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期刊各处丛生,《青春》是个中风头甚劲的一本。
它定位于发掘新人,在彼时的文学青年心中享有至高的地位。

不过这篇《女明星》的作者却并非寂寂无闻的新人,正好相反,她的名字早就已经家喻户晓了。
1978年,17岁的她参演电影《小花》,一炮而红,并得到了百花奖规复评比后的首个最佳女演员奖。
她是那个时期当之无愧的“顶流”,许许多多的家庭里都可以找见她的照片——那是墙吊颈挂的月份牌和挂历,或者案头床边一本反复翻看过的《大众电影》。
她,便是陈冲。

63岁的陈冲开始写作 汽车知识

20世纪80年代大众电影和挂历上的陈冲。
图/受访者供应

过去的四十多年里,“陈冲”这个名字一贯未曾暗淡过。
她像一棵常青树般扎根在影坛,无论银幕上的风景如何更迭,始终为一代又一代的不雅观众所熟习。
但文学的天下里,她却停步在了那一期的《青春》上,久久未再前行。

直到2021年,影象溘然像冰川溶解一样开始在思绪里横冲直撞、彭湃泛滥,她才又拿起了笔来,从旧金山湾区的别墅到上海弄堂的祖屋,从一个女孩的发展与际碰着父辈祖辈的迁徙与沉浮,一起逆流而上,捡拾着历历往事。
将近两年韶光,逾二十万字款款展于面前,先以连载的形式陆续揭橥于《上海文学》上,又在近期结集为一册名为《猫鱼》的自传。
这一次,陈冲终于以写作者的身份重新登场了。

书写

影象冰川融化之后的彭湃而来,源于一次别离。

2021年2月,由于母亲被确诊为淋巴癌晚期,陈冲和哥哥开始轮流回上海陪伴她。
病床上的母亲睡前或者醒来的时候,常常会恍惚地念叨着“爸爸妈妈本日要来接我回家”。
一天晚上,陈冲刚准备离开病房,母亲就在身后问到“你去哪里”,陈冲答说“回家”,随即创造母亲困惑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说自己也想回家,回到亭子间去清净清净。
陈冲这才意识到,原来母亲心心念念的家是平江路上的祖屋,她忘却了自己已从那里搬走良久了。

好几年以前,母亲便患上了老年性失落忆,影象在她的脑海里被一点一点擦去。
从那时起,陈冲就觉得到她正在失落去这个此生第一个爱自己,也是自己第一个爱的人,由于“人实在便是影象和韶光”,生命只是让这两样东西落脚的地方而已。
可当生命枯萎的时候真的切近亲近,统统做过的生理准备都不过是徒劳,更何况,那些即将随之逝去的影象还有太多未曾仔细端详与辨认过。

作家金宇澄实在很早就建议过陈冲,把所有她记得的故人和往事以及那些毫无印象的光阴、完备付与尘土的表情,都写出来。
他看过她吊唁导演贝托鲁奇的一篇博文,知道她具备这种能力,也乐意以三十年的编辑履历帮助她寻获对写作的浪漫神往。
他反复动员陈冲,却屡屡被各种借口挡了回来。

在许多人眼里,陈冲刚强、果敢,乃至透着某种令人惮服的凶猛。
事实却并非尽然。
她的确拥有倔强和坚毅的部分,但同时也是羞涩的、柔顺的,带着深重的自我疑惑被命运推动着一步步跋涉。
就像她最初成为演员,完备是被意外地选中,后来崭露锋芒,也是始于谢晋导演的一瞥,再后来闯荡美国,转机则涌如今停车场里的一场巧遇——好莱坞制片人迪诺·德·劳伦蒂斯看中了她,也间接让筹拍《末代天子》的贝托鲁奇找到了自己空想中的皇后婉容。

对付写作,陈冲同样缺少主动的意识和足够的勇气。
她喜好笔墨的美好,也相信书写的力量,但只以为自己是一个阅读者,最多有感而发地涂抹几笔,算不得什么,包括当初那篇《女明星》,也仅是“在小说的粉饰下,表达了一下自己稚子的感想熏染”。
或许,她依然须要一个彻底无法回避的动力,在背上狠狠地推上一把。

2021年9月尾,母亲的病情溘然加重了,涌现严重传染和轻度心衰的症状。
陈冲再次飞回上海,照护了一个多月才离开,却没想到才走没多久,年夜夫便下达了病危关照。
哥哥见告她,母亲可能见不到她末了一壁了。
那一刻,陈冲仿佛瞥见去世神坐在了母亲床边,穿着一身玄色的年夜氅。

