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说过,“有一种自然的须要去体验巨大的震荡”,在人类的言说前面,事物显示了巨大的谜一样平常的沉默,这种沉默是对人类的一次次震荡,它动摇了我们的存在根基,却又在地缝中呈现出些微希望,诗歌便是要教会我们如何去触碰那条神秘的裂痕。幸运的是,我们的时期产生了辛波斯卡这样的墨客,她谦逊地写道:“我对你们说的统统只是独白/你们都听不见。”但是每一个存心的读者都会在她的诗歌中,读出她的清晰、敏锐、忧虑和信念。她的诗歌从不是封闭的独白,她的声音向所有人开放,她用自己的诗作补充了孤独个体之间的虚空,她“站在人们的一边”。(胡桑)
黑夜与日间之间的时辰·辛波斯卡诗选
译丨陈黎、陈芬龄、胡桑
诗翼阅读·文学批评(微信公号beingpoem)丨李默
主理/诗翼人文坊·诗翼阅读(shiyiyuedu)
各类荒谬与玩笑的可能:辛波斯卡导读(陈黎、陈芬龄)
一九九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辛波丝卡 (Wislawa Szymborska),一九二三年七月二日出生于波兰西部小镇布宁(Bnin,今为科尼克 [Kornik] 一部份),八岁时移居克拉科夫(Cracow),至今仍居住在这南方大城。她是第三位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女墨客(前两位是一九四五年智利的密丝特拉儿和一九六六年德国的沙克丝),第四位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也是当今波兰最受欢迎的女墨客。她的诗作虽具高度的严谨性及严明性,在波兰却拥有十分广大的读者。她一九七六年出版的诗集《巨大的数目》,第一刷一万本在一周内即售光,这在诗坛真算是巨大的数目。
辛波丝卡于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八年间,在克拉科夫著名的的雅格隆尼安大学修习社会学和波兰文学。一九四五年三月,她在波兰日报副刊揭橥了她第一首诗作〈我追寻笔墨〉。一九四八年,当她正打算出第一本诗集时,波兰政局生变,共产政权得势,主见文学当为社会政策而作。辛波丝卡于是对其作品风格及主题进行全面之修正,诗集延至一九五二年出版,名为《存活的情由》。辛波丝卡后来对这本以反西方思想,为和平奋斗,致力社会主义培植为主题的处女诗集,显然有无限的失落望和憎厌,在一九七O年出版的全集中,她未收录个中任何一首诗作。
一九五四年,第二本诗集《自问集》出版。在这本诗集里,涉及政治主题的诗作大大减少,处理爱情和传统抒怀诗主题的诗作占了相称可不雅观的篇幅。一九五七年,《呼唤雪人》出版,至此她已完备抛开官方鼓吹的政治主题,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触及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人与爱情的关系。在〈布鲁各的两只猴子〉一诗(布鲁各Brueghel为十六世纪法兰德斯画家,画作常寓道德与教诲意味,〈两只猴子〉为其一五六二年油画,现藏于柏林达雷姆美术馆,画中二猴被铁链拴于窗台,窗外为安特卫普港口及街景),辛波丝卡将它们和正在接管人类学考试的人类置于平行的位置,透露出她对自然万物的悲悯,认为它们在地球的处境并不比人类卑微(亦有论者将此诗诠释为对斯大林统治期间高压政治的嘲讽)。然而,只管现实天下存有缺憾,人间并非完美之境,但辛波丝卡认为生命仍值得眷恋。在〈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一诗,辛波丝卡无意以喜马拉雅为世外桃源,反而呼唤雪人(Yeti,传说住在喜马拉雅山),要他归返悲喜、善恶、妍媸并存的尘世。在〈企图〉一诗,她重新诠释波兰极著名的一首情歌〈甜美的短歌〉(「你走上山坡,我走过山谷。你将盛开如玫瑰,我将长成一株雪球树……」),道出她对生命的认知:渴望打破现状,却也安分守己地收受接管人类宿命的局限。
