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武侯

字数:1046

阳武侯薛公禄,胶州薛家岛人。
父薛公最贫,牧牛乡师长西席家。
师长西席有荒田,公牧其处,辄见蛇兔斗草莱中,以为异,因请于主人为宅兆,构茅而居。
后数年,太夫人分娩,值雨骤至,适二指挥使奉命稽海,出其途,避雨户中。
见舍上鸦鹊群集,竞以翼覆漏处,异之。
既而翁出,指挥问:“适何作?”因以产告,又询所产,曰:“男也。
”指挥又益愕,曰:“是必极贵。
不然,何以得我两指挥护守门户也?”咨嗟而去。
侯既长,垢面垂鼻涕,殊不聪颖。
岛中薛姓,故隶军籍。
是年应翁家出一丁口戍辽阳,翁宗子深以为忧。
时候十八岁,人以太憨生,无与为婚。
忽自谓兄曰:“大哥啾唧,得无以遣戍无人耶?”曰:“然。
”笑曰:“若肯以婢子妻我,我当任此役。
”兄喜,即配婢。

古典小说全文系列 之 聊斋志异 卷5 休闲娱乐

侯遂携室赴戍所。
行方数十里,暴雨忽集。
途侧有危崖,夫妻奔避其下。
少间雨止,始复行。
才及数武,崖石崩坠。
居人遥望两虎跃出,逼附两人而没。
侯自此勇健非常,丰采顿异。
后以战功封阳武侯世爵。

至启、祯间,袭侯某公薨,无子,止有遗腹,因暂以旁支代。
凡世封家进御者,有娠即以上闻,官遣媪伴守之,既产乃已。
年余,夫人生女。
产后,腹犹震撼,凡十五年,更数媪,又生男。
应以嫡派赐爵,旁支噪之,以为非薛产。
官收诸媪,械梏百端,皆无异言。
爵乃定。

赵城虎

字数:1166

赵城妪,年七十余,止一子。
一日入山,为虎所噬。
妪悲痛,几不欲活,号啼而诉之宰。
宰笑曰:“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妪愈号啕,不能制之。
宰叱之亦不畏惧,又怜其老,不忍加以威怒,遂给之,诺捉虎。
媪伏不去,必待勾牒出乃肯行。
宰无奈之。
即问诸役,谁能往之。
一隶名李能,醺醉,诣座下,自言:“能之。
”持牒下,妪始去。
隶醒而悔之,犹谓宰之伪局,姑以解妪扰耳,因亦不甚为意。
持牒报缴,宰怒曰:“固言能之,何容复悔?”隶窘甚,请牒拘猎户,宰从之。
隶集猎人,昼夜伏山谷,冀得一虎庶可塞责。
月余,受杖数百,冤苦罔控。
遂诣东郭岳庙,跪而祝之,哭失落声。

无何,一虎自外来,隶错愕,恐被咥噬,虎入,殊不他顾,蹲立门中。
隶祝曰:“如杀某子者尔也,其俯听吾缚。
”遂出缧索挚虎项,虎帖耳受缚。
牵达县署,宰问虎曰:“某子尔噬之耶?”虎颔之。
宰曰:“杀人者去世,古之定律。
且妪止一子,而尔杀之,彼残年垂尽,何以生活?倘尔能为若子也。
我将赦之。
”虎又颔之,乃释缚令去。
妪方怨宰之不杀虎以偿子也,迟旦启扉,则有去世鹿,妪货其肉革,用以资度。
自是以为常,时衔金帛掷庭中。
妪从此丰裕,奉养过于其子。
心窃德虎。
虎来,时卧檐下,竟日不去。
人畜相安,各无猜忌。
数年,妪去世,虎来吼于堂中。
妪素所积,绰可营葬,族人共瘗之。
坟垒方成,虎骤奔来,来宾尽逃。
虎直赴冢前,嗥鸣雷动,移时始去。
土人立“义虎祠”于东郭,至今犹存。

螳螂捕蛇

字数:228

张姓者偶行溪谷,闻崖上有声甚厉。
寻途登觇,见巨蛇围如碗,摆扑丛树中,以尾击柳,柳枝崩折。
反侧倾跌之状,似有物捉制之,然核阅殊无所见,大疑。
渐近临之,则一螳螂据顶上,以刺刀攫其首,攧不可去,久之,蛇竟去世。
视额上革肉,已分裂云。

武技

字数:1276

李超字魁吾,淄之西鄙人,豪迈好施。
偶一僧来乞食,李饱啖之。
僧甚感荷,乃曰:“吾少林出也。
有薄技,请以相授。
”李喜,馆之客舍,丰其给,夙夜迟早从学。
三月艺颇精,意甚得。
僧问:“汝益乎?”曰:“益矣。
师所能者,我已尽能之。
”僧笑,命李试其技。
李乃解衣唾手,如猿飞,如鸟落,腾跃移时,诩诩然交叉而立。
僧又笑曰:“可矣。
子既尽吾能,请一角低昂。
”李忻然,即各交臂作势。
既而支撑格拒,李时时蹈僧瑕,僧忽一脚飞掷,李已仰跌丈余。
僧抚掌曰:“子尚未尽吾能也。
”李以掌致地,惭沮请教。
又数日,僧辞去。

李由此以名,遨游南北,罔有其对。
偶适历下,见一少年尼僧弄艺于场,不雅观者填溢。
尼告众客曰:“颠倒一身,殊大冷落。
有好事者,不妨了局一扑为戏。
”如是三言。
众相顾,迄无应者。
李在侧,不觉技痒,意气而进。
尼便笑与合掌。
才一比武,尼便呵止曰:“此少林宗派也。
”即问:“尊师何人?”李初不言,尼固诘之,乃以僧告。
尼拱手曰:“憨和尚汝师耶?若尔,不必比武足,愿拜下风。
”李请之再四,尼不可。
众鞭策之,尼乃曰:“既是憨师弟子,同是个中人,无妨一戏。
但两相会意可耳。
”李诺之。
然以其文弱故,易之。
又年少喜胜,思欲败之,以要一日之名。
方颉颃间,尼即遽止,李问其故,但笑不言,李以为怯,固请再角。
尼乃起。
少间李腾一踝去,尼骈五指下削其股,李觉膝下如中刀斧,蹶仆不能起。
尼笑谢曰:“孟浪迕客,幸勿罪!
”李异归,月余始愈,后年余,僧复来,为述往事。
僧惊曰:“汝大卤莽!
惹他作甚?幸先以我名告之,不然,股已断矣!

小人

字数:226

康熙间有术人携一榼,榼藏小人长尺许。
投一钱,则启榼令出,唱曲而退。
至掖,掖宰索榼入署,细审小人出处。
初不敢言,固诘之,方自述其乡族。
盖读书童子,自塾中归,为术人所迷,复投以药,四体暴缩,彼遂携之,以为戏具。
宰怒,杖杀术人。

秦生

字数:812

莱州秦生制药酒,误投毒味,未忍倾弃,封而置之。
积年余,夜适思饮,而无所得酒。
忽忆所藏,启封嗅之,芳烈喷溢,肠痒涎流,不可制止。
取盏将尝,妻苦劝谏。
生笑曰:“快饮而去世,胜于馋渴而去世多矣。
”一盏既尽,倒瓶再斟。
妻覆其瓶,满屋流溢,生伏地而牛饮之。
少时,腹痛口噤,中夜而卒。
妻号,为备棺木,行入殓。
次夜,忽有美人入,身不满三尺,径就灵寝,以瓯水灌之,豁然顿苏。
叩而诘之,曰:“我狐仙也。
适丈夫入陈家,窃酒醉去世,往救而归,偶过君家,彼怜君子与己同病,故使妾以余药活之也。
”言讫不见。
余朋侪邱行素贡士,嗜饮。
一夜思酒,而无可行沽,辗转不可复忍,因思代以醋。
谋诸妇,妇嗤之。
邱固强之,乃煨醯以进。
壶既尽,始解衣甘寝。
次曰,竭壶酒之资,遣仆代沽。
道遇伯弟襄宸,诘知其故,因疑嫂不肯为兄谋酒。
仆言:“夫人云:‘家中蓄醋无多,昨夜已尽其半;恐再一壶,则醋根断矣。
’”闻者皆笑之。
不知酒兴初浓,即毒药甘之,况醋乎?此亦可以传矣。

鸦头

字数:5062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
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乃步门外。
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
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
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
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
王乃入。
赵具酒馔,话温凉。
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娼寮。
余因久客,暂假床寝。
”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

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看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容娴婉,实神仙也。
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落,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
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
今尚待聘耳。
”王闻言,俯首缄默痴坐,酬应悉乖。
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
”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
”然日向夕绝不言去。
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
”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
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
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摇钱树,今请得如母所愿。
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
”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畅。
遂诺之,使婢邀王郎。
赵难中悔,加金付媪。

王与女欢爱乃至。
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绸缪,义即至重。
君倾囊博此一宵欢,嫡如何?”王泫然悲哽。
女曰:“勿悲。
妾委风尘,实非所愿。
顾未有敦笃如君可信者。
请以宵遁。
”王喜遽起,女亦起。
听谯鼓已三下矣。
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
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
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口,税屋而止。
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
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
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
”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
”女曰:“何必此虑。
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
可鬻驴子作成本。
”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个中。
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赡甚优。
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
”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必见凌逼。
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
”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
”居无何,妮子推门入,女笑逆之。
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
老母令我缚去。
”即出索子絷女颈。
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
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
女曰:“姊归,母必自至。
大祸不远,可速作计。
”乃急办装,将更播迁。
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
”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
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翼得贿赎。
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
悼丧而返。
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
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
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
细视儿,风姿磊落。
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
诘其名,自称王孜。
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
”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
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
孜渐长,孔武有力,喜野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胁迫之。
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
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
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
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
惊问所来,赵暗澹请间。
王乃偕归,命酒。
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
既北徙,又欲夺其志。
女矢志不二,因囚置之。
生一男弃之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尸首也。
”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
”因述本末。
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负责也。
夫何言!
”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
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
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资,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
数年,万金荡然。
媪见床头金尽,夙夜迟早加白眼。
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
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可如何。
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娼寮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
君留恋不去,将掇奇祸。
”赵惧,如梦初醒。
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
因以此情为王述之。
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
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面悉。
前世之孽,夫何可言!
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
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
母姊虽忍,假如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
”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
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
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看见孜,愕立变色。
孜骤进杀之,来宾大骇,以为寇。
及视女尸,已化为狐。
孜持刀径入,见媪督婢作羹。
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
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落声。
母问媪,曰:“已诛之。
”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
”命持葬郊野。
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
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
夫妇重谐,悲喜交至。
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
”惊问之,出两革以献。
母怒,骂曰:“违逆儿!
何得此为!
”号痛自挞,转侧欲去世。
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
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
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
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母子皆狐也。
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
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终当杀身倾产。
”夜伺孜睡,潜絷其伯仲。
孜醒曰:“我无罪。
”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
”孜大叫,转侧不可开。
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
已乃释缚,拍令安卧。
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
”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
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
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去世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酒虫

字数:722

长山刘氏,体肥嗜饮,每独酌辄尽一瓮。
负郭田三百亩,辄半种黍,而家年夜富,不以饮为累也。
一番僧见之,谓其身有异疾。
刘答言:“无。
”僧曰:“君饮尝不醉否?”曰:“有之。
”曰:“此酒虫也。
”刘愕然,便求医疗。
曰:“易耳。
”问:“需何药?”俱言不需。
但令于日中俯卧,絷伯仲,去首半尺许置良酝一器。
移时燥渴,思饮为极,酒喷鼻香入鼻,馋火上炽,而苦不得饮。
忽觉咽中暴痒,哇有物出,直堕酒中。
解缚视之,赤肉长二寸许,蠕动如游鱼,口眼悉备。
刘惊谢,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虫。
问:“将何用?”曰:“此酒之精,瓮中贮水,入虫搅之,即成佳酿。
”刘使试之,果真。
刘自是恶酒如仇。
体渐瘦,家亦日贫,后饮食至不能给。

异史氏曰:“日尽一石,无损其富;不饮一斗,适以益贫。
岂饮啄固有数乎哉?或言:‘虫是刘之福,非刘之病,僧愚之以成其术。
’然欤否欤?”