等到陈冲回到上海的家中时,母亲已经被装进了骨灰盒。
父亲沙哑怠倦地跟她说,这只盒子就放在他那里,等他去世了,一起撒到大海去。
她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也开始去探知母亲的过往。
在母亲留下的一本校友通讯录里,陈冲找出了几十个名字,逐一寄去信件:“我在搜集母亲的资料,希望把它们写下来。
大概,我只是想在这个过程中重新找到她,留住她。

由母亲而起的这支笔,握进手中就没再搁下。
陈冲的笔墨并未止于母亲,而是将父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丈夫、女儿乃至故交故人故友通通放了进来,当然更包括她自己六十年人生的经历与滋味。
成名太早,陈冲曾经反复阐述过许多过去的事,以至于不断地翻版再翻版,但这一次,她说自己写下的大都从来没跟人提及过。

陈冲的书写有自己的调子和意见意义,她聚焦的这天常和细节,着意的是思绪和情绪。
不过,这丝毫不妨碍那些铺衬在私人往事背后的沧桑世事显露底色,故意无意之间,陈冲笔下的个人史、家族史,与外部天下的伟大进程编织在了一起——就像它们当初发生的时候一样。

所有笔墨,金宇澄都是第一个读者。
他欣喜于陈冲呈现出来的细腻、自由和坦直,更讴歌“她的人与事,尤其几代知识分子的历史,补充了文学上海的叙事空缺”。
而对陈冲来说,这些都还要得益于他的陪伴:“由于有金宇澄在阁下,我就以为是对他一个人的倾诉。
有了这份安全感,我才可以连续写得下去。

影象

陈冲不是一个耽于影象的人。
从前,另一位作家朋友曾在书中写到过:“陈冲是很少思念的人。
一是生活太匆匆,二是她不许可自己感伤,由于感伤会影响她做实际事情的力量。
”但这不代表影象于她而言不甚主要,与此相反,她是极为看重影象的意义与代价的:“我认为影象和想象是我们的统统,它们把有限的生命曲里拐弯地延长了。

在创作的边陲之中,影象扮演的角色尤其显著,不唯写作,也包括电影。
演出之外,陈冲迄今还统共导演过三部剧情长片,除了那部湖岸和米高梅投资、限定与妥协颇多的《纽约的秋日》,别的两部都与影象有关。

1995年,陈冲参加柏林电影节,担当主竞赛评委。
两周韶光里,她看了很多令人失落望的电影,“既得不到视听上的感官刺激,也得不到思想上的冲击、颠覆或心灵的升华”。
于是,她做出一个决定:自己执导一部电影,说出想说的话,祭奠一代人的青春。

电影改编自朋友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知青女孩的命运沉浮。
陈冲自己操刀剧本初稿,从柏林的酒店开始动笔,飞机降落在旧金山时便完成了。
许多片段早就在她头脑中具象出了画面,一幕幕都是她发展的年代、熟习的样貌。
等到剧组成立,各种杂志、布料、书包、皮带、水壶等道具物件堆满,所有色彩、质感和气味都回来了,电影里的故事仿佛逐渐与她的影象融在了一起,似曾相识。

如果说当年由于进入了上影演员剧团培训班,陈冲并没有真正经历过下乡插队,那么2017年她再执导筒的又一部电影,则有了更多牵动影象的引信——这部名为《英格力士》的作品,改编自作家王刚的同名长篇小说,通过少年刘爱的视角,讲述了分外时期里,一群孩子的发展、困惑、梦想与冲动,以及他们与一位英语老师之间动人的交情。

1980年陈冲与刘小庆凭借电影《小花》得到第三届大众电影百花奖。
图/受访者供应

按照故事的韶光线索,刘爱的年纪与陈冲相仿,都成长于20世纪70年代;刘爱渴望说一口纯洁的英语,小时候的陈冲也随着母亲、唱片和广播坚持学习英语;陈冲有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那是刘爱梦寐以求能够拥有的东西……

来自上海的英语老师王亚军,则在诸多层面上闪现出些许亲人们的影子。
陈冲的二姨和小姨有着和王亚军相似的流动轨迹:一个从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到了宁夏屯子,一个从中国医科大学毕业后到了青海泽库,都阔别家乡去了偏僻荒远的西北。
至于王亚军身上的儒雅仁慈和刚毅信念,在她看来则像极了外公:“他们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最高尚的情怀和德行。

两部电影,同一个时期,同一段影象。
这绝非一种巧合。
陈冲承认过,自己不是一个天才导演,也不是一个技能型导演,必须要有强烈的叙事希望才能做。
而年少的各类影象,永久都能带给她这样一种希望以刺激。
“实在电影事情者都有一个自己放在里面。
所有的创作者,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是一辈子的创作源泉。
”陈冲说,“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主题,也没有人能逃脱自己的主题。
被什么触动、神往什么样的精神升华,是个人经历所决定的,它们和命运同时降临到我们的身上。