在一九六二年出版的《盐》里,我们看到她对新的写作方向进行更深、更广的探索。她既是孤高的疑惑论者,又是慧黠的嘲讽好手。她喜好用全新的、质疑的眼力去不雅观看事物;她谢绝滥情,即便触及爱情的主题,读者会创造深情的背后总有一些反讽、匆匆狭、诙谐的影子。她企图在诗作中对普遍人间表达出一种超然的同情。在〈博物馆〉,辛波丝卡对人类企图捉住永恒的徒然之举发出噫叹;生之描述、声音和姿态显然比博物馆里僵去世的陈设品更有情有味、更有条有理。在〈不期而遇〉,她借大自然动物的意象,精准有力、超然动人隧道出老友相逢却见当年豪情壮志被岁月消蚀殆尽的无奈,以及离久情疏的生命况味。在〈金婚纪念日〉,她道出美满婚姻的神话背后的阴影──长期妥协、原谅的婚姻磨蚀了一个人的个性特质,也抹煞了宝贵的个别差异:「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落,╱差异交会成雷同,╱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一九六七年,《一百个笑声》出版,这本在技巧上强调自由诗体,在主题上思虑人类在宇宙处境的诗集,可说是她迈入成熟期的作品。一九七二年出版的《可能》,和一九七六年的《巨大的数目》更见大师风范。在一九七六年之前的三十年创作生涯中,辛波丝卡以质代量,共出版了一百八十首诗,个中只有一百四十五首是她自认成熟之作,她对作品哀求之严由此可见一斑。在辛波丝卡的每一本诗集中,险些都可以看到她追求新风格、考试测验新技法的存心。诚如她在〈巨大的数目〉一诗里所说:「地球上住着四十亿人,╱但是我的想象依然故我。╱它和巨大的数目扞格难入。╱个人质素仍是其动力。」的确,在其写作生涯中,她的题材始终别具一格:眇小的生物,凡人忽略的物品,边缘人物,日常习气,被遗忘的觉得。她敏于不雅观察,每每能自日常生活汲取喜悦,以大略的措辞通报深刻的思想,以小隐喻开启广大的想象空间,寓严明于诙谐、机警,因此小搏大,举重若轻的措辞大师。辛波丝卡用字精髓精辟,诗风清澈、明朗,诗作优游从容、坦诚坦直,沉潜之中颇具张力,享有「诗界莫扎特」的美誉。然而她夷易措辞的另一壁藏有锐利的刀锋,每每能够为读者划开事物表象,挖掘更深层的生命征象,为习以为常的事物供应全新的不雅观点,教读者以陌生的眼力去看熟习的事物。
在〈胆怯份子,他在注目〉一诗,辛波丝卡以镇静得几近冷漠的笔触,像架设在对街的摄影机,虔诚地呈现定时炸弹爆炸前四分钟酒吧门口的动态──她彷佛和安置炸弹的胆怯份子一起站在对街,坐观成败即将发生的悲剧。辛波丝卡关心胆怯手段对无辜民众无所不在的生命威胁,但她知道无言的抗议频年夜声疾呼的力量更强而有力。她让阐述者的冷淡和事宜的紧迫性形成了强烈的比拟,读者的心情便在这两股力量的拉锯下,始终处于焦灼不安的状态,诗的张力于是奥妙地产生了。在〈圣殇像〉,辛波丝卡以同情又略带嘲讽的语调,将政治受难英雄的母亲塑造成媒体的受害者。儿子受难,母亲却得由于伤悼人潮的涌入和打听,时时刻刻──接管访问,上电视或广播,乃至参与电影演出──重温痛楚的回顾,几次再三复述儿子殉难的场景。然而伤痛麻木之后,自己的故事彷佛成了别人的故事。母亲堕泪,究竟是由于丧子之恸仍未抚平,还是由于弧光灯太强?是个值得玩索的问题。而在〈隐居〉一诗,辛波丝卡抛给我们另一个问题。有这么一位隐士:「住在俊秀的小桦树林中╱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里。╱间隔高速公路十分钟,╱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他忙着接待各地的访客,乐此不疲地解释自己隐居的动机,愉快地摆姿势接管拍照。令人不禁疑惑:他真正喜好的是粗陋孤寂的隐居生活,还是隐寓所获致的边际效益──他人的惊叹和仰慕所引发的自我膨胀和虚荣的快感?此诗以诙谐、戏谑的轻松口吻,磋商与人性干系的严明主题,这正是辛波丝卡诗作的主要特色,一如〈在一颗小老婆星底下〉末两行所揭示的:「啊,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却又费心操心地使之看似轻松。」这或许也是辛波丝卡能够成为诗坛异数──作品严谨却拥有广大读者群──的缘故原由吧!