木雕美人

字数:302

贩子白有功言:在泺口河上,见一人荷竹簏,牵巨犬二。
于簏中出木雕美人高尺余,手自迁徙改变,艳妆如生。
又以小锦鞯被犬身,便令跨坐。
安置已,叱犬疾奔。
美人自起,学解马作诸剧,镫而腹藏,腰而尾赘,膜拜起立,灵变不讹。
又作昭君出塞,别取一木雕儿,插雉尾,披羊裘,跨犬从之。
昭君频频回顾,羊裘儿扬鞭追逐,真如生者。

封三娘

字数:5324

范十一娘,城祭酒之女,少艳美,骚雅尤绝。
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所可。
会上元日,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
这天,游女如云,女亦诣之。
方随喜间,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
核阅之,二八绝代姝也。
悦而好之,转用盼注。
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然。
”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
”十一娘亦审里居,女笑曰:“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落
”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留恋不舍。
十一娘问:“何无伴侣?”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来。
”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
封曰:“娘子豪门绣户,妾素无葭莩亲,虑致讥嫌。
”十一娘固邀之。
答:“俟异日。
”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
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
出所赠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
日望其来,痛惜遂病。
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村落谘访,并无知者。
市价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
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
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
呼曰:“接我以力?”侍儿从之,蓦然遂下。
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
答云:“妾家去此尚远,时来舅家作耍。
序言近村落者,缘舅家耳。
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朱紫交,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因此不果来。
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
”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来当须秘密。
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
”十一娘诺。
偕归同榻,快与倾怀,病寻愈。
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
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

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
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
谛视,惊曰:“真吾儿友也!
”因谓十一娘:“闺中有益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言?”十一娘因达封意。
夫人顾谓三娘曰:“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晕满颊,缄默拈带而已。
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
一夕,自门外匆忙奔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
”惊问之。
曰:“适出换衣,一少年丈夫,横来相关,幸而得逃。
如此,复何面孔!
”十一娘细诘描述,谢曰:“勿须怪,此妾痴兄。
会告夫人,杖责之。
”封坚辞欲去。
十一娘请待天曙。
封曰:“舅家咫尺,但须一梯度我过墙耳。
”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墙送之。
行半里许,推却自去。
婢返,十一娘扶床悲惋,如失落夫妻。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落,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
婢喜,拜问,封亦恻恻,讯十一娘兴居。
婢捉袂曰:“三姑过我。
我家姑姑盼欲去世!
”封曰:“我亦思之,但不乐使家人知。
归启园门,我自至。
”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封已在园中矣。
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
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枕,密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
以才色门第,何患无贵介婿,然绔袴儿敖不足数,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
”十一娘然之。
封曰:“旧年重逢处,今复作道场,嫡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快意郎君。
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
”昧爽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
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
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
封潜指曰:“此翰苑才也。
”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
”入暮果至,曰:“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
”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
封曰:“娘子何堕世情哉!
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眼珠,不复相天下士矣。
”十一娘曰:“且为奈何?”曰:“愿得一物,持与结盟。
”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
志若坚,死活何可夺也?”十一娘必不可。
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
以是故,来报前好耳。
请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
”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

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
这天,忽睹两艳,归涉冥想。
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
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
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
”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
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
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
”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
生喜不自已,矢曰:“劳关心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
”封遂去。
生诘旦,浼邻媪诣范夫人。
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
十一娘知之,心失落所望,深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去世矢之。

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
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之。
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泪。
使人潜告夫人,非孟生不嫁。
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
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
嫡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
俄侍女奔曰:“小姐自缢去世!
”举家惊涕,痛悔无所复及。
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
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
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
未几,闻玉葬喷鼻香埋,然悲丧,恨不从美人俱去世。
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
欻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
向生道喜曰:“喜姻好可就矣。
”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谓就者,正以其亡。
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
”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穴。
生自大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
顾见三娘,问:“此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
”因告以故,始知复活。
封惧漏泄,相将去五十里,避匿山村落。

封欲辞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别院居。
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有。
封每遇生来辄避去,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
计不如效英、皇。
”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永生,故不愿嫁耳。
”十一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封曰:“妾所得非人间所知。
世所传并非真诀,惟华陀五禽图差为不妄。
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利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出者。
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
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
倘色戒不破,道成当升第一天。
今堕奸谋,命耳!
”乃起告辞。
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
封曰:“实相告:我乃狐也。
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
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
再留则魔重生,无底止矣。
娘子福泽正远,珍惜自爱。
”言已而逝。
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官翰林。
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
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
公大怒,疑生儇薄。
生请间,具道情事。
公不笃信,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
阴戒勿宣,惧有祸变。
又二年,某绅以枢纽关头发觉,父子充辽海军。
十一娘始归宁焉。

狐梦

字数:3454

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有名。
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
传言楼中故多狐。
毕每读《青凤传》,心辄神往,恨不一遇。
因于楼上摄想凝思,既而归斋,日已寝暮。

时暑月燠热,当户而寝。
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却视则一妇人,年逾四十,而风采犹存。
毕惊起,问为谁,笑曰:“我狐也。
蒙君注念,心窃感纳。
”毕闻而喜,投以嘲谑。
妇笑曰:“妾齿加长矣,纵人不见恶,先自渐沮。
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栉。
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
”言已而去。
至夜,焚喷鼻香坐伺,妇果携女至。
态度娴婉,旷世无匹。
妇谓女曰:“毕郎与有夙缘,即须留止。
明旦早归,勿贪睡也。
”毕乃握手入帏,款曲备至。
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
”未明即去。
既夕自来,曰:“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嫡即屈同去。
”问:“何所?”曰:“大姊作筵主,此去不远也。
”毕果候之。
良久不至,身渐倦惰。
才伏案头,女忽入曰:“劳君久伺矣。
”乃握手而行。
奄至一处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则见灯烛荧荧,灿若星点。
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妆绝美。
敛衽称贺已,将践席,婢入曰:“二娘子至。
”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
新郎颇快意否?”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
二娘曰:“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
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
我谓婢子异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真矣。
”大娘笑曰:“无怪三娘子怒诅也!
新郎在侧,直尔憨跳!
”,顷之,合尊匆匆坐,宴笑甚欢。

忽一少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二三,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
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见姊丈耶?此无坐处。
”因提抱膝头,取肴果饵之。
移时,转置二娘怀中,曰:“压我胫股酸痛!
”二姊曰:“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我薄弱不堪;既欲见姊丈,姊丈故壮伟,肥膝耐坐。
”乃捉置毕怀。
入怀喷鼻香软,轻若无人。
毕抱与同杯饮,大娘曰:“小婢勿过饮,醉失落仪容,恐姊丈所笑。
”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猫,猫戛然鸣。
大娘曰:“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
”二娘曰:“请以狸奴为令,执箸交传,鸣处则饮。
”众如其教。
至毕辄鸣;毕故豪饮,连举数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因大喧笑。
二姊曰:“小妹子归休!
压杀郎君,恐三姊怨人。
”小女郎乃抱猫去。

大姊见毕善饮,乃摘髻子贮酒以劝。
视髻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
比干视之,则荷盖也。
二娘亦欲相酬,毕辞不胜洒。
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
”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
女在旁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勿为奸人所算。
”置合案上,则一巨钵。
二娘曰:“何预汝事!
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
”毕持杯向口立尽。
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
二娘夺骂曰:“猾婢!
何时盗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
”遂起,入室易舄。

女约毕离席告别,女送出村落,使毕自归。
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异之。
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去世耶?”毕言:“方疑是梦。
”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梦,实非梦也。
”女每与毕弈,毕辄负。
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
今视之,只平平耳。
”毕求指诲,女曰:“弈之为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益。
”居数月,毕觉稍进。
女试之,笑曰:“尚未,尚未。
”毕出,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稍咸奇之。

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微泄之。
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
屡嘱甚密,何尚尔尔?”怫然欲去。
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濅疏矣。
积年余,一夕来,兀坐相向。
与之弈,不弈;与之寝,不寝。
痛惜良久,曰:“君视我孰如青凤?曰:“殆过之。
”曰:“我自惭弗如。
然聊斋与君笔墨交,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
”曰:“夙有此志。
曩遵旧嘱,故秘之。
”女曰:“向为是嘱,今已将别,复何讳?”问:“何往?”曰:“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不复得来矣。
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未醮;妾与君幸无所累。
”毕求赠言,曰:“盛气平,过自寡。
”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
”至里许,洒涕分离,曰:“役此有志,未必无会期也。
”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尾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
余曰:“有狐若此,则聊斋笔墨有光荣矣。
”遂志之。

布客

字数:928

长清某,贩布为业,客于泰安。
闻有术人工星命之学,诣问休咎。
术人推之曰:“运数大恶,可速归。
”某惧,囊资北下。
途中遇一短衣人,似是隶胥,渐渍与语,遂相知悦,屡市餐饮,呼与共啜。
短衣人甚德之,某问所营干,答曰:“将适长清,有所勾致。
”问为何人,短衣人出牒,示令自审,第一即己姓名。
骇曰:“何事见勾?”短衣人曰:“我乃蒿里人,东四司隶役。
想子寿数尽矣。
”某出涕求救。
鬼曰:“不能。
然牒上名多,拘集尚需时日。
子速归处置后事,我末了相招,此即以是报交好耳。

无何,至河际,断绝桥梁,行人艰涉。
鬼曰:“子行去世矣,一文亦将不去。
请即建桥利行人,虽颇烦费,然于子未必无小益。
”某然之,及归,告妻子作周身具。
刻期鸠工建桥。
久之,鬼竟不至,心窃疑之。
一日,鬼忽来曰:“我已以建桥事上报城隍,转达冥司矣。
谓此一节可延寿命。
今牒名已除,敬以应命。
”某喜感谢。
后再至泰山,不忘鬼德,敬赍楮锭,呼名酬奠。
既出,见短衣人匆遽而来曰:“子几祸我!
适司君方莅事,幸不闻知。
不然,奈何!
”送之数武,曰:“后勿复来。
倘有事北往,自当迂道过访。
”遂别而去。

农夫

字数:928

有农夫耕于山下,妇以陶器为饷,食已置器垄畔,向暮视之,器中余粥尽空。
如是者屡。
心疑之,因睨注以觇之。
有狐来,探首器中。
农夫荷锄潜往,力击之,狐惊窜走。
器囊头,苦不得脱,狐颠蹶触器碎落,出首,见农夫,窜益急,越山而去。

后数年,山南有贵家女,苦狐缠祟,敕勒无灵。
狐谓女曰:“纸上符咒,能奈我何!
”女给之曰:“汝道术良深,可幸永好。
顾不知平生亦有所畏者否?”狐曰:“我罔所怖。
但十年前在北山时,尝窃食田畔,被一人戴阔笠,持曲项兵,几为所戮,至今犹悸。
”女告父。
父思投其所畏,但不知姓名、居里,无从问讯。
会仆以故至山村落,向人偶道。
旁一人惊曰:“此与予曩年事适符合,将无向所逐狐,今能为怪耶?”仆异之,归告主人。
主人喜,即命仆持马招农夫来,敬白所求。
农夫笑曰:“曩所遇诚有之,顾未必即为此物。
且既能怪变,岂复畏一农夫?”贵家固强之,使披戴如尔日状,入室以锄卓地:咤曰:“我日觅汝不可得,汝乃逃匿在此耶!
今相值,决杀不宥!
”言已,即闻狐鸣于室。
农夫益作威怒,狐即哀告乞命,农夫叱曰:“速去,释汝。
”女见狐捧头鼠窜而去。
自是遂安。

章阿端

字数:3866

卫辉戚生,少年蕴藉,有气敢任。
时大姓有巨第,日间见鬼,去世亡相继,愿以贱售。
生廉其直购居之。
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废置。
家人夜惊,辄相哗以鬼。
两月余,丧一婢。
无何,生妻以暮至楼亭,既归得疾,数日寻毙。
家人益惧,劝生他徙,生不听。
而块然无偶,憭栗自伤。
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
生怒,盛气襆被,独卧荒亭中,留烛以觇其异。
久之无他,亦竟睡去。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复扪搎。
生醒视之,则一老大婢,挛耳蓬葆,臃肿无度。
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
”婢惭,敛手蹀躞而去。
少顷,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色婉炒,闯然至灯下,怒骂:“何处狂生,居然高卧!
”生起笑曰:“小生此间之地主,候卿讨房税耳。
”遂起,裸而捉之。
女急遁,生先趋西北隅阻其归路,女既穷,便坐床上。
近临之,对烛如仙,渐拥诸怀。
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将祸尔去世!
”生强解裙襦,则亦不甚抗拒。
已而自白曰:“妾章氏,小字阿端。
误适荡子,刚愎不仁,横加折辱,愤悒夭逝,瘗此二十余年矣。
此宅下皆坟冢也。
”问:“老婢何人?”曰:“亦一故鬼,从妾服役。
上有生人居,则鬼不安于夜室,适令驱君耳。
”问:“扪搎作甚?”笑曰:“此婢三十年未经人性,其情可悯,然亦太不自量矣。
要之:馁怯者,鬼益侮弄之,刚肠者不敢犯也。
”听邻钟响断,着衣下床,曰:“如不见猜,夜当复至。

入夕果至,绸缪益欢。
生曰:“室人不幸殂谢,感悼不释于怀。
卿能为我致之否?”女闻之益戚,曰:“妾去世二十年,谁一置念忆者!
君诚多情,妾当极力。
然闻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
”逾夕告生曰:“娘子将生朱紫家。
以前生失落耳环,挞婢,婢自缢去世,此案未结,以故迟留。
今尚寄药王廊下,有监守者,妾使婢往行贿,或将来也。
”生问:“卿何闲散?”曰:“凡枉去世鬼不自投见,阎摩天子不及知也。
”二鼓向尽,老婢果引生妻而至。
生执手大悲,妻含涕不能言。
女别去,曰:“两人可话契阔,另夜请相见也。
”生慰问婢去世事。
妻曰:“无妨,行结矣。
”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欢。
由此遂以为常。

