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菲利普,是上海一家医院的整形科年夜夫。

从演习算起,我已经在医院摸爬滚打了将近 10 年,轮转了所有外科科室,也见过了人情冷暖和世间百态。
欠费跑路的病人、蛮横无理的家属、牵丝扳藤的医闹……

深夜抢救重伤患者家属的一个举动让我记了10年 休闲娱乐

就像人们说的,医院是最能暴露人性的地方。

无名氏

10年前,我正是本科末了一年,刚进医院演习,轮转的第一个科室是神经外科。

那天是我值班,和另一个年夜夫凯哥一起守在急诊。
除了有几个大略的头部外伤患者,统统都风平浪静。
吃过晚饭,趁着病人少,凯哥让我赶紧回办公室,利用空闲看看书,准备年底的研究生考试。
可书还没看多久,手机溘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快过来!
来了个颅脑外伤!
”电话那头是凯哥发急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任何一个外科年夜夫都知道颅脑外伤的严重性。
我赶忙跑去急诊,凯哥正坐在诊室里看 CT 电影,一脸凝重。

电影是下面的县医院拍的,左侧硬膜外血肿,大概有十几毫升,右侧大脑有小范围的脑出血。
单从 CT 结果来看,情形并不严重。

可看到患者后,我才创造,问题并不像电影上显示的那么大略。

患者是一个年轻男性,看上去 20 岁旁边,秃顶。
除了一块淤青,他的头皮上并没有明显伤口,却已经陷入晕厥。
我检讨了一下神经反射,也涌现了非常。

凯哥说,CT 是 2 个小时以前拍的,血肿肯定还在增大。
他已经安排了复查 CT,今晚八成是要手术了。

听到凯哥这样说,我赶忙去帮患者办住院手续,可在候诊区喊了几次“抢救室三床家属来一下”,都没有人应答。
这时我才想起,他的床头牌上,写的是“无名氏”。

随着患者一起来的警察说,他是骑摩托车出的车祸,事发地点在县城外不远处的公路上,很可能是车辆失落控背面部撞到路边的护栏,当场晕厥。
目前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身份信息,摩托车也没有牌照。

为了尽快手术,我只能联系医院的干系卖力人,帮他办了急诊绿色通道的手续,优先抢救。
也便是说,先救命,再收费。

这时,CT 的检讨结果也出来了。
我一起小跑去 CT 室,直到拿到电影,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血肿不大,患者的症状却那么明显——

虽然硬膜外血肿没有恶化,但脑出血很严重,患者的脑室已经里充满了血液,而且明显发生了扩展。
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危及生命。

手术刻不容缓。

我又狂奔回诊室,把情形见告凯哥,然后立时关照病房和手术室。
很快,手术室的麻醉师和护士们就准备好了,上级年夜夫海涛哥也在赶来的路上。

术前洗手的时候,我还在光彩:“这家伙是个秃顶,省得咱们备皮(剔除毛发并进行清洁)了。

消毒、铺手术巾、穿手术衣,统统准备就绪。
凯哥先在太阳穴位置做了皮肤切口,我和他合营着切开、止血,很快就暴露了颅骨。

这时,海涛哥也来到了手术室,准备正式手术。
我们拿掉了一块大约 9 厘米长,6 厘米宽的颅骨,这样就相称于在脑壳上开了一扇窗,预防水肿挤压脑干,然后在侧脑室插入一根管子,把血液放出来,减轻脑室内的压力。

手术做得好好的,海涛哥溘然举头看了我一眼,问:“头部消毒的时候,有没有创造什么分外情形?”

我一头雾水,担心是自己消毒不合规范,当心翼翼地说:“没什么,便是他可能是刚剃的头,脱衣服的时候创造脖子上、锁骨上都是碎头发。

“问题就出在这儿。
”海涛哥的表情依旧专注,但还是可以从语气里听出一丝不满。

“这头肯定是下面的县医院剃的。
都备好皮准备做手术了,创造没有家属,害怕没人具名担任务,又怕没人交钱,就把包袱甩到咱们医院。
他们都这样搞了多少次了!