唯一的差异在于,相隔22年,详细的基调和细微的质感已有所差异。
只管陈冲怀旧,从不断然切割和抛弃过往所坚守的统统,但有些东西的确事实性地发生着改变。
就像20岁出国的时候,她带了一只纸箱,里面装着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像章,那是她和哥哥从小搜集来的宝贝,也是她发展过程里虔诚依赖的一份精神力量。
后来流落的日子里,这只箱子在不断的搬家中莫名其妙地再也找不见了,曾经宝贵的财富就这样悄悄遗失落了。

“影象是一种情绪的、主不雅观的东西,跟当事人的状态分不开。
过往岁月随着每一天,肯定是永久在变革着的。
从处女作到《英格力士》,样子容貌必须不一样,由于影象的样子容貌变了。
”陈冲说。

充足

执导第一部电影时,陈冲还没有成为一个母亲。
到了《英格力士》开机时,大女儿已经19岁,小女儿也15岁了。
以是在陈冲的潜意识里,这部作品也是拍给两个孩子的,她想让她们知道,母亲在少女时期是若何发展的。

最近这十年,孩子是陈冲最主要的人生内容:“这是寻衅性很大的十年,两个孩子的青春期,碰着各种各样的困境。
没有一个大略的解释书可以教你怎么做一个母亲,它是孩子逐步教给你的。
以是这十年最困难,也是最好的。

《猫鱼》陈冲著。
图/受访者供应

陈冲身上有很多交杂的部分,朋友曾形容过她是一个“稠浊抵牾体”。
就比如,她自由而旷达,当代女性的独立光鲜能干,却又保存着某些传统的内在,渴望被爱、渴望嫁人、渴望生养,相信可爱的女人该当是贤惠、宁静的,会为一段失落败的婚姻痛哭许久,也会为一个美满的家庭甜蜜沉醉。
“外界看来是我比较有光芒的时候,实在那段韶光是我人生低谷。
一些我可能消逝了的时候,实在是我很幸福的时候。
”她说,在生活和事情之间,自己对生活的重视超过对奇迹的追求。

以是,当凭借导演处女作拿下电影节七项大奖时,陈冲的重心就已经开始向孩子转移了。
那场颁奖礼上,坐在台下的她一贯忍受着涨奶的疼痛,她知道自己的前半生结束了,但她心甘情愿,由于“一个母亲誓去世守卫的唯有她的孩子和孩子赖以生存的环境,别无其他”。
从那往后,她不再用劳碌填满自己,也不再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她只管即便去接一些短期的拍摄项目,每次都计算着如何缩短与家人的分离。

奇迹上的丰收倒也还是有的,特殊是2007、2008那两年,陈冲持续交出了《意》《色·戒》《太阳照常升起》和《二十四城记》四部电影。
后三部皆为华语顶级导演的作品,她在个中虽不是主角,独占的那一抹色彩却闪耀无比,《意》出自一位澳大利亚华裔导演之手,帮她一举拿下了三座最佳女主角的奖杯。

不过比较起来,最近十年的陈冲在银幕上就稍显平淡了。
只管也有诸如《误杀》里的警长拉韫、《如懿传》里的老皇后宜修、《坚如磐石》里的副市长夫人等角色,但无论人物分量还是影片质量,都在一定程度上难以与曾经的那些作品同日而语。

这当然有陈冲在事情上愈发放松的缘故原由,却又不能纯挚归咎于她自己。
很多时候,演员是被动的,能够遇见若何的作品和角色有赖于整体的创作意识、市场氛围和文化环境。
何况陈冲63岁了,作为女演员,属于她的机会、位置和空间都不太可能再与从前一样。

“这便是人生的一个部分。
”对此,陈冲是淡然的,“我一点都没有烦懑活,(起起落落)各种我都经历过了,我也不是这样一个人,生活本身是最主要的,让自己充足才是愉悦、幸福的来源。

前不久,她刚刚听了席琳·迪翁的一首新歌,声音很细、气很短,但是非常动人。
她尤其喜好这位患上僵人综合征的天下巨星在采访中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不能跑,我会走;如果我走不动,我就爬;我不会停下来,我不会停下。
”她希望自己也是这样的:“唯一不朽的是连续创作,只有永久处在创作的状态当中才是故意义的。

陈冲确实仍旧连续创作着:6月尾,她参演的新版《喜宴》宣告达成;另一部有她出演的美剧《Oh. What. Fun.》也正在亚特兰大拍摄;同时就在几天前,北美院线上映了电影《弟弟》,作为主演,她又随着剧组跑了好几天的宣扬。
而且如今的她,或许在演出和导演之外还又多了一种创作的办法——“最近有点忙乱的这种时候,我很怀念当时能够安静下来写作的日子”。

发于2024.8.19总第115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陈冲:唯一不朽的是连续创作

:徐鹏远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