后五日,妻忽泣曰:“嫡将赴山东,乖离苦长,奈何!
”生闻言,挥涕流落,哀不自胜。
女劝曰:“妾有一策,可得暂聚。
”共收涕询之。
女请以钱纸十提,焚南堂杏树下,持贿押生者,俾缓时日,生从之。
至夕妻至,曰:“幸赖端娘,今得旬日聚。
”生喜,禁女勿去,留与连床,暮以暨晓,惟恐欢尽。
过七八日,生以限期将满,夫妻终夜哭。
问计于女,女曰:“势难再谋。
然试为之,非冥资百万不可。
”生焚之如数。
女来,喜曰:“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初甚难,既见多金,心始摇。
今已以他鬼代生矣。
”自此,白日亦不复去,今生塞户牖,灯烛不绝。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闷懊憹,恍惚如见鬼状。
妻抚之曰:“此为鬼病。
”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
人去世为鬼,鬼去世为聻。
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
生欲为聘巫医。
曰:“鬼何可以人疗?邻媪王氏,今行术于冥间,可往召之。
然去此十余里,妾足弱不能行,烦君焚刍马。
”生从之。
马方爇,即见婢女牵赤骝,授绥庭下,须臾已杳,少间,与一老妪叠骑而来,絷马廊柱。
妪入,切女十指。
既而端坐,首悚作态。
仆地移时,蹶而起曰:“我黑山大王也。
娘子病大笃,幸遇小神,福泽不浅哉!
此业鬼为殃,不妨,不妨!
但是病有廖,须厚我养活,金百锭、钱百贯,盛筵一设,不得少缺。
”妻逐一噭应。
妪又仆而苏,向病者呵叱,乃已。
既而欲去。
妻送诸庭外,赠之以马,欣然而去。
入视女郎,似稍醒。
夫妻大悦,抚问之。
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人间矣。
合目辄见冤鬼,命也!
”因泣下。
越宿,病益沉殆,曲体战栗,若有所睹。
拉生同卧,以首入怀,似畏扑捉。
生一起,则惊叫不宁。
如此六七日,夫妻无所为计。
会生他出,半日而归,闻妻哭声,惊问,则端娘已毙床上,委蜕犹存。
启之,白骨俨然。
生大恸,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

一夜,妻梦中呜咽,摇而问之,答云:“适梦端娘来,言其夫为聻鬼,怒其改节泉下,衔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场。
”生早起,即将如教。
妻止之曰:“度鬼非君所可与力也。
”乃起去。
逾刻而来,曰:“余已命人邀僧侣。
当先焚钱纸浸染度。
”生从之。
日方落,僧众毕集,金铙法鼓,一如人间。
妻每谓其聒耳,生殊不闻。
道场既毕,妻又梦端娘来谢,言:“冤已解矣,将生作城隍之女。
烦为转致。

居三年,家人初闻而惧,久之渐习。
生不在,则隔窗启禀。
一夜,向生啼曰:“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按责甚急,恐不能久聚矣。
”数日果疾,曰:“情之所钟,本愿长眠世,不乐生也。
今将永诀,得非数乎!
”生皇遽求策,曰:“是不可为也。
”问:“受责乎?”曰:“薄有所责。
然偷生之罪大,偷去世之罪小。
”言讫不动。
细审之,面庞形质,渐就澌灭矣。
生每独宿亭中,冀有他遇,终亦寂然,民气遂安。

馎饦媪

字数:394

韩生居别墅半载,腊尽始返。
一夜妻方卧,闻人视之。
炉中煤火,炽耀甚明。
见一媪,可八九十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
向女曰:“食馎饦否?”女惧,不敢应。
媪遂以铁箸拨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闻汤沸。
媪撩襟启腰橐,出馎饦数十枚投汤中,历历有声。
自言曰:“待寻箸来”遂出门去。
女乘媪去,急起捉釜倾箦后,蒙被而卧。
少刻,媪至,逼问釜汤所在。
女大惧而号,家人尽醒,媪始去。
启箦照视,则土鳖虫数十,堆累个中。

金永年

字数:188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岁无子;媪亦七十八岁,自公绝望。
忽梦神告曰:“本应绝嗣,念汝贸贩平准,予一子。
”醒以告媪。
媪曰:“此真企图。
两人皆姑息木,何由生子?”无何,媪腹震撼,十月,竟举一男。

花姑子

字数:5570

安幼舆,陕之拨贡生,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
会舅家丧葬,往助执绋。
暮归,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恐。
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
数武中,欻见一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
安停足,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
安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是山村落,将以投止。
叟曰:“此非安乐乡。
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
”安大悦,从行里许,睹小村落。
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叟曰:“诺。

既入,则舍宇湫隘。
叟挑灯匆匆坐,便命随事具食。
又谓妪曰:“此非他,是吾恩主。
婆子不能行步,可唤花姑子来酾酒。
”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斜盼。
安视之,芳容韶齿,殆类天仙。
叟顾令煨酒。
房西隅有煤炉,女郎入房拨火。
安问:“此女公何人?”答云:“老夫章姓。
七十年止有此女。
田家少婢仆,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见子,幸勿哂也。
”安问:“婿何家里?”答言:“尚未。
”安赞其惠丽,称不容口。
叟方谦挹,忽闻女郎惊号。
叟奔入,则酒沸火腾。
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
”回顾,见炉旁有蒭心插紫姑未竟,又诃曰:“发蓬蓬许,裁如婴儿!
”持向安曰:“贪此生涯,致酒腾沸。
蒙君子奖誉,岂不羞去世!
”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
赞曰:“虽近儿戏,亦见慧心。

推敲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
安瞩目情动。
忽闻妪呼,叟便去。
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落。
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
生渐入室,女起,严容曰:“狂郎人闼,将作甚!
”成长跪哀之。
女夺门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臄。
女颤声疾呼,叟匆遽入问。
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
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
”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
魂魄颠倒,丧所怀来。
于是伪醉离席,女亦遂去。
叟设裀褥,阖扉乃出。

安不寐,未曙,呼别。
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庐求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
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
至则绝壁巉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此姓绝少。
失落望而归,并忘寝食。
由此得昏瞀之疾,强啖汤粥,则唾欲吐,溃乱中,辄呼花姑子。
家人不解,但终夜环伺之,气势阽危。
一夜,守者困怠并寐,生矇瞳中,觉有人揣而抁之。
略开眸,则花姑子立床下,不觉神气复苏。
熟视女郎,潸潸涕堕。
女倾头笑曰:“痴儿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阳穴。
安觉脑麝奇喷鼻香,穿鼻沁骨。
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
小语曰:“室中多人,我不便住。
三日当复相望。
”又于绣祛中出数蒸饼置床头,悄然遂去。
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扪饼啖之。
不知所苞何料,甘美非常,遂尽三枚。
又以衣覆余饼,懵腾甜睡,辰分始醒,如释重负。
三日饼尽,精神倍爽,乃遣散家人。
又虑女来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

未几女果至,笑曰:“痴郎子!
不谢巫耶?”安喜极,抱与绸缪,恩爱乃至。
已而曰:“妾冒险蒙垢,以是故,来报重恩耳。
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图。
”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不相识,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
”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
”生固求永好。
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夫妻亦不能。
”安闻言,悒悒而悲。
女曰:“必欲相谐,明宵请临妾家。
”安乃收悲以忻,问曰:“道路辽远,卿纤纤之步,何遂能来?”曰:“妾固未归。
东头聋媪我姨行,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
”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喷鼻香。
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女曰:“妾生来便尔,非由熏饰。
”安益奇之。
女早起言别,安虑迷途,女约相候于路。
安抵暮驰去,女果伺待,偕至旧所,叟媪欢逆。
酒肴无佳品,杂具藜藿。
既而请安寝,女子殊不瞻顾,颇涉疑念。
更既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寝,致劳久待。
”浃洽终夜,谓安曰:“此宵之会,乃百年之别。
”安惊问之,答曰:“父以小村落孤寂,故将远徙。
与君好合,尽此夜耳。
”安不忍释,俯仰悲怆。
留恋之间,夜色渐曙。
叟忽然闯入,骂曰:“婢子玷我清门,使人愧怍欲去世!
”女失落色,草草奔出。
叟亦出,且行且詈。
安惊孱愕怯,无以自容,潜奔而归。

数日徘徊,心景殆不可过。
因思夜往,逾墙以不雅观其便。
叟固言有恩,即令事泄,当无大谴。
遂乘夜窜往,蹀躞山中:迷闷不知所往。
大惧。
方觅归途,见谷中隐有舍宇。
喜诣之,则闳高壮,似是世家,重门尚未扃也。
安向门者讯章氏之居。
有青衣人出,问:“昏夜何人询章氏?”安曰:“是吾亲好,偶迷居向。
”青衣曰:“男子无问章也。
此是渠妗家,花姑即今在此,容传白之。
”入未几,即出邀安。
才登廊舍,花姑趋出迎,谓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困殆,可伺床寝。
”少间,携手入帏。
安问:“妗家何别无人?”女曰:“妗他出,留妾代守。
幸与郎遇,岂非夙缘?”然偎傍之际,觉甚膻腥,心疑有异,女抱安颈,遽以舌舐鼻孔,彻脑如刺。
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少时闷然不觉矣。
安不归,家中逐者穷汉迹,或言暮遇于山径者。
家人入山,则裸去世危崖下。
惊怪莫察其由,舁归。

众方聚哭,一女郎来吊,自门外噭啕而入。
抚尸捺鼻,涕洟个中,呼曰:“天乎,天乎!
何愚冥至此!
”痛哭声嘶,移时乃已。
告家人曰:“停以七日,勿殓也。
”众不知何人,方将启问,女傲不为礼,含涕径出,留之不顾。
尾其后,转眸已渺。
群疑为神,谨遵所教。
夜又来,哭如昨。
至七夜,安忽苏,反侧以呻。
家人尽骇。
女子入,相向呜咽。
安举手,挥众令去。
女出青草一束,燂汤升许,即床头进之,顷刻能言。
叹曰:“再杀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
”因述所遇。
女曰:“此蛇精冒妾也。
前迷道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
”安曰:“卿何能起去世人而肉白骨也?毋乃仙乎?”曰:“久欲言之,恐致惊怪。
君五年前,曾于西岳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曰:“然,其有之。
”曰:“是即妾父也。
序言大德,盖以此故。
君前日已生西村落王主政家。
妾与父讼诸阎摩王,阎摩王弗善也。
父愿坏道代郎去世,哀之七日,始得当。
今之重逢,幸耳。
然君虽生,必且痿痹不仁,得蛇血合酒饮之,病乃可除。
”生衔恨切齿,而虑其无术可以擒之。
女曰:“不难。
但多残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飞升。
其穴在老崖中,可于晡时聚茅焚之,外以强弩戒备,妖物可得。
”言已,别曰:“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
然为君故,业行已损其七,幸悯宥也。
月来觉腹中微动,恐是孽根。
男与女,岁后当相寄耳。
”流涕而去。

安经宿,觉腰下尽去世,爬搔无所痛痒。
乃以女言告家人。
家人往,如其言,炽火穴中,有巨白蛇冲焰而出。
数弩齐发,射杀之。
火熄入洞,蛇大小数百头,皆焦且去世。
家人归,以蛇血进。
安服三日,两股渐能转侧,半年始起。

后独行谷中,遇老媪以绷席抱婴儿授之,曰:“吾女存问郎君。
”方欲问讯,瞥不复见。
启襁视之,男也。
抱归,竟不复娶。

异史氏曰:“人之以是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
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
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
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
仙乎,仙乎!