身为女性墨客,辛波丝卡鲜少以女性问题为题材,但她时时在诗作中流露对女性自觉的关心。在〈一个女人的画像〉,辛波丝卡为读者描述出一个为爱改变自我、为爱无条件奉献、因爱而倔强的女人。爱的枷锁或许让她像「断了一只翅膀的麻雀」,但爱的信念赐予她梦想的羽翼,让她能扛起生命的重担。这样的女性特质和女性主义者所鼓吹的解脱父权宰制、寻求解放的精神有着极大的冲突,但辛波丝卡只是节制、客不雅观地叙事,语调彷佛肯定、嘲讽兼而有之。她供应给读者的只是问题的选项,而非答案。对辛波丝卡而言,性别并不主要;个人如何在生命中为自己定位才是她所关心的。
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辛波丝卡关注的主题。在她眼中,自然界充满着聪慧,是丰沃且年夜方的,多变又无可预测的:细体自然征象对人类具有正面的启迪浸染。她对人类在大自然面前表现出的优胜感和支配希望,颇不以为然。她认为人类总是过于渲染自身的主要性,将光环笼罩己身而忽略了周遭的其他生命;她相信每一种生物的存在都有其一定的情由,一只甲虫的去世亡该当受到和人类悲剧同等的悲悯和尊重(〈俯视〉)。窗外的风景本无色,无形,无声,无臭,又无痛;石头无所谓大小;天空本无天空;落日根本未落下。自然万物无需名字,无需人类为其冠上任何意义或譬喻;它们的存在是纯粹的,是自身俱足而不假外求的(〈一粒沙看天下〉)。人类若无法诚挚地融入自然而企图窥伺自然的奥秘,必定不得其门而入(〈与石头交谈〉)。空想的生活办法实在垂手可得,天空是可以无所不在的──只要与自然合而为一,只要「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一个开口,不过如此,╱开得大大的。」当人类与自然水乳交融时,高山和山谷、主体和客体、天和地、绝望和狂喜的明确边界便不复存在,天下不再是两极化事物充斥的场所,而是一个开放性的空间(〈天空〉,收录于一九九三年出版的诗集《结束与开始》)。
辛波丝卡阅读的书本事域极广,她担当克拉科夫《文学生活》周刊编辑近三十年(1953-1981),撰写一个名为「非逼迫阅读」的书评专栏。一九六七到一九七二年间,她评介了一百三十本书,而个中文学以外的书本占了绝大的比例,有普通科学(尤其是关于动物方面的知识性书本)、辞书、百科全书、历史书,生理学、绘画、哲学,音乐、诙谐文类、工具书、回顾录等各种书本。这么广泛的阅读触发了她多篇诗作的意念和意象。辛波丝卡曾数次于书评和访谈中对所谓的「纯粹诗」表示疑惑。在一篇有关波特莱尔的书评里,她写道:「他取笑那些在诗中称颂避雷针的墨客。这样的诗或许稍显逊色,但在今日,这个主题和任何事物一样,都可以成为绝佳的精神跳板」。辛波丝卡认为墨客必须能够也该当自现实人生取材;没有什么主题是「不富诗意」的,没有任何事物是不可以入诗的。从她的诗作,我们不丢脸出她对此一理念的实践:她写甲虫、石头、动物、植物、沙粒、天空;她写安眠药、履历表、衣服;她写电影、画作、戏院;她写战役、葬礼、色情文学、新闻报导;她也写梦境、仇恨、定时炸弹、胆怯份子。辛波丝卡对事物有敏锐的洞察力,因此她能将诗的触角伸得既广阔且深远。对辛波丝卡而言,诗具有极大的义务和力量,一如她在〈写作的喜悦〉中所下的结语:「写作的喜悦。╱保存的力量。╱人类之手的复仇。」诗或许是人类用来对抗有限人生和缺憾现实的一大利器。墨客在某种程度上和「绝技演出者」有相通之处:缺少羽翼的人类以「以吃力的轻松,╱以耐心的敏捷,╱在寻思熟虑的灵感中」飞行。诗,便是墨客企图紧握「扭捏的天下」所抽出的「新生的手臂」;诗,便是在梦想与现实间走索的墨客企图藉以撑起浮生的一根竿子。
