示役夫之意”,但并不表示子夏能孔子所不能且有以教之;又云:贤人岂待弟子之言才得启示,“然贤人胸中虽包藏许多道理,若无人叩击,则终是无发挥于外”。
发挥说较好。
叩问鸣应,微旨得以显发,指向诗之能兴、礼之能立。

故宫南薰殿旧藏《至圣先贤半身像册》之《卜商像》

生叩而师应,弟子又有感会,役夫心曲甚慰:“始可与言《诗》已矣。
”因着役夫的转语指示,弟子升造礼意,触及联类旁通的窍门。
这开窍的行为本身就活像在后之素,为精采对话点睛提神。
孔子遂有兴味共与言《诗》,协奏于诗兴之漾发。
何益鑫谓子夏习礼潜有所悟,尚未透达,得孔子点拨乃豁然朗兴而通;“始可与言《诗》”的兴叹,既肯定弟子生命感悟之跃兴,本身也成为意义境界的营造与兴发,师生互动共振于兴。
“礼后”此悟,承自“绘事后素”之喻,而在师生共兴于“可与言《诗》”的当时当境,不难回思那作为话头和引线的“素以为绚”,也不难引向笑倩目盼之美的雅韵与贞蕴。
《硕人》全诗备叙婚礼之盛、人意之好,乐咏新妇既美且贤。
唐写本《论语》郑注具悉实在:“言有好女如是,欲以洁白之礼成而嫁之”,后素功乃是为礼之意,喻嫁娶之礼也。
基于此悟返不雅观倩盼素绚,正是神圣庄严的婚礼让女子得到真正玉成,经由美好婚姻升入人生丰美阶段。
此乃由礼以不雅观人也。
新妇美在淑仪雅饬、行止庄正,这正是礼之教养陶养所致,素的诸多义项也得其整合为素标纯粹、素韵雅切之绚,笑倩目盼皆端庄蕴藉。
此乃即人以显礼也。
平凡人家美女自可赞其丽质天然无饰、本性率真最美,但以庄姜之位尊品贤,生就之美未足为贵。
婚礼清洁又持重,妆容节制、神色安恬,正是良好的教养让俏丽呈现得适可而止、恰到好处,正其彩、节其绚而切中其度。
这是素养之美,德纯礼正的教养之美。

自“何谓也”之款叩到“可与言《诗》”之欣叹,竹添光鸿谓:“役夫以绘素喻衣素,子夏即成分后悟礼后。
”从素绚诸义呈现素衣勅美,孔子拟喻于绘素,就近取譬礼服,子夏由礼典仪服与役夫威仪获启,遂悟礼意之整束功用。
全章起讫照料、义脉连贯,献疑于容色→解喻以绘功→触悟在礼意,进而回叩“素以为绚”之“为”,由礼不雅观诗见得美在礼容。
塑造与转化之功,潜韫开端而透达终端,点题升华复返其始,终于彰显礼以饬容之恉。
基于神圣秩序、庄严等第,礼意之大旨曰三:正心以敬、节情在安、饬行于庄,尽是刻铭全生命的实质规定性。
情绪才性之发舒,须礼调节以合中正,得到优化表达;人的自我完善亦须谦慎承受礼之戒约,自我战胜而实现。
“礼(禮)也者,犹体(體)也。
体不备,君子谓之不成人。
”(《礼记·礼器》)身以体礼,礼以律身,谦约成身而成之于行,切己造诣深具教养的纯洁之美。

结 论 素之为:遂成雅奏

崇礼劝学,情志待礼意修治;尊德尚理,仁性乃礼仪根本。
实德的奠基地位、美情的滋养功能,必须给予充分肯定,仪文表饰人物品貌的浸染也不可轻忽,礼意对人格驯导的决定意义更应重视。
孔子欣然推崇子夏,当是肯定其已领会转换旁通之法,若从悟语内容看,役夫嘉悦并非因其知晓礼是德之次生品,实是弟子善从绘事素功的开示得悟礼的造就之能。
前者知其状,涉及事类构造的认识和确定;后者悟其为,通乎工夫阶段的践行和闇练。
德行并非现成给定、一成不变,本身就要从人生实践切实培树而成,戒慎不息,锻砺不已。
这种塑造和转化之功,自隐而显犹如一条行动线,贯穿于问答始终。
容态之展现,持以素仪;绘绣之制作,饬以正采;情志之调节,治以清规。
潜台词皆是动态施行的“为”,亦即美事之遂成,持续施以规正与匡导,功同切磋琢磨以成良器。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甚至其道。
”(《子张》)为者行也,实地用功、行之而成。
修艺修学修身,皆是修行,皆有修为。

修行修为,机在素功起效。
文致如波起伏,素是语脉的关键字眼;思理往还映带,素似环圈共舞的圆心。
师生环绕这活水涌发的泉眼,机锋交起,移步换形以尽兴。
张祥龙谓师徒从倩盼素绚几次再三得到兴发,依凭风动起兴之力,礼随诗而起,转入好德如好色的天真之境;素礼勾白出彩,其美立成,子夏乘兴对答,与师共舞于诗礼互贯,役夫欣然盛赞。
由“素”兴发,舞步依次起步,亦抟摇亦推扶,错落屈伸又奇妙呼应。
(一)素绚:姿致为名,礼容为实,素标统合诸官得体,简净有韵,素以玉成神采之绚,使其蕴藉也。
(二)后素:衣饰为名,礼服为实,素色修整诸彩合宜,严絜成趣,素以玉成绘绣之丽,使其钧谐也。
(三)礼后:仪文为名,礼意为实,素分节止诸情适度,谦谨含章,素以玉成格调之好,使其隽洁也。
素是本色也是精功,还是高境与真态,终始圆合不穷,天生庄雅蕴藉的嘉善之美。

孔门的成人之教,发自人情真实,导向人格完善,提炼多彩生命归向伦常自觉。
自我塑造,成之未已,转化进程永无止息。
本章也像一段行程,素之能为能成,贯穿全程。
素采素色,切似纯音正声,师生对话仿佛共成雅奏,“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八佾》)。
发问悠缓而起,回应精纯而谐,顿悟明晓而澈,欣叹绵续而深,馀韵微婉以成。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泰伯》)潜兴,诗之动情也;贞立,礼之律身也;美成,乐之悦性也。
芬格莱特用诗意的笔调,传送礼乐互贯之妙:整部乐章的音型,辉闪于品质卓越的每个单音,调动前后音符的潜在关系和预期势态;孔子寄望的典范人格——君子,便是这样与大家共融于礼的动态关联;素娴礼乐的君子,宛如音乐演奏大师,谨遵乐谱又别出心裁,欣然贡献有益于共享和互赏的新韵。
由此遐想孔子体仁复礼,寓创作于继述,化为木铎流传万古常新的敦化之诗,端然垂示不逾矩度的礼乐之舞。
先圣编织的经典篇章,正似经线穿过历代传人全幅身心而文之,亦似礼诵乐咏穿贯鲜活生命成诗章。
来者有志相应,愿为雅器,切须诚敬接管德音之律尺化裁、圣言之椽笔刻铭,素功自出机杼,遂成格调纯洁的雅奏,旋律似成而待成。

本文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第6期,引用 / 转发等请据原文并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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