武孝廉

字数:2414

武孝廉石某,囊资赴都,将求铨叙。
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长卧舟中。
仆篡金亡去,石大恚,病益加,资粮断绝,榜人谋委弃之。
会有女子乘船,夜来临泊,闻之,志愿以舟载石。
榜人悦,扶石登女舟。
石视之,妇四十余,被服灿丽,神采犹都。
呻以感谢,妇临审曰:“君夙有瘵根,今魂魄已游墟墓。
”石闻之,噭然哀哭。
妇曰:“我有丸药,能起去世。
苟病瘳,勿相忘。
”石洒泣矢盟。
妇乃以药饵石,半日,觉少痊。
妇即榻供甘旨,殷勤过于夫妇。
石益德之。
月余,病良已。
石蒲伏而前,敬之如母。
妇曰:“妾茕独无依,如不以色衰见憎,愿侍巾栉。
”时石三十余,丧偶经年,闻之,喜惬过望,遂相燕好。
妇乃出藏金,使入都营干,相约返与同归。
石赴都夤缘,选得本省司阃,余金市鞍马,冠盖赫奕。
因念妇腊已高,终非良偶,因以百金聘王氏女为继室。
心中悚怯,恐妇闻知,遂避德州道,迂途履任。
年余,不通音耗。
有石中表,偶至德州,与妇为邻。
妇知之,诣问石况,某以实对,妇大骂,因告以情。
某亦代为不平,慰解曰:“或署中务冗,尚未暇遑。
乞修尺一书,为嫂寄之。
”妇如其言。
某敬以达石,石殊不置意。
又年余,妇自往归石,止于旅舍,托官署司宾者通姓氏,石令绝之。
一日,方燕饮,闻喧詈声,释杯凝听,则妇已搴帘入矣。
石大骇,面色如土。
妇指骂曰:“薄情郎!
安乐耶?试思富若贵何所自来?我与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谋何妨?”石累足屏气,不能复作声。
久之,长跪自投,诡辞求宥,妇气稍平。
石与王氏谋,使以妹礼见妇。
王氏雅不欲,石固哀之,乃往。
王拜,妇亦答拜。
曰:“妹勿惧,我非悍妒者。
曩事,实人情所不堪,即妹亦不当愿有是郎。
”遂为王缅述本末。
王亦愤恨,因与变詈石。
石不能自为地,惟求自赎,遂相安帖。

初,妇之未入也,石戒阍人勿通。
至此,怒阍人,阴诘让之。
阍人固言管钥未发,无入者,不服。
石疑之而不敢问妇。
两虽说笑,而终非所好也。
幸妇娴婉,不争夕。
三餐后,掩闼早眠,并不问外子夜宿何所。
王初犹自危,见其如此,益敬之。
厌旦往朝,如事姑嫜。
妇御下宽和有体,而明察若神。
一日,石失落印绶,合署沸腾,屑屑还往,无所为计。
妇笑言:“勿忧,竭井可得。
”石从之,果得。
叩其故,辄笑不言。
隐约间,似知盗者之姓名,然终不肯泄。
居之终岁,察其行多异。
石疑其非人,常于寝后使人輶听之,但闻床上终夜作振衣声,亦不知其作甚。
妇与王极相怜爱。

一夕,石以赴臬司未归,妇与王饮,不觉醉,就卧席间,化而为狐。
王怜之,覆以锦褥。
未几,石入,王告以异,石欲杀之。
王曰:“即狐,何负干君?”石不听,急觅佩刀。
而妇已醒,骂曰:“虺蝮之行,而豺狼之性,必不可以久居!
曩时啖药,乞赐还也!
”即唾石面。
石觉森寒如浇冰水,喉中习习作痒,呕出,则丸药如故。
妇拾之,忿然径出,追之已杳。
石中夜旧症复作,血嗽不止,半载而卒。

异史氏曰:“石孝廉翩翩若诗人,或言其折节能下士,语人如恐伤。
壮年殂谢,士林悼之。
至闻其负狐妇一事,则与李十郎何以少异?”

西湖主

字数:5645

陈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
家贫,从副将军贾绾作记室。
泊舟洞庭。
适猪婆龙浮水面,贾射之中背。
有鱼衔龙尾不去,并获之。
锁置桅间,奄存气息,而龙吻张翕,似求援拯。
生恻然心动,请于贾而释之。
携有金创药,戏敷患处,纵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没。

后年余,生北归,复经洞庭,大风覆舟。
幸扳一竹簏,流落终夜,侥径埂T斗缴懈∈讨粒蚱滟灼停…引出之,已就毙矣。
惨怛无聊,坐对休憩。
但见小山耸翠,细柳摇青,行人绝少,无可问途。
自迟明以至辰后,怅怅靡之。
忽僮仆肢体微动,喜而扪之,无何,呕水数斗,豁然顿苏。
相与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着。
而枵肠辘辘,饥不可堪。
于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
才至半山,闻鸣镝声。
方疑听间,有二女郎乘骏马来,骋如撒菽。
各以红绡抹额,髻插雉尾,着小袖紫衣,腰束绿锦;一挟弹,一臂青鞲。
度过岭头,则数十骑猎于榛莽,并皆姝丽,装扮服装若一。
生不敢前。
有男子步驰,似是驭卒,因就问之。
答曰:“此西湖主猎首山也。
”生述所来,且告之馁。
驭卒解裹粮授之,嘱云:“宜即远避,犯驾当去世!
”生惧,疾趋下山。

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
近临之,粉垣围沓,溪水横流,豪门半启,石桥通焉。
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又疑是贵家园亭。
逡巡而入,横藤碍路,喷鼻香花扑人。
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
山鸟一鸣,则花片乱飞;深巷微风,则榆钱自落。
怡目快心,殆非人间。
穿过小亭,有秋千一架,上与云齐,而罥索沉沉,杳无人迹。
因疑地近闺阁,羅怯未敢深入。
俄闻马腾于门,似有女子笑语。
生与僮潜伏丛花中。
未几,笑声渐近,闻一女子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
”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几空劳仆马也。
”无何,红妆数辈,拥一女郎至亭上坐。
秃袖戎装,年可十四五。
发多敛雾,腰细惊风,玉蕊琼英,未足方喻。
诸女子献茗熏喷鼻香,灿如堆锦。
移时,女起,历阶而下。
一女曰:“公主鞍马劳累,尚能秋千否?”公主笑诺。
遂有驾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挽扶而上。
公主舒皓腕,蹑利屣,轻如飞燕,蹴入云霄。
已而扶下,群曰:“公主真神仙也!
嘻笑而去。

生睨良久,神态飞扬。
迨人声既寂,出诣秋千下,徘徊凝想。
见篱下有红巾,知为群美所遗,喜纳袖中。
登其亭,见案上设有文具,遂题巾曰:“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
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题已,吟诵而出。
复寻故径,则重门扃锢矣。
踟蹰无计,返而楼阁亭台,涉历几尽。
一女掩入,惊问:“何得来此?”生揖之曰:“失落路之人,幸能垂救。
”女问:“拾得红巾否?”生曰:“有之。
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
女大惊曰:“汝去世无所矣!
此公主所常御,涂鸦若此,何能为地?”生失落色,哀求脱免。
女曰:“窃窥宫仪,罪已不赦。
念汝儒冠,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将作甚计!
”遂皇皇持巾去。
生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去世。
迂久,女复来,潜贺曰:“子有生望矣!
公主看巾三四遍,冁然无怒容,或当放君去。
宜姑耐守,勿得攀树钻垣,发觉不宥矣。
”日已投暮,凶祥不能自必,而饿焰中烧,忧煎欲去世。
无何,女子挑灯至,一婢提壶榼,出酒食饷生。
生急问,女云:“适我乘间言:‘园中秀才,可恕则放之;不然,饿且去世。
’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馈君食。
此非恶耗也。
”生徊徨终夜,危不自安。
辰刻向尽,女子又饷之。
生哀求缓颊,女曰:“公主不言杀,亦不言放,我辈下人,何敢屑屑渎告?”

既而斜日西转,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殆矣!
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骂狂伧,祸不远矣!
”生大惊,面如灰土,长跽请教。
忽闻人语纷拿,女摇手避去。
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
”返身急去。
少间来,曰:“王妃请陈郎入。
”生战惕从之。
经数十门户,至一宫殿,碧箔银钩。
即有美姬揭帘,唱:“陈生至。
”上一丽者,袍服炫冶。
生伏地稽首曰:“万里孤臣,幸恕生命。
”妃急起拽之,曰:“我非君子,无以有今日。
婢辈无知,致迕佳客,罪何可赎!
”即设筵,酌以镂杯。
生茫然不解其故,妃曰:“再造之恩,恨无所报。
息女蒙题巾之爱,当是无缘,今夕即遣奉侍。
”买卖出非望,神惝恍而无着。

日方暮,一婢前曰:“公主已严妆讫。
”遂引生就帐。
忽而笙管嗷嘈,阶上悉践花罽,门堂藩溷,处处皆笼烛。
数十妖姬,扶公主交拜。
麝兰之气,充斥殿庭。
既而相将入帏,两相倾爱。
生曰:“羁旅之臣,平生不省拜侍。
点污芳巾,得免斧鑕,幸矣,反赐姻好,实非所望。
”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扬江王女。
旧岁归宁,偶游湖上,为流矢所中。
蒙君脱免,又赐刀圭之药,一门戴佩,常不去心。
郎勿以非类见疑。
妾从龙君得永生诀,愿与郎共之。
”生乃悟为神人,因问:“婢子何以相识?”曰:“尔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鱼衔尾,即此碑也。
”又问:“既不见诛,何迟迟不赐放纵?”笑曰:“实怜君才,但不得自主。
颠倒终夜,他人不及知也。
”生叹曰:“卿,我鲍叔也。
馈食者谁?”曰:“阿念,亦妾腹心。
”生曰:“何以报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图塞责未晚耳。
”问:“大王何在?”曰:“从关圣征蚩尤未归。

居数日,生虑家中无耗,悬念綦切,乃先以安然书遣仆归。
家中闻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余矣。
仆归,始知不去世,而音闻窒息,终恐流落难返。
又半载,生忽至,裘马甚都,囊中宝玉丰裕。
由此富有巨万,声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
七八年间,生子五人。
日日宴集来宾,宫室饮馔之奉,穷极丰硕。
或问所遇,言之无少讳。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余年。
归过洞庭,见一画舫:雕槛朱窗,笙歌幽细,缓荡烟波。
时有美人推窗凭跳。
梁目注舫中,见一少年丈夫,科头叠股其上,旁有二八姝丽,挼莎交摩。
念必楚襄贵官,而驺从殊少。
凝眸审谛,则陈明允也。
不觉凭栏酣呼,生闻罢棹,出临鷁首,邀梁过舟。
见残肴满案,酒雾犹浓。
生立命撤去。
顷之,美婢三五,进酒烹茗,山海珍错,目所未睹。
梁惊曰:“十年不见,何富贵一至于此!
”笑曰:“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问:“适共饮何人?”曰:“山荆耳。
”梁又异之。
问:“携家何往?”答:“将西渡。
”梁欲再诘,生遽命歌以侑酒。
一言甫毕,旱雷聒耳,肉竹喧华,不复可闻说笑。
梁见佳丽满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个销魂否?”生笑云:“足下醉矣!
然有一美妾之资,可赠故人。
”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曰:“绿珠不难购,明我非吝惜。
”乃趣别曰:“小事忙迫,不及与故人久聚。
”送梁归舟,开缆径去。

梁归,探诸其家,则生方与客饮,益疑。
因问:“昨在洞庭,何归之速?”答曰:“无之。
”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
生笑曰:“君误矣,仆岂有分身术耶?”众异之,而究莫解其故。
后八十一岁而终。
迨殡,讶其棺轻,开视,则空棺耳。
异史氏曰:“竹簏不沉,红巾题句,此个中具有鬼神,要之皆恻隐之一念所通也。
迨宫室妻妾,一身而两享其奉,则又不可解矣。
昔有愿娇妻美妾、贵子贤孙,而兼永生不老者,仅得其半耳。
岂神仙中亦有汾阳、季伦耶?”

孝子

字数:532

青州东喷鼻香山之前,有周顺亭者,事母至孝。
母股生巨疽,痛不可忍,昼夜嚬呻。
周抚肌进药,至忘寝食。
数月不痊,周忧煎无以为计。
梦父告曰:“母疾赖汝孝。
然此疮非人膏涂之不能愈,徒劳焦恻也。
”醒而异之。
乃起,以利刃割胁肉,肉脱落,觉不甚苦。
急以布缠腰际,血亦不注。
于是烹肉持膏,敷母患处,痛截然顿止。
母喜问:“何药而灵效如此?”周诡对之。
母疮寻愈。
周每掩护割处,即妻子亦不知也。
既痊,有巨疤如掌,妻诘之,始得其详。

异史氏曰:“封股伤生,君子不贵。
然愚夫妇何知伤生为不孝哉?亦行其心之所不自己者而已。
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犹在天壤耳。

狮子

字数:136

暹逻国贡狮,每止处,不雅观者如堵。
其形状与世所传绣画者迥异,毛黑黄色,长数寸。
或投以鸡,先以爪抟而吹之。
一吹,则毛尽落如扫,亦理之奇也。

阎王

字数:1496

李常久,临朐人。
壶榼于野,见旋风蓬蓬而来,敬酹奠之。
后以故他适,路旁有广第,殿阁弘丽。
一青衣人自内出,邀李,李固辞。
青衣人要遮甚殷,李曰:“素不相识,得无误耶?”青衣云:“不误。
”便言李姓字。
问:“此谁家第?”云:“入自知之。
”入,进一层门,见一女子伯仲钉扉上,近视之其嫂也,大骇。
李有嫂,臂生恶疽,不起者年余矣。
因自念何得至此。
转疑招存问恶,畏沮却步,青衣匆匆之,乃入。
至殿下,上一人,冠带如王者,气候威猛。
李跪伏,莫敢仰视。
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惧。
我以以前扰子杯酌,欲一见相谢,无他故也。
”李心始安,然终不知故。
王者又曰:“汝不忆野外酹奠时乎?”李顿悟,知其为神,顿首曰:“适见嫂氏,受此严刑,骨肉之情,实怆于怀。
乞王怜宥!
”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罚。
三年前,汝兄妾盘肠而产,彼阴以针刺肠上,俾至今脏腑常痛。
此岂有人理者!
”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
归当劝悍妇转业。
”李谢而出,则扉上无人矣。
归视嫂,嫂卧榻上,创血殷席。
时以妾拂意故,方致诟骂。
李遽劝曰:“嫂勿复尔!
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
”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雇主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
自当是小郎大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
”李微晒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
”嫂曰:“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案前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者!
”李小语曰:“针刺人肠,宜何罪?”嫂勃然色变,问此言之因,李告之故。
嫂战惕不已,涕泗流落而哀鸣曰:“吾不敢矣!
”啼泪未干,觉疼顿止,旬日而瘥。
由是立改前辙,遂称贤淑。
后妾再产,肠复堕,针宛然在焉。
拔去之,肠痛乃瘳。

