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中人，相称于情人眼里的意中人。⑴（开篇点题，以情人眼里的意中人与看镜中人类比，新颖新奇，指出看镜中人有主不雅观性，为全定亲下基调，统领下文）
谁不爱自己？谁不把自己当作最知心的人？谁不谅解自己、包涵自己？以是一个人对镜自照时看到的自己，不必犯“自恋癖”，也每每比情人眼里的意中人还中意。情人的眼睛是瞎的，本人的眼睛更瞎。我们照镜子，能瞥见自己的原形吗？⑵（承接上文，四个反问句构成排比，强调了看镜中人的主不雅观性，揭示其缘故原由是自己看自己，为下文做铺垫）
我屋里有三面镜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边幅也不同。⑶（从方向、光照等角度指出镜子照人不真实的缘故原由，与上文呼应，行文严谨慎密。同时，这又是统领全文的纲，下文所写镜子各类，皆因方向、光照不同，人们对其认知也不同）一壁镜子最奉承我，一壁镜子最刻毒，还有一壁最诚笃。⑷（最奉承、最刻毒、最诚笃貌似写镜子，却让人遐想到人，自然过渡到对“以人为镜”的理解与体会）我对奉承我的镜子说：“别哄我，大概在分外情形下，例如‘灯下看美人’，一顷刻，我会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却不是我的原形。”我对最刻毒的镜子说：“我也未必那么丑，这是光芒对我不利，才显得那么丢脸，我不信我便是这副样子容貌。”最诚笃的镜子，我最相信，以为自己便是镜子里的人。实在，我哪便是呢！
如果我的脸是歪的，每天照，看惯了，就不以为歪。如果我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看惯了，也不以为了。好比老伴儿或老朋友，对我的缺陷习气了，就视而不见了。我有时候也照照那面奉承我的镜子，聊以自慰；也照照那面最刻毒的镜子，把稳自我润色。我自以为颇有自知之明了，实在远没有。何以见得呢？⑸（以自己为例，生动解释人纵然照镜子也很难有自知之明，自然过渡到下文）这需用实例才讲得明白。
我曾用过一个很丑的老妈子，姓郭。钱锺书曾说：对丑人多看一眼是对那丑人的残酷。我却认为对郭妈多看一眼是对自己的残酷。她第一次来我家，我吓得赶忙躲开了。她丑得太恐怖了：梭子脸，中间宽，两头窄，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尖鼻子，一双肿泡眼；麻皮，皮色是刚脱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红润，大概由于有些紧张，还吐着半个舌尖；清汤挂面式的头发，很长，梳得光光润润，水淋淋地贴在面颊两侧，彷佛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她是小脚，一步一扭，手肘也随着脚步前伸。⑹（外面描写，突出郭妈外面丑得太恐怖）
从前的老妈子和现在的“姨妈”不同。老妈子有她们的规矩。偷钱偷东西是弗成的，可是买菜揩油是照例规矩，称“篮口”。如果这家买菜多，那便是油水多，“篮口”好。我当家不精明，半斤肉她报一斤，我也不知道。买鱼我只知去世鱼、活鱼，却不知是什么鱼。以是郭妈的“篮口”不错，一个月的“篮口”比她一个月的人为还多。她讲工钱时哀求先付后做，我也答应了。但过了一两个月，她就要加工钱，给我神色瞧。如果我视而不见，她就摔碟子、摔碗，嘟嘟囔囔。我给的工钱总是偏高的。我加了工钱嘱她别说出去，她口中答应却立即传开了，然后对我说，家家都涨，不但我一家。她不保密，我怕牵累别人家就不敢加，以是常得看她的神色。⑺（细节描写，突出郭妈精神品质不美）
她的审美眼力却高得很，不顺眼的，好比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一次，她对我形容某高干夫人：“一双烂桃眼，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鼻子，一双小脚，走路扭搭扭搭……”我惊奇地看着她，心想：这不是你自己吗？⑻（措辞描写，与上文相映照，以郭妈对别人的评价反衬其没有自知之明）
我们家住郊野，附近没有干净的理发店，锺书和女儿央我为他们理发。我会理发。我自己进城做个电烫，然后自己做头发，就可以一年半载不进城。可我忽然创造郭妈的“清汤挂面”发式，也改成和我一样的卷儿了。这使我很惊奇。一次我参加宴会遇见白杨。她和我见面不多，却是很相投的。她问我：“你的头发是怎么卷的？”我笑说：“我正要问你呢，你的头发是怎么卷的？”我们各自讲了方法，原来是同样的，不过她是末一梳往里，我是往外梳。第二天我换了白杨的发式，忽见郭妈也同样把头发往里卷了。她没有电烫，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我不免暗笑“婢学夫人”，可是我再一想，郭妈是“婢学夫人”，我岂不是“夫人学明星”？⑼（以生活小事写人们长于以人为镜美化和表现自己，间接解释了人自知之明困难的缘故原由）