一九七六年之后,十年间未见其新诗集出版。一九八六年《桥上的人们》一出,遂格外引人瞩目。令人惊异的是,这本诗集竟然只有二十二首诗作,然而篇篇佳构,各具特色,可说是她诗艺的高峰。在这本诗集里,她多数以日常生活履历为元素,透过独特的阐述手腕,多样的诗风,熬炼出生命的共相,直指现实之荒谬、局限,人性之愚蠢、妥协。
〈葬礼〉一诗以三十五句对白组成,辛波丝卡以类似荒谬剧的手腕,让不雅观礼者的话语以不合逻辑的顺序穿梭、流动、交错,前后句之间多数无问答之关联,有些在实质上乃至是相互冲突的。这些对白唯一的共通点是──它们都是生活的声音,噜苏、空洞却又是真实生命的覆信。在本该为去世者哀恸的肃穆葬礼上,我们听到的反而是生者的喧哗。借着这种本色和形式之间的抵牾,辛波丝卡呈现出真实的生命描述和质感,没有嘲讽,没有苛责,只有会心的诙谐和包涵。
在〈写履历表〉一诗,辛波丝卡则以颇为辛辣的语调讥讽当代人功利导向的代价不雅观──将一张软弱的履历表和一个漫长、繁芜的人生划上等号,企图以一份空有外在形式而无内在代价的数据去界定一个人,企图以片面、无意义的详细事实去取代生命中诸多抽象、无以名之的的美好履历。然而,这样的荒谬行为却在当代人不自觉的实践中,成为根深蒂固的生活仪式,诗人为我们提出了警讯。
在〈衣服〉一诗中,辛波丝卡不厌其烦地列出不同质料、样式的衣服名称,及其干系之配件、设计细节,彷佛暗示生命的局限──再严密的设防,也无法阻拦焦虑、苦处、病痛、疏离感的渗透。纵然抽出了围巾,在衣服外再裹上一层保护膜,也只是一个苍凉无效的生命手势。然而,辛波丝卡对人间并不用极。在〈桥上的人们〉,她以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的版画〈骤雨中的箸桥〉为本,磋商艺术家企图用画笔拦截韶光、摆脱韶光束缚的存心。英国墨客济慈(John Keats, 1795-1821) 在〈希腊古瓮颂〉一诗里,曾经对艺术的力量大大礼赞一番,由于它将现实凝集为永恒,并且化解了韶光对人类的威胁。辛波丝卡称歌川广重为「一名叛徒」,由于他让「韶光受到忽略,受到侮辱」,让「韶光失落足倒下」,由于他「受制于韶光,却不愿意承认」。企图以写作,以「人类之手的复仇」对抗韶光与真实人生的墨客,实在是艺术家的同谋,共犯。但辛波丝卡相信,此种与韶光对抗的力量不仅蕴藏于艺术品里,也可以当下表示:有些人,进一步地,在面对现实人生,在接管生命苦难实质的同时,听到了画里头「雨水的溅洒声,╱觉得冷冷的雨滴落在他们的颈上和背上,╱他们注目着桥以及桥上的人们,╱彷佛看到自己也在那儿╱参与同样无终点的赛跑,╱穿越同样无止尽,跑不完的间隔,╱并且有勇气相信╱这的确如此。」人类(艺术家或非艺术家)的坚毅与想象,支持这孤寂、抽象的长跑一代复一代地延续下去。
辛波丝卡关心政治,但不参与政治。严格地说,她称不上是政治墨客──也因此她的书能逃过官方检讨制度的大剪,得以完全的面貌问世──但隐含的政治意涵在她诗中到处可见。早期诗作〈然而〉(收录于一九五七年出版的《呼唤雪人》)是辛波丝卡少数触及第二次天下大战期间德国的残暴行为的诗作之一。因此,这首诗格外值得把稳──它不但对纳粹集体大屠杀的暴行加以训斥,同时也暗指波兰社会某些人士对犹太人的命运漠不关心。在以德军盘踞期的波兰为背景的另一首诗作〈可能〉(收录于一九七二年出版的《可能》),处处可见不安,恐怖,逮捕,驱逐,处去世的暗示性字眼。辛波丝卡的宿命不雅观在此诗可略窥一二:生命无常,在自然界和人类天下,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但是,辛波丝卡的政治嘲讽和机警在〈对色情文学的意见〉一诗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八十年代的波兰在检讨制度之下,政治性、思想性的著作敛迹,出版界充斥着色情文学。