异史氏曰:“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正复不少,恨阴网之漏多也。
余曰不然。
冥司之罚,未必无甚于钉扉者,但无复书耳。

土偶

字数:924

沂水马姓,娶妻王氏,琴瑟甚敦。
马早逝,王父母欲夺其志,王矢不他。
姑怜其少,亦劝之,王不听。
母曰:“汝志良佳,然齿太幼,儿又无出。
每见有勉强于初,而贻羞于后者,固不如早嫁,犹恒情也。
”王正容,以去世自誓,母乃任之。
女命塑工肖夫像,逐日酹献如生时。

一夕将寝,忽见土偶人欠伸而下。
骇心愕顾,即已暴长如人,真其夫也。
女惧呼母,鬼止之曰:“勿尔。
感卿情好,幽壤酸辛。
一门有忠贞,数世祖宗皆有光荣。
吾父生有损德,应无嗣,遂至匆匆我茂龄。
冥司念尔苦节,故令我归,与汝生一子承祧绪。
”女亦沾襟,遂燕好如平生。
鸡鸣,即下榻去。
如此月余,觉腹微动。
鬼乃泣曰:“限期已满,从此永诀矣!
”遂绝。

女初不言,即而腹渐大不能隐,阴告其母。
母疑涉妄,然窥女无他,大惑不解。
十月,果举一男。
向人言之,闻者无不匿笑,女亦无以自伸,有里正故与马有隙,告诸邑令。
今拘讯邻人,并无异言。
今曰:“闻鬼子无影,有影者伪也。
”抱儿日中,影淡淡如轻烟然。
又刺儿指血付土偶上,立入无痕,取他偶涂之,一拭便去。
以此信之。
长数岁,口鼻言动,无一不肖马者。
群疑始解。

长治女子

字数:1710

陈欢快,潞之长治人,有女慧美。
一羽士行乞,睨之而去。
由这天持钵近廛间。
适一瞽人自陈家出,羽士追与同行,问何来。
瞽云:“适从陈家推造命。
”羽士曰:“闻其家有女郎,我中表亲欲求姻好,但未知其甲子。
”瞽为述之,羽士乃别而去。
居数日,女绣于房,忽觉足麻痹,渐至股,又渐至腰腹,俄而晕然倾仆。
定逾刻,始恍惚能立,将寻告母。
及出门,则见茫茫黑波中,一起如线,骇而却退,门舍居庐,已被黑水淹没。
又视路上,行人绝少,惟羽士缓步于前。
遂遥尾之,翼见同乡以相告语。
走数里,忽睹里舍,视之,则己家门。
大骇曰:“奔驰如许,固犹在村落中。
何向来迷惘若此!
”欣然入门,父母尚未归。
复至己房,所绣业履,犹在榻上。
自觉奔波殆极,就榻憩坐。
羽士忽入,女大惊欲遁。
羽士捉而捺之,女欲号,则喑不能声。
羽士急以利刃剖女心,女觉魂飘飘离壳而立,四顾家舍全非,惟有崩崖若覆。
视羽士以己心血点木人上,又复叠指谩骂,女觉木人遂与己合。
羽士嘱曰:“自兹当听差遣,勿得违误!
”遂佩戴之。

陈氏失落女,举家惶惑。
寻至牛头山,始闻村落人传言,岭下一女子剖心而去世。
陈奔验,果其女也。
泣以诉宰。
宰拘岭下居人,拷掠几遍,讫无端绪。
姑收群犯,以待覆勘。
羽士去数里外,坐路旁柳树下,忽谓女曰:“今遣汝第一差,往侦邑中审狱状,去当隐身暖阁上。
倘见官宰用印,即当趋避,牢记勿忘!
限汝辰去巳来。
迟一刻,则以一针刺汝心中,令作急痛;二刻,刺二针;至三针,则使汝魂魄销灭矣。
”女闻之,四体惊悚,飘然遂去。
瞬息至官廨,如言伏阁上。
一时岭下人罗跪堂下,尚未讯诘。
适将钤印公牒,女未及避,而印已出匣。
女觉身躯重软,纸格似不能胜,嚗然作响,满堂愕顾。
宰命再举,响如前;三举,翻坠地下,众悉闻之。
宰起祝曰:“如是冤鬼,当便直陈,为汝平反。
”女哽咽而前,历言羽士杀己、遣己状。
宰差役驰去,至柳树下,羽士果在。
捉还,一鞫而服。
人犯乃释。
宰问女:“冤雪何归?”女曰:“将从大人。
”宰曰:“我署中无处可容,不如暂归汝家。
”女良久曰:“官署即吾家,我将入矣。
”宰又问,音响已寂。
退入宅中,则夫人生女矣。

义犬

字数:540

潞安某甲,父陷狱将去世,搜括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
跨骡出,则所养黑犬从之。
呵逐使退。
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从行数十里。
某下骑,趋路侧私焉。
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则犬欻然复来,啮骡尾。
某怒鞭之,犬鸡吠不已。
忽跃在前,愤龁骡首,似欲阻其去路。
某以为不祥,益怒,回骑驰逐之。
视犬已远,乃返辔奔跑,抵郡已暮。
及扫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魂魄都失落。
辗转终夜,顿念犬吠有因。
候关出城,细审来途。
又自计南北冲衢,行人如蚁,遗金宁有存理。
逡巡至下骑所,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
提耳起视,则封金俨然。
感其义,买棺葬之,人以为义犬冢云。

鄱阳神

字数:286

翟湛持,司理饶州,道经鄱阳湖。
湖上有神祠,停盖游瞻。
内雕丁普郎去世节神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坐。
翟曰:“吾家宗人,何得不才!
”遂于上易一座。
既而登舟,大风断帆,桅樯倾侧,一家哀号。
俄一小舟,破浪而来,既近官舟,急挽翟登小舟,于是家人尽登。
核阅其人,与翟姓神无少异。
无何,浪息,寻之已杳。

伍秋月

字数:3696

秦邮王鼎字仙湖,为人年夜方有力,广交游。
年十八,未娶,妻殒。
每远游,恒经岁不返。
兄鼐,江北绅士,友于甚笃。
劝弟勿游,将为择偶。
生不听,命舟抵镇江探友,友他出,因税居于逆旅阁上。
江水澄波,金山在目,心甚快之。
越日,朋侪来,请生移居,辞不去。
居半月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既寤而遗。
颇怪之,亦以为有时。
入夜,又梦之;如是三四夜。
心大异,不敢息烛,身虽偃卧,惕然自警。
才交睫,梦女复来,方狎,忽自惊寤,急开目,则少女如仙,俨然犹在抱也。
见生醒,顿自愧怯。
生虽知非人,意亦甚得,无暇问讯,直与驰骤。
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无怪人不敢明告也。
”生始诘之,答云:“妾伍氏秋月。
先父名儒,邃于《易》数。
常保重妾,但言不永寿,故不许字人。
后十五岁果夭殁,即攒瘗阁东,令与地平,亦无冢志,惟立片石于棺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
’今已三十年,君适至。
心喜,亟欲自荐,寸心羞涩,故假之梦寐耳。
”王亦喜,复求讫事。
曰:“妾少须阳气,欲求复活,实不禁此风雨。
后日好合无限,何必今宵。
”遂起而去。
越日复至,坐对笑谑,欢若平生。
灭烛登床,开异生人,但女既起,则遗泄流落,熏染茵褥。

一夕,明月莹澈,小步庭中,问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
冥间城府,不在此处,去此可三四里。
但以夜为昼。
”问:“生人能见之否?”答云:“亦可。
”生请往不雅观,女诺之。
乘月去,女飘忽若风,王极力追随,欻至一处,女言:“不远矣。
”生展望殊无所见。
女以唾涂其两眦,启之,明倍于常,视夜色不殊日间。
顿见雉堞在杳霭中。
路上行人,趋如墟市。
俄二皂絷三四人过,末一人怪类其兄;趋近视之,果兄,骇问:“兄那得来?”兄见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
”王怒曰:“我兄秉礼君子,何至缧绁如此!
”便请二皂,幸且宽释。
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与争,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
但余乏用度,索贿良苦。
弟归,宜措置。
”生把兄臂,哭失落声。
皂怒,猛掣项索,兄顿颠蹶。
生见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首。
一皂喊嘶,生又决之。
女大惊曰:“杀官使,罪不宥!
迟则祸及!
请即觅舟北发,归家勿摘提幡,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
”王乃挽兄夜买小舟,遑急北渡。
归见吊客在门,知兄果

去世。
闭门下钥,始入,视兄已渺,入室,则亡者已苏,便呼:“饿去世矣!
可急备汤饼。
”时去世已二日,家人尽骇,生乃备言其故。
七日启关,去丧幡,人始知其复苏。
亲友集问,但伪对之。

转思秋月,惦记颇烦,遂复南下至旧阁,秉烛久待,女竟不至。
朦胧欲寝,见一妇人来,曰:“秋月小娘子存问郎君:前以公役被杀,凶犯亡命,捉得娘子去,见在监押,押役遇之虐。
日日盼郎君,当谋作经纪。
”王悲愤,便从妇去。
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门曰:“小娘子暂寄此间。
”王入,见房舍颇繁,寄顿囚犯甚多,并无秋月。
又进一小扉,小房中有灯火。
王近窗以窥,则秋月在榻上,掩袖呜泣。
二役在侧,撮颐捉履,引以嘲戏,女啼益急。
一役挽颈曰:“既为罪犯,尚守贞耶?”王怒,不暇语,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篡取女郎而出,幸无觉者。
裁至旅舍,蓦然即醒。
方怪幻梦之凶,见秋月含睇而立。
生惊起曳坐,告之以梦。
女曰:“真也,非梦也。
”生惊曰:“且为奈何!
”女叹曰:“此有天命。
妾待月尽,始是生期。
今已如此,急何能待!
当速发瘗处,载妾同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
但未满时日,骨软足弱,不能为君任井臼耳。
”言已,草草欲出。
又返身曰:“妾几忘之,冥追如何?生时,父传我符书,言三十年后可佩夫妇。
”乃索笔疾书两符,曰:“一君自佩,一粘妾背。

送之出,志其没处,掘尺许即见棺木,亦已败腐。
侧有小碑,果如女言。
发棺视之,女颜色如生。
抱入房中,衣裳随风尽化。
粘符已,以被褥严裹,负至江滨,呼拢泊舟,伪言妹急病,将送归其家。
幸熏风大竞,甫晓已达里门。
抱女安置,始告兄嫂。
一家惊顾,亦莫敢直言其惑。
生启衾,长呼秋月,夜辄拥尸而寝。
日渐温暖,三日竟苏,七日能步。
换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
但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荡,屡欲倾侧。
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
每劝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
不然,寿恐不永也。
”生素不佞佛,至此皈依甚虔。
后亦无恙。

异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
’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
故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谓虐。
况冥中原无定法,倘有恶人,刀锯鼎镬,不以为酷。
若民气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
岂罪致冥追,遂可幸而逃哉!