郭妈有她的专长，针线好。据她的规矩，缝缝补补是她的分内事。她能剪裁，可是决不肯为我剪裁。这点她很有理，她不是我的裁缝。但是我自己能剪裁，我裁好了衣服，她就得做，由于这就属于缝缝补补了。我取她一技之长，用了她好多年。
她来我家不久，锺书借调到城里事情了，女儿也在城里上学、住宿，家里只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妈定不来问一声病，或来看我一眼。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端到她床前。她惊奇得彷佛我做了什么怪事。从此她对我逐渐改变态度，心上事都和我讲了。
她取出贴身口袋里一封磨得快烂的信给我看，原来是她丈夫给她的休书。她丈夫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她有个儿子在地质勘探队事情，到过我家几次，容貌不错。丈夫上军官学校的学费，是郭妈外家给出的。郭妈捎去丈夫末一学期的学费，就得到丈夫的休书。休书上那虚伪肉麻的劲儿，真叫人受不了，我读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妈丑得恐怖，吃惊不小，结婚一两个星期后就其余找了一个女人，也生了一个儿子。郭妈的儿子和父亲有来往，也和那个小他一两个月的弟弟来往。郭妈每月给儿子寄钱，每次都是她工钱的两倍。这儿子的信，和他父亲的休书一样肉麻。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着鸡皮疙瘩为郭妈读信并复书。她感谢我给她喝粥汤，我怜她丑得吓走了丈夫，我们之间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陵暴我的时候，我就辞她；她就哭，又请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说实话，我很不喜好她。⑽（上面三小节写“我”和“郭妈”的交往，突出人性的繁芜，由人的外表到品质人性，指出人的精神面貌的难以捉摸，深刻解释知人与自知之难，行文意蕴更深一层）
奇怪的是，每天看她对镜理妆的时候，我会看到她的“镜中人”。她身材不错，虽然是小脚，在有些男人的眼里，可说是袅娜风骚。眼泡也不以为肿了，脸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脸也平正了。⑾（写自己看镜中的郭妈，与第一次见到郭妈形成比拟，暗喻镜中人与现实人的真实情形有时出入很大，“奇怪”二字也反衬我内心的繁芜，自然过渡到下文写意中人）
她每次给我做了衣服，我总额外给她报酬。我不穿的大衣等，还很新，我都给了她。她修修正改，衣服绸里绸面，大衣也称身。十一年后，我家搬到干面胡同大楼里，有个有名糊涂的收发员看中了她，老举头凝望着我住的三楼。他对我说：“你家的保姆，很讲究呀！
”幸亏郭妈只是帮我搬家，我已辞退了她，未匆匆成这糊涂收发员的相思梦。⑿（写郭妈成为别人的意中人，与镜中人、现实人构成相互映照，发人寻思，自然过渡到下文对全文主旨的阐述）
我就想到了“镜中人”和“意中人”的相似和不同。我见过郭妈的“镜中人”，又见到这糊涂收发员眼里的“意中人”，对我启示不小。郭妈自以为美，只是一个极度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过是“百步”与“五十步”的不同罢了。⒀（由对郭妈的理解与认识之难得到启示，遐想到自己，表示解剖自己的勇气和觉悟）
镜子里的人，是显而易见的，自己却看不真。一个人的品质——他的精神面貌，就更难捉摸了。大抵自大是若何的人，就自傲为这样的人，就表现为这样的人。他在自欺欺人的同时，也在充分表现自己。这个自己，“不镜于水，而镜于人”，别人眼里，他照见的不便是他表现的自己吗？⒁（总结全文，得出结论，指出一个人看清自己之难，即便是以人为镜，也要时时警觉，保持那一份做人的复苏与理性）
-
（选自《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商务印书馆2007年8月版）
-
【总评】本文选取镜中人这个生活细节，以朴实无华的笔墨，舒缓沉稳的阐述，通过日常平凡琐事，磋商对人的认识和理解，既汲取古人“以人为镜”的人生聪慧，又结合自己的亲自体验，生动形象地阐释了人性的繁芜、丰富与深刻，指出知人与自知都不可轻下结论的道理，表示了一个精彩的人文学者的文明与理性，也透出一个世纪老人丰富的阅历所授予的明慧与复苏。
（图片选自网络仅供参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