在这首诗里,辛波丝卡虚拟了一个推戴政府「以思想箝制确保国家安全」政策的说话者,让他义正严词地指陈思想问题的严重性超乎色情问题之上,让他滔滔不绝地以持续串的色情意象痛斥自由思想之猥亵、邪恶。但在持续五个诗节嘉年华会式的激情语调之后,辛波丝卡设计了一个反高潮──在镇静、节制的诗的末段,他刻意呈现自由思想者与志同道合者喝茶、翘脚、谈天的得意和无伤大雅。这样的设计顿时瓦解了说话者前面的论点,凸显其对思想大力鞭笞之荒谬可笑,也间接对集权国家无所不在的思想监控所造成的生存恐怖,提出了无言的抗议。
辛波丝卡认为生存是天赋人权,理应受到尊重。在〈各类可能〉一诗,她对自己的代价不雅观、生活品味、生命认知做了相称坦率的表白。从她偏爱的事物,我们不丢脸出她恬淡得意、清闲从容、悲悯敦厚、不道学、不迂腐的个性特质。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自主个体,寄托于每一个个体的「各类可能」正是人间的可爱之处。透过这首诗,辛波丝卡向众人发布生命之多样美好以及清闲生存的权利,由于「存在的情由是不假外求的」。
辛波丝卡的诗无论叙事论理绝少虚假抽象晦涩的意识形态;她擅以敏于不雅观察的慧眼和明晰精准的用字,呈现出对人间超然的同情和嘲讽。曾有人质疑她取材普通流于平凡,殊不知正由于如此,她的诗作才具有坦诚坦直的主要特质。这份坦直也吸引了名导演奇士劳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
一九九三年,我在华沙过圣诞。景象烂透了,不过卖书的摊贩已摆出摊子作买卖。我在个中一个书摊上创造了一小本辛波丝卡的诗集。她是 Roman Gren最喜好的墨客── Roman Gren是《三颜色》的译者。我买下这本书,打算送给他。辛波丝卡和我从未碰过面;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共通的朋友。就在我胡乱翻阅这本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见钟情〉。 这首诗所表达的意念和《红》(即《赤色情深》)这部电影十分附近。于是我决定自己留下这本诗集。
这本诗集即是《结束与开始》。在〈一见钟情〉这首诗,我们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奇妙关系: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有时相识,擦出火花,然而这真的是第一次交会吗?在此之前或许两人曾经分缘际会「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在人群中,拨错的电话中,经由旋转门的时候,在机场接管行李检讨的时候;一片飘落的叶子,一个消逝于灌木丛中的球,或一个类似的梦境,都可能是贯串衔接人与人之间的扣环。有了这层体认,我们便可用全新的角度去看待疏离的人际关系,并且感想熏染到一丝暖意和甜蜜。
在〈有些人喜好诗〉这首诗里,辛波丝卡如是写道:
有些人──
那表示不是全部。
乃至不是全部的大多数,
而是少数。
倘若不把每个人必上的学校
和墨客自己算在内,
一千个人当中大概
会有两个吧。
喜好──
不过也有人喜好
鸡丝面汤。
有人喜好阿谀
和蓝色,
有人喜好老旧围巾,
有人喜好证明自己的论点,
有人喜好以狗为宠物。
诗──
然而诗究竟是怎么样的东西?