莲花公主

字数:3522

胶州窦旭,字晓晖。
方昼寝,见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顾,似欲有言。
生问之,答云:“相公奉屈。
”生问:“相公何人?”曰:“近在邻境。
”从之而出。
转过墙屋,导至一外,叠阁重楼,万椽相接,弯曲而行,觉万户千门,迥非人间。
又见宫人女官往来甚夥,都向褐衣人问曰:“窦郎来乎?”褐衣人诺。
俄,一贵官出,迎见生甚恭,既登堂,生启问曰:“素既不叙,遂疏参谒。
过蒙爱接,颇注疑念。
”贵官曰:“寡君以师长西席清族世德,倾风结慕,深愿思晤焉。
”生益骇,问:“王何人?”答云:“少间自悉。

无何,二女官至,以双旌导生行。
入重门,见殿上一王者,见生入,降阶而迎,执宾主礼。
礼已,践席,列筵丰硕。
仰视殿上一匾曰“桂府”。
生局蹙不能致辞。
王曰:“忝近芳邻,缘即至深。
便当畅怀,勿致疑畏。
”生唯唯,酒数行,笙歌作于下,钲鼓不鸣,音声幽细。
稍间,王忽旁边顾曰:“朕一言,烦卿等属对:‘秀士登桂府。
’”四座方思,生即应云:“君子爱莲花。
”王大悦曰:“奇哉!
莲花乃公主小字,何适宜如此?宁非夙分?传语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子。
”移时,佩环声近,兰麝喷鼻香浓,则公主至矣。
年十六七,妙好无双。
王命向生展拜,曰:“此即莲花小女也。
”拜已而去。
生睹之,神色摇动,木坐凝思。
王举觞劝饮,目竟罔睹。
王似微察其意,乃曰:“息女宜相匹敌,但自惭不类,如何?”生痛惜若痴,即又不闻。
近坐者蹑之曰:“王揖君未见,王言君未闻耶?”生茫乎若失落,忪儸自惭,离席曰:“臣蒙优渥,不觉过醉,仪节失落次,幸能垂宥。
然日旰君勤,即告出也。
”王起曰:“既见君子,实惬心好,何仓卒而便言离也?卿既不住,亦无敢于强,若烦萦念,更当再邀。
”遂命内官导之出。
途中,内官语生曰:“适王谓可匹敌,似欲附为婚姻,何默不一言?”生顿足而悔,步步追恨,遂已至家。

忽然醒寤,则返照已残。
冥坐不雅观想,历历在目。
晚斋灭烛,冀旧梦可以复寻,而邯郸路渺,悔叹而已。
一夕,与朋侪共榻,忽见前内官来,传王命相召。
生喜,从去,见王伏谒,王曳起,延止隅坐,曰:“别后知劳思眷。
谬以小女子奉裳衣,想不过嫌也。
”生即拜谢。
王命学士大臣,陪侍宴饮。
酒阑,宫人前白:“公主妆竟。
”俄见数十宫人拥公主出,以红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与生交拜成礼。
已而送归馆舍,洞房温清,穷极芳腻。
生曰:“有卿在目,真使人乐而忘去世。
但恐今日之遭,乃是梦耳。
”公主掩口曰:“明明妾与君,那得是梦?”诘旦方起,戏为公主匀铅黄,已而以带围腰,布指度足。
公主笑问曰:“君颠耶?”曰:“臣屡为梦误,故细志之。
倘是梦时,亦足动悬想耳。

谐谑未已,一宫女驰入曰:“妖入宫门,王避偏殿,凶祸不远矣!
”生大惊,趋见王。
王执手泣曰:“君子不弃,方图永好。
讵期孽降自天,国祚将覆,且复奈何!
”生惊问何说。
王以案上一章,授生启读。
章曰:“含喷鼻香殿大学士臣黑翼,为非常怪异,祈早迁都,以存国脉事。
据黄门报称:自五月初六日,来一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食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所过宫殿尽成丘墟,等因。
臣奋勇前窥,确见妖蟒:头如山峰,目等江海。
昂首则殿阁齐吞,伸腰则楼垣尽覆。
真千古未见之凶,万代不遭之祸!
社稷宗庙,危在夙夜迟早!
乞皇上早率宫眷,速迁乐土”如斯。
生览毕,面如灰土。
即有宫人奔奏:“妖物至矣!
”合殿哀呼,惨无天日。
王仓遽不知所为,但泣顾曰:“小女已累师长西席。
”生坌息而返。
公主方与旁边抱首哀鸣,见生入,牵衿曰:“郎焉置妾?”生怆恻欲绝,乃捉腕思曰:“小生贫贱,惭无金屋。
有茅庐三数间,姑同逃匿可乎?”公主含涕曰:“急何能择,乞携速往。
”生乃挽扶而出。
未几至家,公主曰:“此大安宅,胜故国多矣。
然妾从君来,父母何依?请别筑一舍,当举国相从。
”生难之。
公主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
”生略慰解,即已入室。
公主伏床号泣,不可劝止。
焦思无术,顿然而醒,始知梦也。
而耳畔啼声,嘤嘤未绝,审听之,殊非人声,乃蜂子二三头,飞鸣枕上。
大叫怪事。
朋侪诘之,乃以梦告,朋侪亦诧为异。
共起视蜂,依依裳袂间,拂之不去。
朋侪劝为营巢,生如所请,督工布局。
方竖两堵,而群蜂自墙外来,络绎如蝇,顶尖未合,飞集盈斗。
迹所由来,则邻翁之旧圃也。
圃中蜂一房,三十余年矣,生息颇繁。
或以生事告翁,翁觇之,蜂户寂然。
发其壁,则蛇据个中,长丈许,捉而杀之。
乃知巨蟒即此物也。
蜂入生家,滋息更盛,亦无他异。

绿衣女

字数:1342

于璟,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
夜方披诵,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
”因念深山何处得女子?方疑思间,女子已推扉笑入,曰:“勤读哉!
”于惊起,视之,绿衣长裙,婉妙无比。
于知非人,因诘里居。
女曰:“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何劳穷问?”于心好之,遂与寝处。
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
更筹方尽,翩然遂出。
由此无夕不至。

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
于曰:“卿声娇细,倘度一曲,必能消魂。
”女笑曰:“不敢度曲,恐销君魂耳。
”于固请之。
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闻。
君必欲之,请便献丑,但只微声示意可耳”遂以莲钩轻点床足,歌云:“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
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
”声细如蝇,裁可辨认。
而静听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

歌已,启门窥曰:“防窗外有人。
”绕屋周视,乃入。
生曰:“卿何疑惧之深?笑曰:“谚云:‘偷生鬼子常畏人。
’妾之谓矣。
”既而就寝,惕然不喜,曰:“平生之分,殆止此乎?”于急问之,女曰:“妾心动,妾禄尽矣。
”于慰之曰:“心动眼輶,盖是常也,何遽此云?”女稍释,复相绸缪。
更漏既歇,披衣下榻。
方将启关,徘徊复返,曰:“不知何故,只是心怯。
乞送我出门。
”于果起,送诸门外。
女曰:“君佇望我,我逾垣去,君方归。
”于曰:“诺。

视女转过房廊,寂不复见。
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
于奔往,四顾无迹,声在檐间。
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抟捉一物,哀鸣声嘶。
于破网挑下,去其缚缠,则一绿蜂,奄然将毙矣。
捉归室中置案头,停苏移时,始能行步。
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
频展双翼,已乃穿窗而去。
自此遂绝。

黎氏

字数:1448

龙门谢中条者,浮薄无行。
三十余丧妻,遗二子一女,晨夕啼号,萦累甚苦。
谋聘继室,低昂未就。
暂雇佣媪抚子女。
一日,翔步山途,忽一妇人出其后。
待以窥觇,是好女子,年二十许。
心悦之,戏曰:“娘子独行,不畏怖耶?”妇走不对。
又曰:“娘子纤步,山径殊难。
”妇仍不顾,谢四望无人。
近身侧,遽挲其腕。
曳入深谷,将以强合。
妇怒呼曰:“何处强人,横来相侵!
”谢牵挽而行,更不休止,妇步履跌蹶,困窘无计,乃曰:“燕婉之求,乃如此耶?缓我,当相就耳。
”谢从之。
偕入静壑,野合既已,遂相欣爱。

妇问其里居姓氏,谢以实告。
既亦问妇,妇言:“妾黎氏。
不幸早寡,姑又殒殒,块然一身,无所依倚,故常至母家耳。
”谢曰:“我亦鳏也,能相从乎?”妇问:“君有子女无也?”谢曰:“实不相欺,若论枕席之事,交好者亦颇不乏。
只是儿啼女哭,令人不耐。
”妇躇踌曰:“此大难事,不雅观君衣服袜履款样,亦只平平,我自谓能办。
但继母难作,恐不胜诮让也。
”谢曰:“请毋疑阻。
我自不言,人何干与?”妇亦微纳。
转而虑曰:“肌肤已沾,有何不从。
但有悍伯,每以我为奇货,恐不允谐,将复如何?”谢亦忧皇,谋与兔脱。
妇曰:“我亦思之烂熟。
所虑家人一泄,两非所便。
”谢云:“此即细事。
家中惟一孤媪,立便遣去。
”妇喜,遂与同归。

先匿外舍,即入遣媪讫,扫榻迎妇,倍极欢好。
妇便操作,兼为儿女补缀,费力乃至。
谢得妇,嬖爱非常,日惟闭门相对,更不通客。
月余,适以公事出,反关乃去。
及归,则中门严闭,扣之不应。
推门而入,渺无人迹。
方至寝室,一巨狼冲门跃出,几惊绝。
入视,子女皆无,鲜血殷地,惟三头存焉。
返身追狼,已不知所之矣。

异史氏曰:“士则无行,报亦惨矣。
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况将于野合兔脱中求贤妇哉!

荷花三娘子

字数:3402

湖州宗相若,士人也。
秋日巡视田垄,见禾稼茂密处,振摇甚动。
疑之,越陌往觇,则有男女野合,一笑将返。
即见男子腼然结带,草草径去。
女子亦起。
细审之。
雅甚娟好。
心悦之,欲就绸缪,实惭鄙恶。
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乐乎?”女笑不语。
宗近身启衣,肤腻如脂,于是挼莎高下几遍,女笑曰:“腐秀才!
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作甚?”诘其姓氏。
曰:“东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宗曰:“野田草露中,乃山村落牧猪奴所为,我不习气。
以卿丽质,即私约亦当自重,何至屑屑如此?”女闻言,极意嘉纳。
宗言:“荒斋不远,请过留连。
”女曰:“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耳。
”问宗门户物志甚悉,乃趋斜径,疾行而去。
更初,果至宗斋。
殢雨尤云,备极亲爱。
积有月日,密无知者。
会有番僧卓锡村落寺,见宗惊曰:“君身有邪气,曾何所遇?”答曰:“无之。
”过数日,悄然忽病,女每夕携佳果饵之,殷勤抚问,如夫妻之好。
然卧后必强宗与合。
宗抱病,颇不耐之。
心疑其非人,而亦无术暂绝使去。
因曰:“曩和尚谓我妖惑,今果病,其言验矣。
嫡屈之来,便求符咒。
”女暗澹色变,宗益疑之。
越日,遣人以情告僧。
僧曰:“此狐也。
其技尚浅,易就束缚。
”乃书符二道,付嘱曰:“归以净坛一事置榻前,即以一符贴坛口。
待狐窜入,急覆以盆,再以一符贴盆上。
投釜汤烈火烹煮,少顷毙矣,家人归,并如僧教。
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姑息榻问讯。
忽坛口飕飕一声,女已吸入。
家人暴起,覆口贴符,方欲就煮。
宗见金橘散满地上,回顾情好,怆然冲动,遽命释之。
揭符去覆,女子自坛中出,狼狈颇殆,稽首曰:“大道将成,一旦几为灰土!
君仁人也,誓必相报。
”遂去。

数日,宗益沉绵,若将陨坠。
家人趋市,为购材木。
途中遇一女子,问曰:“汝是宗湘若纪纲否?”答云:“是。
”女曰:“宗郎是我表兄,闻病沉笃,将便省视,适有故不得去。
灵药一裹,劳寄致之。
”家人受归。
宗念中表迄无姊妹,知是狐报。
服其药,果大瘳,旬日平复。
心德之,祷诸虚空,愿几次再三觏。
一夜,闭户独酌,忽闻弹指敲窗。
拔关出视,则狐女也。
大悦,把手称谢,延止共饮。
女曰:“别来耿耿,思无以报高厚,今为君觅一良匹,聊足塞责否?”宗问:“何人?”曰:“非君所知。
嫡辰刻,早越南湖,如见有采菱女着冰縠帔者,当急趋之。
苟迷所往,即视堤边有短干莲花隐叶底,便采归,以蜡火爇其蒂,当得美妇,兼致修龄。
”宗谨受教。
既而告别,宗固挽之。
女曰:“自遭厄劫,顿悟大道。
奈何以衾裯之爱,取人仇怨?”厉声辞去。

宗如言,至南湖,见荷荡佳丽颇多,中一垂髫人衣冰縠,绝代也。
匆匆舟劘逼,忽迷所往。
即拨荷丛,果有红莲一枝,干不盈尺,折之而归。
入门置几上,削蜡于旁,将以爇火。
一转头,化为姝丽。
宗惊喜伏拜。
女曰:“痴生!
我是妖狐,将为君崇矣!
”宗不听。
女曰:“谁教子者?”答曰:“小生自能识卿,何待教?”捉臂牵之,随手而下,化为怪石,高尺许,面面玲珑。
乃携供案上,焚喷鼻香再拜而祝之。
入夜,杜门塞窦,惟恐其亡。
平旦视之,即又非石,纱帔一袭,遥闻芗泽,展视领衿,犹存余腻。
宗覆衾拥之而卧。
暮起挑灯,既返,则垂髫人在枕上。
喜极,恐其复化,哀祝而后就之。
女笑曰:“孽障哉!
不知何人饶舌,遂教风狂儿屑碎去世!
”乃不复拒。
而款洽间若不胜任,屡乞休止。
宗不听,女曰:“如此,我便化去!
”宗惧而罢。