听了海涛哥的话,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县医院明明拍了 CT,却又把病人送到这里。

之前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老师们提过医闹。

前不久,楼上的普外科就经历了一场医闹,起因是一个患者结肠癌手术后,吻合口分裂造成肠瘘。
这本来属于常见并发症,术前发言里,也讲过这种可能性,但家属张口就要 20 万,每天赖在病房里,搞得全科焦头烂额。

这个人现在身份不明,如果手术涌现问题,或者术后规复不好,家属又溘然找上门来,那我们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但患者情形危急,想不了那么多,先把人救过来再说。

做完手术,已经是凌晨,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
把患者送进 ICU 后,我心里默默祈祷这个家伙能尽快醒过来,哪怕是只有痛觉,能够哼唧几声也是好的。

一句感激都没有

第二天下午查房的时候,患者的状况还不错,呼吸和心率都很平稳,捏他手上的皮肤时,也有了躲避动作。

在 ICU 里又住了 2 天,他逐渐清醒。
虽然有些迷迷糊糊,说话词不达意,但已经能和别人互换了,还会在半梦半醒中夸护士长得好看。
主任看过后,哀求隔天把他转出 ICU,给其他重症患者腾床位。
我们看着 ICU 里空着的两个床位,心里都明白,还是钱的问题。

目前,他的治疗用度已经超过了一万,而这些钱都是医院垫付的,终极还是会摊到每一个年夜夫、护士头上。

就在这天,警察找到了他的家属:

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屯子老头儿,黑黑瘦瘦的,脸上沟壑纵横,身上穿着当时已经很不常见的蓝色中山装,脚上是险些完备褪色的绿色解放胶鞋。

他的裤子上还沾着泥点,裤脚挽起到小腿,像是刚在地里干完活的样子。

问了警察才知道,这个老头儿是患者的父亲,今年 56 岁,38 岁那年才有了一个独苗。
孩子的母亲有慢性肾病,50 岁那年去世了,家里为了治病,一贯找亲戚、邻居借钱。
这次来医院,也是和周围人借了一圈,才凑了不到一千块钱。

看到家属这副样子,大家都默默叹了口气——还钱?还是别抱什么希望了。

到了下午,患者的颅内压又升高了,而且术后谵妄(行为躁动、胡言乱语)比较严重,转出 ICU 的事情只能暂缓。
我带着他父亲进去探视,这个诚笃巴交的农人看着插满管子的儿子,眼里一直淌泪,僵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我又把他带到年夜夫办公室,向他先容病情,完成一大堆的发言和具名。
而这个男人只是僵坐在凳子上,双手牢牢扣住膝盖,像一个在接管批评的学生。

我每说一句话,他就点点头,让他具名,就木然地拿起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一个小时的韶光里,他始终没有看过我一眼。

他离开办公室后,我不太高兴:“这个老头儿,我们救了他儿子的命,还垫了医药费,他竟然连句客气的话都没有!

凯哥听到了我的不满,过来悄悄跟我说:“这算什么,咱们便是靠治病救人养家糊口的,不要什么事都想着让人谢,不告你就不错了。

听完这话,我心里更憋屈了。
患者本来都准备转回普通病房了,现在颅内压又溘然升高,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万一家属硬要说我们手术没做好,就麻烦了。

由于患者住在 ICU,他父亲不能像其他家属那样睡在床位隔壁的折叠床上,又舍不得住宾馆,干脆直接睡在了消防通道里。
保安巡逻的时候常常把他的“床铺”——两层纸板给扔掉。

我见告他,医院后面的小巷子里有日租房,一个床位一天也就二十多块钱,很多家属都住在那里。
一听说二十多块钱,他本来呆滞的双眼看了我一下,摇了摇头,又把手里破旧的提包攥紧了一点。

末了,我们和保洁员商量,让他晚上住在放扫帚的仓库里,又找了些纸板当床铺。
由于是夏天,温度也不低,夜里他就和衣而睡,算是办理了住宿问题。

不过,他依旧很木讷,一句感激都没有。

出院

这几天,患者的情形时好时坏,不过总体上规复得不错,转入普通病房该当只是韶光问题了。

他父亲除了每天上午的查房和下午三点的探视韶光外,都处于消逝状态。
据保洁姨妈说,他一样平常在消防通道的楼梯上坐着发呆,或者去花园转转。

住进仓库的第三天,这个常常消逝的人溘然涌如今护士站阁下,搓动手张望。
起初,我忙着干活,没把稳到他,直到保洁姨妈嫌他站在那儿影响拖地,喊了句:

“真碍事,晚上占着我们小仓库,白天又站在这儿碍我的事。

姨妈说话的声音特殊大,周围的人纷纭看过去。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护士长把他叫到一边,问他有什么事情。
他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主任上午查完房说,我儿子能从里面出来了,多亏了你们,保住了我儿的命。

护士长连忙说,没什么,都是该当的。

直到这时,这个男人紧张的感情才终于放松了些。
他跟护士长说,如果往后有须要,就去消防通道找他,医院里有什么打杂跑腿的事情,他乐意帮忙。

说完这话,他的脸又憋得通红,扭头去跟保洁姨妈赔笑脸,然后不由分辨地提起姨妈的脏水桶就往水房跑。
正在气头上的姨妈溘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个黑瘦的男人提着水桶晃晃荡悠地走过来,和保洁姨妈一起打扫卫生。
活动几下,他显然是出汗了, 脱掉那件有些破旧的中山装,搭在阁下的扶手上。