针对这个问题
人们提出的不愿定答案不但一个。
但是我不懂,不懂
又紧抓着它不放,
彷佛捉住了救命的栏杆。
这大概不是一个诗的时期──或者,从来就未曾有过诗的时期──但人们依旧写诗、读诗,诗依旧存活着,并且给我们快乐与安慰,对许多人而言,诗真的像「救命的栏杆」。辛波丝卡是懂得诗和生命的况味的,当她这样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赛过不写诗的荒谬。」
第一部分丨陈黎 张芬龄 译
《一见钟情》
注: 此诗是几米《向左走向右走》的灵感来源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发的激情亲切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俏丽的,
但变革无常更是俏丽。
既然从未见过面,以是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不得了——
在旋转门
面对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说出的「对不起」?
或者在听筒截获的冒昧的「打错了」?
然而我早知他们的答案。
是的,他们记不得了。
他们会感到诧异,倘若得知
缘分已玩弄他们
多年。
尚未完备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到一边。
有一些迹象和旗子暗记存在,
纵然他们尚无法解读。
大概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
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大概是那个
消逝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
层层覆盖的
门把和门铃。
检讨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大概同样的梦,
到了清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便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久静止的起跑
背对溘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反应——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即是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过。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去世亡的讯断。
我们继续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薄暮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和,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薄暮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由于永恒缺货
十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降服了韶光。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风起云涌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拜别之后连续存活!
《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相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没顶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火歧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算夜的差异,
一定曾相互窃取并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牢牢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拜别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实质,
在阴郁中,预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落,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逝了?
谁用两种笑颜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赞许?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左袒任何一个孩子,
险些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写作的喜悦》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开始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薄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
「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伙的
猎人,瞇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并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乐意,切分成许多眇小的永恒
布满停息翱翔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天下?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炼捆住的韶光?