由是两情甚谐。
而金帛常盈箱箧,亦不知所自来。
女见人喏喏,似口不能道辞,生亦讳言其异。
有身十余月,计日当产。
入室,嘱宗杜门禁款者,自乃以刀割脐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过宿而愈。
又六七年,谓宗曰:“夙业偿满,请告别也。
”宗闻泣下,曰:“卿归我时,贫苦不自主,赖卿小阜,何忍遽离逖?且卿又无邦族,异日儿不知母,亦一恨事。
”女亦怅悒曰:“聚必有散,固是常也。
儿福相,君亦期颐,更何求?妾本何氏。
倘蒙思眷,抱妾旧物而呼曰:‘荷花三娘子!
’当有见耳。
”言已解脱,曰:“我去矣。
”惊顾间,飞去已高于顶。
宗跃起,急曳之,捉得履。
履脱及地,化为石燕,色红于丹朱,内外莹彻,若水精然。
拾而藏之。
检视箱中,初来时所着冰縠帔尚在。
每一忆念,抱呼“三娘子”,则宛然女郎,欢容笑黛。
并肖平生,但不语耳。

骂鸭

字数:436

白家庄民某,盗邻鸭烹之。
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茸生鸭毛,触之则痛。
大惧,无术可医。
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
须得失落者骂,毛乃可落。
”邻翁素雅量,每失落物未尝征于声色。
民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
彼深畏骂焉,骂之亦可警将来。
”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
”卒不骂。
某益窘,因实告邻翁。
翁乃骂,其病良已。

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
甚矣,骂者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
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因此骂行其慈者也。

柳氏子

字数:1372

胶州柳西川,法内史之主计仆也。
年四十余,生一子,溺爱乃至。
纵任之,惟恐拂。
既长,荡侈逾检,翁囊积为空。
无何,子病,翁故蓄善骡,子曰:“骡肥可啖。
杀啖我,我病可愈。
”柳行刺蹇劣者。
子闻之,大怒骂,疾益甚。
柳惧,杀骡以进,子乃喜。
然尝一脔,便弃去。
病卒不减,寻去世,柳悼叹欲绝。

后三四年,村落人以喷鼻香社登岱。
至山半,见一人乘骡驶行而来,怪似柳子。
比至,果是。
下骡遍揖,各道寒暄。
村落人共骇,亦不敢诘其去世。
但问:“在此何作?”答云:“亦无甚事,东西奔驰而已。
”便问逆旅主人姓名,众具告之。
柳子拱手曰:“适有小故,不暇叙间阔,嫡当相谒。
”上骡遂去。
众既归寓,亦谓其未必即来。
厌旦俟之,子果至,系骡厩柱,趋进笑言。
众曰:“尊大人日切思慕,何不一归省侍?”子讶问:“言者何人?”众以柳对。
子神采俱变,久之曰:“彼既见思,请归传语:我于四月七日,在此相候。
”言讫,别去。

众归,以情致翁。
翁大哭,准期而往,自以其故告主人。
主人止之,曰:“曩见公子,情神冷落,似未必有嘉意。
以我卜之,殆不可见。
”柳啼泣不信。
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无常,恐遭不善。
如必欲见,请伏椟中,察其词色,可见则出。
”柳如其言。
既而子来,问曰:“柳某来否?”主人曰:“无。
”子盛气骂曰:“老畜产那便不来!
”主人惊曰:“何骂父?”答曰:“彼是我何父!
初与义为客侣,不虞包藏祸心,隐我血资,悍不还。
今愿得而甘心,何父之有!
”言已出门,曰:“便宜他!
”柳在椟中,历历闻之,汗流相继,不敢出气。
主人呼之出,狼狈而归。

异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乐?所尴尬者偿耳。
荡费殆尽,尚不忘于夜台,怨毒之于人甚矣!

上仙

字数:1102

癸亥三月,与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
季文忽病。
会高振美亦从念东师长西席至郡,因谋医药。
闻袁鳞公言:南郭梁氏家有狐仙,善“长桑之术”。
遂共诣之。
梁,四十以来女子也,致绥绥有狐意。
入其舍,复室中挂红幕。
探幕一窥,壁间悬不雅观音像。
又两三轴,跨马操矛,驺从纷沓。
北壁下有案,案头小座,高不盈尺,贴小锦祷,云神仙至,则居此。
众焚喷鼻香列揖。
妇击磬三。
口中隐约有词。
祝已,肃客就外榻坐。
妇立帘下,理发支颐与客语,具道神仙灵迹。
久之,日渐曛。
众恐碍夜难归,烦再祝请。
妇乃击磐重祷,转身复立,曰:“上仙最爱夜谈,他时每每不得遇。
昨宵有候试秀才,携酒肴来与上仙饮,上仙亦出良酝酬诸客,赋诗欢笑。
散时,更漏向尽矣。

言未已,闻室中细细繁响,如蝙蝠飞鸣。
方凝听间,忽案上若堕巨石,声甚厉。
妇转身曰:“几惊怖煞人!
”便闻案上作叹咤声,似一健叟。
妇以蕉扇隔小座。
座上大言曰:“有缘哉!
有缘哉!
”抗声让坐,又似拱手为礼。
已而问客:“何所谕教?”高振美尊念东师长西席意,问:“见菩萨否?”答云:“南海是我熟径,如何不见!
”“阎罗亦更代否?”曰:“与阳世等耳。
”“阎罗何姓?”曰:“姓曹。
”已乃为季文求药。
曰:“归当夜祀茶水,我与大士处讨药奉赠,何恙不已。
”众各有问,悉为剖决。
乃辞而归。
过宿,季文少愈。
余与振美洽装先归,遂不暇拜访矣。

侯静山

字数:792

高少宰念东师长西席云:“崇祯间,有猴仙,号静山。
托神于河间之叟,与人谈诗文,决休咎,娓娓不倦。
以肴核置案上,啖饮散乱,但不能见之耳。
”时师长西席祖寝疾。
或致书云:“侯静山,百年人也,不可不晤。
”遂以仆马往招叟。
叟至经日,仙犹未来。
焚喷鼻香祠之,忽闻屋上大声叹赞曰:“年夜大好人家!
”众惊顾。
俄檐间又言之,叟起曰:“大仙至矣。
”群从叟岸帻出迎,又闻作拱致声。
既入室,遂大笑纵谈。
时少宰兄弟尚诸生,方人闱归。
仙言:“二公闱卷亦佳,但经不熟,再须勤奋,云路亦不远矣。
”二公敬问祖病,曰:“死活事大,其理难解。
”因共知其不祥。
无何,太师长西席谢世。

旧有猴人,弄猴于村落。
猴断锁而逸,不可追,入山中。
数十年,人犹见之。
其走飘忽,见人则窜。
后渐入村落中,窃食果饵,人皆莫之见。
一日,为村落人所睹,逐诸野,射而杀之。
而猴之鬼竟不自知其去世也,但觉身轻如叶,一息百里。
遂往依河间叟,曰:“汝能奉我,我为汝致富。
”因自号静山云。

钱流

字数:134

沂水刘宗玉云:其仆杜和,偶在园中,见钱流如水,深广二三尺许。
杜惊喜,以两手满掬,复偃仰其上。
既而起视,则钱已尽去,惟握于手者尚存。

郭生

字数:1372

郭生,邑之东隐士。
少嗜读,但山村落无所就正,年二十余,字画多讹。
先是,家中患狐,服食器用,辄多亡失落,深患苦之。
一夜读,卷置案头,狐涂鸦甚,散乱不辨行墨。
因择其稍洁者辑读之,仅得六七十首,心恚愤而无如何。
又积窗课二十余篇,待质名流。
晨起,见翻摊案上,墨汁浓泚殆尽。
恨甚。

会王生者,以故至山,素与郭善,登门拜访。
见污本,问之。
郭具言所苦,且出残课示王。
王谛玩之,其所涂留,似有春秋。
又复视涴卷,类冗杂可删。
讶曰:“狐似故意。
不惟勿患,当即以为师。
”过数月,回视旧作,顿觉所涂良确。
于是改作两题,置案上,以不雅观其异。
比晓,又涂之。
积年余,不复涂,但以浓墨洒作巨点,淋漓满纸。
郭异之,持以白王。
王阅之曰:“狐真尔师也,佳幅可售矣。
”是岁,果入邑库。
郭以是德狐,恒置鸡黍,备狐啖饮。
每市房书名稿,不自选择,但决于狐。
由是两试俱列前名,入闱中副车。

时叶、缪诸公稿,风雅绝丽,家弦而户诵之。
郭有抄本,爱惜臻至。
忽被倾浓墨碗许于上,污荫几无余字,又拟题构作,自觉快意,悉浪涂之:于是渐不信狐。
无何,叶公以正文体被收,又稍稍服其先见。
然每作一文,经营惨淡,辄被涂污。
自以屡拔前茅,心气颇高,以是益疑狐妄。
乃录向之洒点烦多者试之,狐又尽泚之。
乃笑曰:“是真妄矣!
何前是而今非也?”遂不为狐设馔,取读本锁箱簏中。
旦见封锢俨然,启视则卷面涂四画,粗于指,第一章画五,二章亦画五,后即无有矣。
自是狐竟寂然。
后郭一次四等,两次五等,始知其兆已寓意于画也。

异史氏曰:“满招损,谦受益,天道也。
名小立,遂自以为是,执叶、缪之余习,狃而不变,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
满之为害如是夫!

金生色

字数:2824

金生色,晋宁人也。
娶同村落木姓女。
生一子,方周岁。
金忽病,自分必去世,谓妻曰:“我去世,子必嫁,勿守也!
”妻闻之,甘词厚誓,期以必去世。
金摇手呼母曰:“我去世,劳看阿保,勿令守也。
”母哭应之。
既而金果去世。

木媪来吊,哭已,谓金母曰:“天降凶忧,婿遽遭命。
女太幼弱,将作甚计?”母悲悼中,闻媪言,不胜愤激,盛气对曰:“必以守!
”媪惭而罢。
夜伴女寝,私谓女曰:“人尽夫也。
以儿妙手足,何患无良匹?小儿女不早作人家,眈眈守此襁褓物,宁非痴子?倘必令守,不宜以面孔好相向。
”金母过,颇闻絮语,益恚。
嫡:谓媪曰:“亡人有遗嘱,本不教妇守也。
今既急不能待,乃必以守!
”媪怒而去。

母夜梦子来,涕泣相劝,心异之。
使人言于木,约殡后听妇所适。
而询诸术家,本年墓向不利。
妇思自炫以售,缞绖之中,不忘涂泽。
居家犹素妆,一归宁,则崭然新艳。
母知之,心弗善也,以其将为他人妇,亦哑忍之。
于是妇益肆。
村落中有无赖子董贵者,见而好之,以金啖金邻妪,求通殷勤于妇。
夜分,由妪家逾墙以达妇所,因与会合。
往来积有旬日,丑声四塞,所不知者惟母耳。

妇室夜惟一小婢,妇腹心也。
一夕,两情方洽,闻棺木震响,声如炮竹。
婢在外榻,见亡者自幛后出,带剑入寝室去。
俄闻二人骇诧声,少顷,董裸奔出;无何,金捽妇发亦出。
妇大嗥,母惊起,见妇赤体走去,方将启关,问之不答。
出门追视,寂不闻声,竟迷所往。
入妇室,灯火犹亮。
见男子履,呼婢,婢始战惕而出,具言其异,相与骇怪而已。
董窜过邻家,团伏墙隅,移时,闻人声渐息,始起。
身无寸缕,苦寒战甚,将假衣于媪。
视院中一室,双扉虚掩,因而暂入。
暗摸榻上,触女子足,知为邻子妇。
顿生淫心,乘其寝,潜就私之。
妇醒,问:“汝来乎?”应曰:“诺。
”妇竟不疑,狎亵备至。
先是,邻子以故赴北村落,嘱妻掩户以待其归。
既返,闻室内有声,疑而审听,音态绝秽。
大怒,操戈入室。
董惧,窜于床下,子就戮之。
又欲杀妻;妻泣而告以误,乃释之。
但不解床下何人,呼母起,共火之,仅能辨认。
视之,奄有气息。
诘其所来,犹自供吐。
而刃伤数处,血溢不止,少顷已绝。
妪仓皇失落措,谓子曰:“捉奸而单戮之,子且奈何?”子不得已,遂又杀妻。

是夜,木翁方寝,闻户外拉杂之声,出窥则火炽于檐,而纵火人犹彷徨未去。
翁大呼,家人毕集,幸火初燃,尚易息灭。
命人操弓驽,逐搜纵火者,见一人趫捷如猿,竟越垣去。
垣外乃翁家桃园,园中四缭周墉皆峻固。
数人梯登以望,踪迹殊杳。
惟墙下块然微动,问之不应,射之而软。
启扉往验,则女子白身卧,矢贯胸脑。
细烛之,则翁女而金妇也。
骇告主人,翁媪惊惕欲绝,不解其故。
女合眸,面色灰败,口气细于属丝。
使人拔脑矢不可出,足踏顶而后出之。
女嘤然一声,血暴注,气亦遂绝。

翁大惧,计无所出。
既曙,以实情白金母,长跽哀祈。
而金母殊不怨怒,但告以故,令自营葬。
金有叔兄生光,怒登翁门,诟数前非。
翁惭沮,赂令罢归。
而终不知妇所私者何人。
俄邻子以执奸自首,既薄责释讫。
而妇兄马彪素健讼,具词控妹冤。
官拘妪,妪惧,悉供颠末。
又唤金母,母托疾,令生光代质,具陈底里。
于是前状并发,牵木翁夫妇尽出,统统廉得其情。
木以诲女嫁,坐纵淫,笞;使自赎,家产荡焉。
邻妪导淫,杖之毙。
案乃结。

异史氏曰:“金氏子其神乎!
谆嘱醮妇,抑何明也!
一人不杀,而诸恨并雪,可不谓神乎!
邻媪诱人妇,而反淫己妇;木媪爱女,而卒以杀女。
鸣呼!
‘欲知后日因,当前作者是’,报更速于来生矣!