来到医院这么多天,他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自然的笑颜。

晚查房过后,我和护士一起把患者从 ICU 推出来,转入普通病房。
老头儿早已经守在 ICU 门口,父子俩一见面,一句话没说,都哭了起来。
ICU 的护士说,患者刚醒的时候,总是问摩托车在哪里。
原来,他失事时开的摩托,是向朋友借的,他家经济困难,怕摔坏了赔不起。

听到这个,我苦笑一声,心说这几天住院的用度,够买好几辆摩托车了。

回到普通病房往后,患者的状况逐渐好转,毕竟是 18 岁的壮小伙,规复起来很快。
附近月尾,他已经能自己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也便是说,间隔出院不远了。

这段韶光,他的父亲也从仓库搬到了病房,白天没事的时候,就在走廊里站着,或者守在护士站阁下,看有谁须要帮忙。
护士捧着瓶瓶罐罐的注射液,他就过来搭把手;保洁姨妈腰不好,他就主动去打水;饮水机须要改换水桶了,他就一个人扛起来一桶四十多斤的纯净水,胳膊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日子一每天过去,正巧,我在神经外科的末了一天,患者可以出院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过段韶光他还要参加高考。
这是他第二次参加高考,之前一年,他都在县城的高中读复读班。

失事那天晚上,有手机的同村落同学和家里打电话,说他家里的土胚房歪了。
他一听,急忙借了县城同学的摩托车连夜赶回去,想看看父亲有没有失事,未曾想就在路上出了意外。

考虑到他们家的情形,这次治病我们就先垫付了用度,并且叮嘱他们带好单据,回去办新农合报销,报销的钱再还给我们。
至于自费部分的钱,就由医院来出了。

出院这天,医院宣扬科还来拍了一张合影,说是医务职员公益救助困难患者,院报得宣扬一下。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目送这爷俩离开病房。
老头儿转头朝我们看了看,彷佛眼里有泪水,由于他用袖子擦了一把。

我那时学生气重,找海涛哥抱怨:

“这人真是的,咱们救了他儿子,还没要钱,查房的时候从没听他跟我们说过感激。
过去看电视剧里面,假如年夜夫仁至义尽到这份儿上,还不得戴德戴德的。

一把花生米

之后,我也很快离开了神经外科,轮转到泌尿外科和普外科演习。

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又打仗了很多新的病人和家属,那个老头儿的形象逐渐从我脑海中淡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直到十月的一天,我在食堂遇见凯哥,他把我拉到了神经外科病房。
办公室里放着一个很大的蛇皮袋,里面是装得满满的花生米。

护士长正在用小袋子分装,瞥见我来了,她赶紧递给我一袋:“快快快,赶紧拿着。
这一大袋子得有七八十斤吧,那人竟然一起扛过来,还真厉害。

她说的是那人,是颅脑外伤患者的父亲,那个黑瘦的老头儿。

主任本来已经做好了他不还钱的生理准备,没想到的是,几个月后,他不仅把报销的钱带回来了,还拼拼凑凑了三千块钱,说是自费部分的,也还给我们,剩下的他再想办法。

听说,老头儿本日笑着见告大家,他儿子考上了大学,今后便是干部身份,不用再像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那一袋子花生便是他送给年夜夫和护士的谢礼。
今年收的新花生,刚晒干的。

护士长推脱不掉,只得留下那袋花生,但大家商量之后,决定让他把三千块钱带回去。
自费部分就不用再还了,就当是医院声援他们的。

周末,我把花生带回了家,足有一斤多。
父亲之前一贯在老家务农,也种过花生。
晚上炸花生之前,他挑挑拣拣,创造没有一颗不饱满,没有一颗虫蛀,没有一颗发霉,笑着说了一句:

“不孬,挑过的。

听着父亲的话,我仿佛看到,一个晴朗的初秋夜晚,黑瘦的老农坐在院子里,就着泛黄的灯光,细心心细地,一颗一颗挑拣着花生米。

从医十年, 我时常想起这一幕

正是这个

不善言辞却又一片赤忱的老头儿

让我能够在纷繁繁芜的医院里

也时候保持着

对善良的笃信和期待

(作者:菲利普年夜夫。
本文经由日本北海道大学神经科学硕士 庄时利和 审核。
原文略有删节)

(来源:丁喷鼻香年夜夫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