真有永久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
《戏院印象》
我以为悲剧最主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沙场去世者复活,
调度假发、长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绳套自颈间解下,
列队于生者之间
面对不雅观众。
个别的和全体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伤口,
自尽的女士屈蒲伏礼,
被砍落的头点头存问。
成双成队的鞠躬:
愤怒将手臂伸向屈服,
受害者幸福愉悦地注目绞刑吏的眼睛,
背叛者不带怨恨地走过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践踏永恒。
用帽子的帽缘肃清道德寓意。
积习难改地随时打算来日诰日重新开始。
更早去世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纵队进场,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两幕之间。
消逝无踪的那些人奇迹似地归来。
想到他们在后台耐心期待,
戏服未脱,
妆未卸,
比长篇大论的悲剧台词更教我心动。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是布幕垂垂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见的统统:
这边有只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边另一只手溘然拾起掉落的剑。
就在此时第三只手,隐形的手,
克尽其责:
一把抓向我的喉咙。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分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将我洗尽。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忙你挑选孀妇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激情亲切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男/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沉着下来。
谁说
一定得年夜胆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优柔的就寝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它的买主会涌现。
没有其它的恶魔存在。
《回家》
他回家。一语不发。
显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头蒙在毯子底下。
双膝蜷缩。
他四十高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着——却彷佛回到深达七层的
母亲腹中,回到护卫他的阴郁。
来日诰日他有场演讲,谈总星系
太空航行学中的体内平衡。
而现在他蜷着身子,睡着了。
《在一颗小老婆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一定向巧合报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一定报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去世者耐心原谅我逐渐衰退的影象。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韶光报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报歉。
远方的战役啊,体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体谅我扎得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性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性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体谅我时时大笑。
沙漠啊,体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斜视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体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报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弘大的问题报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神我。
肃静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原谅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训斥我偶而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报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性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情由替自己辩白,
由于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操心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致谢函》
我亏欠那些
我不爱的人甚多。
其余有人更爱他们
让我宽心。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我感到自由,
那是爱无法给予
和取走的。
我不会守着门窗
期待他们。
我的耐心
几可媲美日晷仪,
我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体谅
爱无法体谅的事物。
从见面到通信
不是永恒,
只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
和他们同游总是统统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饱览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我们,
这些山河在舆图上
一览无余。
感谢他们
让我生活在三度空间里,
在一个地平线因变动而真实,
既不抒怀也不矫饰的空间。
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里盛放了好多东西。
「我不亏欠他们什么,」
对此未决的问题
爱会如是说。
《隐居》
你以为隐士过的是隐居生活,
但他住在俊秀的小桦树林中
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里。
间隔高速公路十分钟,
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
你无需从远处利用望远镜,
你可以相称近地看到他,听到他,
正耐心地向维里斯卡来的一团游客阐明,
为什么他选择粗陋孤寂的生活。
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
灰色的长须,
玫瑰色的两颊,
以及蓝色的眼睛。
他愉快地在玫瑰树丛前摆姿势
照一张彩色照。
面前正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来的史坦利科瓦力克。
他答应照片洗出后寄一张过来。
同一时候,一位从毕哥士来的沉默的老妇人——
除了收帐员外没有人会找她——
在访客簿上写着:
赞颂上主
让我
今生得见一位真正的隐士。
一些年轻人在树上用刀子刻着:
灵歌 75 在底下会师。
但老费多怎么了,老费多跑到那里去了?
费多正躺在板凳下假装自己是一只狼。
《一粒沙看天下》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还是过得很好,不管是一样平常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须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并不以为自己被注目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履历。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愿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俏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不雅观赏。