彭海秋

字数:4318

莱州诸生彭好古,读书别业,离家颇远,中秋未归,岑寂无偶。
念村落中无可共语。
惟邱生是邑绅士,而素有隐恶,彭常鄙之。
月既上,倍益无聊,不得已,折简邀邱。
饮次,有剥啄者。
斋僮出应门,则一诗人,将谒主人。
彭离度,肃客人。
相揖环坐,便询族居。
客曰:“小生广陵人,与君同姓,字海秋。
值此良夜,旅邸倍苦。
闻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见。
”视其人,布衣洁整,谈笑风骚。
彭大喜曰:“是我宗人。
今夕何夕,遘此嘉客!
”即命酌,款若夙好。
察其意,似甚鄙邱。
邱仰与攀谈,辄傲不为礼。
彭代为之惭,因挠乱其词,请先以俚歌侑饮。
乃仰天再咳,歌“扶风豪士之曲”,相与欢笑。
客曰:“仆不能韵,莫报‘阳春’。
请代者可乎?”彭言:“如教。
”客问:“莱城有名妓无也?”彭曰:“无。

客默良久,谓斋僮曰:“适唤一人,在门外,可导入之。
”僮出,果见一女子逡巡户外。
引之入,年二八已来,宛然若仙。
彭惊绝,掖坐。
衣柳黄帔,喷鼻香溢四座。
客便慰问:“千里颇烦跋涉也。
”女含笑唯唯。
彭异之,便致研诘。
客曰:“贵乡苦无佳人,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
”谓女曰:“适舟中所唱‘薄幸郎曲’,大佳,请再反之。
”女歌云:“薄幸郎,牵马洗春沼。
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
掉头去不归,庭中空缺晓。
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
眠何处?勿作随风絮。
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
”客于袜中出玉笛,随声便串;曲终笛止。

彭惊叹不已,曰:“西湖至此。
何止千里,咄嗟招来,得非仙乎?”客曰:“仙何敢言,但视万里犹庭户耳。
今夕西湖风月,尤盛曩时,不可不一不雅观也,能从游否?”彭把稳以觇其异,诺曰:“幸甚。
”客问:“舟乎,骑乎?”彭思舟坐为逸,答言:“愿舟。
”客曰:“此处呼舟较远,天河中当有渡者。
”乃以手向空中招曰:“船来!
我等要西湖去,不吝价也。
”无何,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
众俱登。
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类羽扇,一摇羽,清风习习。
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
逾刻,舟落水中。
但闻弦管敖嘈,鸣声喤聒。
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
榜人罢棹,任其自流。
细视,真西湖也。
客于舱后,取异肴佳酿,陶然对酌。
少间,一楼船渐近,相傍而行。
隔窗以窥,中有三两人,围棋喧笑。
客飞一觥向女曰:“引此送君行。
”女饮间,彭留恋徘徊,惟恐其去,蹴之以足。
女斜波送盼,彭益动,请要后期。
女曰:“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
”客即以彭绫巾授女,曰:“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
”即起,托女子于掌中,曰:“仙乎,仙乎!
”乃扳邻窗捉女人,窗目如盘,女伏身蛇游而进,殊不觉隘。
俄闻邻舟曰:“娟娘醒矣。
”舟即荡去。
遥见舟已就泊,舟中人纷纭并去,游兴顿消。

遂与客言,欲一登崖,略同眺瞩。
才作商榷,舟已自拢。
因而离舟翔步,觉有里余。
客后至,牵一马来,令彭捉之。
即复去,曰:“待再假两骑来。
”久之不至。
行人亦稀,仰视斜月西转,天色向曙。
邱亦不知何往。
捉马营营,进退无主,振辔至泊舟所,则人船俱失落。
念腰橐空匮,倍益忧皇。
天算夜明,见立时有小错囊;探之,得白金三四两。
买食凝待,不觉向午。
计不如暂访娟娘,可以徐察邱耗。
比询娟娘名字,并无知者,兴转萧索。
越日遂行。
马调良,幸不蹇劣,半月始归。
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斋僮归白:“主人已仙去。
”举家哀啼,谓其不返。
彭归,系马而入,家人惊喜集问,彭始具白其异。
因念独回籍井,恐邱家闻而致诘,戒家人勿播。
语次,道马所由来。
众以神仙所遗,便悉诣厩验视。
及至,则马顿渺,但有邱生,以草缰絷枥边。
骇极,呼彭出视。
见邱垂首栈下,面色灰去世,问之不言,两眸启闭而已。
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丧魂魄,灌以汤酡,稍稍能咽。
中夜少苏,急欲登厕,扶掖而往,下马粪数枚。
又少饮啜,始能言。
彭就榻研问之,邱云:“下船后,彼引我闲语,至空处,欢拍项领,遂迷闷颠踣。
伏定少刻,自顾已马。
心亦觉醒,但不能言耳。
是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也!
”彭诺之,命仆马驰送归。

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
又三年,以姊丈判扬州,因往省视。
州有梁公子,与彭通家,开筵邀饮。
即席有歌姬数辈,俱来祇谒。
公子问娟娘,家人白以病。
公子怒曰:“婢子声价自高,可将索子系之来!
”彭闻娟娘名,惊问其谁。
公子云:“此娼女,广陵第一人。
缘有微名,遂倨而无礼。
”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自急,极欲一见之。
无何,娟娘至,公子盛气排数。
彭谛视,真中秋所见者也。
谓公子曰:“是与仆有旧,幸垂原恕。
”娟娘向彭审顾,似亦错愕。
公子未遑深问,即命行觞。
彭问:“‘薄幸郎曲’犹记之否?”娟娘更骇,目注移时,始度旧曲。
听其声,宛似当年中秋时。
酒阑,公子命侍客寝。
彭捉手曰:“三年之约,今始践耶?”娟娘曰:“昔日从人泛西湖,饮不数卮,忽若醉。
蒙胧间,被一人携去置一村落中,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
后乘船至西湖,送妾自窗棂归,把手殷殷。
每所凝念,谓是幻梦,而绫巾宛在,今犹什袭藏之。
”彭告以故,相共叹咤。
娟娘纵体入怀,哽咽而言曰:“神仙已作良媒,君勿以风尘可弃,遂舍念此苦海人。
”彭曰:“舟中之约,未尝一日去心。
卿倘故意,则泻囊货马,所不惜耳。
”诘旦,告公子,又称贷于别驾,千金削其籍,携之以归。
偶至别业,犹能识当年饮处云。

异史氏曰:“马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
狮象鹤鹏,悉受鞭策,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乎?即订三年约,亦度苦海也。

堪舆

字数:918

沂州宋侍郎君楚家,素尚堪舆,即闺阁中亦能读其书,解其理。
宋公卒,两公子各立门户,为公卜兆。
闻能善青乌之术者,不惮千里争吸取之。
于是两门术士,召致盈百。
日日连骑遍郊野,东西分道出入,如两旅。
经月余,各得牛眠地,此言封侯,彼言拜相。
兄弟两不相下,因负气不为谋,并营寿域,锦棚彩幢,两处俱备。
灵舆至歧路,兄弟各率其属以争,自晨至于日昃,不能决。
来宾尽引去。
舁夫凡十易肩,困惫不举,相与委柩路侧。
因止不葬,鸠工构庐,以蔽风雨。
兄建舍于旁,留役居守,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弟又建之:三年而成村落焉。

积多年兄弟继逝,嫂与娣始同谋,力破古人水火之议,并车入野,视所择两地,并言不佳,遂同修聘贽,请术人另相之。
每得一地,必具图呈闺闼,判其可否。
日进数图,悉疵摘之。
旬余,始卜一域。
嫂览图,喜曰:“可矣。
”示娣。
娣曰:“是地当先发一武孝廉。
”葬后三年,公长孙果以武生领乡荐。

异史氏曰:“青乌之术,或有其理,而僻而信之则痴矣。
况负气相争,委柩路侧,其于孝弟之道不讲,奈何冀以地理福儿孙哉!
如闺中宛若,真雅而可传者矣。

窦氏

字数:2610

南三复,晋阳世家也。
有别墅,去所居十余里,每驰骑日一诣之。
适遇雨,中途有小村落,见一农夫家,门内宽敞,因投止焉。
近村落人固皆威重南。
少顷,主人出邀,跼蹐甚恭,入其舍斗如。
客既坐,主人始操篲,殷勤氾扫;既而泼蜜为茶。
命之坐,始敢坐。
问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窦。
”未几,进酒烹雏,给奉周至。
有笄女行炙,时止户外,稍稍露其半体,年十五六,端妙无比,南心动。
雨歇既归,系念綦切。

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阶进。
是后常一过窦,时携肴酒,相与留连。
女渐稔,不甚避忌,辄奔忙其前。
睨之,则低鬟微笑。
南益惑焉,无三日不往者。
一日值窦不在,坐良久,女出应客。
南捉臂狎之,女惭急,峻拒曰:“奴虽贫,要嫁,何贵倨凌人也!
”时南失落偶,便揖之曰:“倘获怜眷,定不他娶。
”女要誓;南指矢天日,以坚永约,女乃允之。
自此为始,瞰窦他出,即过绸缪。
女匆匆之曰:“桑中之约,不可长也。
日在帡幪之下,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当无不谐。
宜速为计!
”南诺之。
转念田舍岂堪匹偶,姑假其词以因循之。

会媒来议婚于大家,初尚犹豫,既闻貌美财丰,志遂决。
女以体孕,催并益急,南遂绝迹不往。
无何,女分娩,产一男。
父怒搒女,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
”窦乃释女,使人问南,南立即不承。
窦乃弃儿。
益扑女。
女暗哀邻妇,告南以苦,南亦置之。
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
款关而告阍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去世。
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入。
女倚户号泣,五鼎新不复闻。
至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
窦忿,讼之上官,悉以南不义,欲罪南。
南惧,以千金行赂得免。

其大家梦女散发抱子而告曰:“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
”大家贪南富,卒许之。
既亲迎,奁妆丰硕,新人亦娟好,然喜悲,终日未尝睹欢容,枕席之间,时复有涕洟。
问之,亦不言。
过数日,妇翁至,入门便泪,南未遑问故,相将入室。
见女而骇曰:“适于后园,见吾女缢去世桃树上,今房中谁也?”女闻言,色暴变,仆然而去世。
视之,则窦女。
急至后园,新妇果自经去世。
骇极,往报窦。
窦发女冢,棺启尸亡。
前忿未蠲,倍益惨怒,复讼于官。
官因其情幻,拟罪未决。
南又厚饵窦,哀令休结;官亦受其赇嘱,乃罢。
而南家自此稍替。
又以异迹传播,数年无敢字者。

南不得已,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
未及成礼,会民间谣传,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去。
一日,有妪导一舆至,自称曹家送女者。
扶女入室,谓南曰:“选嫔之事已急,仓卒不能如礼,且送小娘子来。
”问:“何无客?”曰:“薄有奁妆,相从在后耳。
”妪草草径去。
南视女亦风致,遂与谐笑。
女俯颈引带,神色酷类窦女。
心中作歹,第未敢言。
女登榻,引被幛首而眠,亦谓新人常态,弗为意。
日敛昏,曹人不至,始疑。
捋被问女,而女亦奄然冰绝。
惊怪莫知其故,驰伻告曹,曹竟无送女之事。
相传为异。
时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为盗所发,破材失落尸。
闻其异,诣南所征之,果其女。
启衾一视,四体裸然。
姚怒,质状于官,官因南屡行无理,恶之,坐发冢见尸,论去世。

异史氏曰:“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挞于室,听之;哭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
而以是报之者,亦比李十郎惨矣!

梁彦

字数:408

徐州梁彦,患齇嚏,久而不已。
一日方卧,觉鼻奇痒,遽起大嚏。
有物突出落地,状类屋上瓦狗,约指顶大。
又嚏,又一枚落。
四嚏凡落四枚。
蠢然而动,相聚互嗅。
俄而强者啮弱者以食,食一枚则身顿长。
瞬息吞并,止存其一,大于鼫鼠矣。
伸舌周匝,自舐其吻。
梁大愕,踏之,物缘袜而上,渐至股际。
捉衣而撼摆之,粘据不可下。
顷入衿底,爬搔腰胁。
大惧,急解衣掷地。
扪之,物已贴伏腰间。
推之不动,掐之则痛,竟成赘疣,口眼已合,如伏鼠然。

龙肉

字数:148

姜太史玉璇言:“龙堆之下,掘地数尺,有龙肉充牣个中,任人割取,但勿言‘龙’字。
或言‘此龙肉也’,则霹雳震作,击人而去世。
”太史曾食其肉,实不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