它存在这个天下,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实在无底,湖岸实在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统统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绉云朵,情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光阴飞逝如通报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匆匆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写履历表》
须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只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假如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影象屈从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主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缘故原由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久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代价,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主要的是外在描述,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喧华的声音。
《各类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赛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好
赛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时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抱持把统统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拜别。
我偏爱和年夜夫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赛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每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赛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燕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赛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赛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赛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着花的叶子赛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由于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赛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赛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韶光赛过星星的韶光。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情由不假外求。
《天空》
我早该以此开始:天空。
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
一个开口,不过如此,
开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颈
仰望。
我已将天空置于颈后,手边,和眼皮上。
天空紧捆着我
让我站不稳脚步。
纵然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个地方拥有
更多的天空。
钱鼠升上第七重天的机会
不下于展翅的猫头鹰。
掉落深渊的物体
从天空坠入了天空。
粒状的,沙状的,液态的,
发炎的,挥发的
一块块天空,一粒粒天空,
一阵阵,一堆堆天空。
天空无所不在,
乃至存在你皮肤底下的暗处。
我吞食天空,我渗出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居住的居民,
被拥抱的拥抱,
回答问题的问题。
分为天与地——
这并非思虑整体的
合宜办法。
只不过让我连续生活
在一个较明确的地址,
让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色是
狂喜与绝望。
《结束与开始》
每次战役过后
总得有人处理善后。
毕竟事物是不会
自己整顿自己的。
总得有人把瓦砾
铲到路边,
好让满载尸体的货车
顺利通过。
总得有人跋涉过
泥沼和灰烬,穿过沙发的弹簧,
玻璃碎片,
血迹斑斑的破布。
总得有人拖动柱子
去撑住围墙,
总得有人将窗户装上玻璃,
将大门嵌入门框内。
并不上镜头,
这得花上好几年。
所有的相机都到
别的沙场去了。
桥梁须要重修,
火车站也是一样。
衬衣袖子一卷再卷,
都卷碎了。
有人,手持扫帚,
还记得怎么一回事,
其余有人倾耳聆听,点点
他那未被击碎的头。
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过,
以为那统统
有点令人厌烦。
有时候仍得有人
自树丛底下
挖出生锈的议题
然后将之拖到垃圾场。
理解
历史原形的人
得让路给
不甚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末了是那些切实其实一无所知的人。
总得有人躺在那里——
那粉饰过
因和果的草堆里——
嘴巴含着草叶,
望着云朵发愣。
第二部分丨胡桑 译
清晨四点
黑夜与日间之间的时辰。
辗转反侧之间的时辰。
三十岁人的时辰。
为公鸡啼鸣而清扫干净的时辰。
大地收回温暖拥抱的时辰。
来自消散星辰的凉风的时辰。
我们消逝后留不下任何痕迹的时辰。
空洞的时辰。
虚无。没故意义。
其他统统时辰的底座。
临晨四点,没有人感到舒畅。
如果一只蚂蚁有这种感想熏染,
我们为它感到高兴。让五点钟到来吧,
如果,我们不得不连续活着。
博物馆
这是餐盘,却没有食欲。
这是婚戒,回报的爱
却已消逝三百年。
这是扇子——何处残留着少女的羞涩?
这是几把剑——何处残留着愤怒?
薄暮时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由于“永恒”已经缺货,
取而代之,一万件古物聚拢于此。
长满苔藓的卫士在金色的睡梦中,
髭须支撑在展览窗的数字上……
八。金属、陶土、羽毛在庆祝
它们寂静的胜利降服了韶光。
只有一只埃及少女的发簪在傻笑。
王冠比脑袋活得更久。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
至于我,还活着,你瞧。
我与裙子的战役进行于愤怒之中。
它挣扎,屈曲的家伙,如此执拗!
它决意在我去世后连续活着!
鲁特琴(Lute):别号诗琴,14至17世纪利用较多的一种拨弦乐器,半梨子形,类似吉他。
旅行挽歌
统统都是我的,却是短暂的借用。
影象空空如也,
而只在瞩目的少焉,我才霸占了事物。
影象进入了心灵,宛如出土的雕像,
头颅错乱地摆放在一起。
在萨莫科夫城,只有雨,
空空如也,除了雨。
如今,从卢浮宫到指甲,
巴黎长满了眼翳。
圣马丁林荫道:如一些阶梯
伸向远方,逐渐消逝。
在多桥的城市列宁格勒,
桥,只剩下了一座半。
可怜的乌普萨拉,巨大的教堂
缩小成一堆废墟。
索菲亚[ 索菲亚(Sofia):保加利亚都城。]的不幸舞者,
一具身体,没有脸部。
随后,单独地看,他的脸上没有眼睛;
连续看,眼睛里短缺瞳孔。
末了再看,则是一双猫的瞳孔。
一只高加索鹰尖叫
在峡谷的复制品之上,
太阳骗人的金色,
假造的石头。
无穷无尽,无边无涯,
但详细到最细的纤维,
一粒沙,一滴水——
都是风景。
我不想隐蔽一片草叶,
而要让人看到它的真实。
问候与告别,
利用了同一个眼神。
丰盈和匮乏
只是脖子的一次扭动。
萨莫科夫(Samokov):保加利亚西南部城市,间隔都城索菲亚55公里。在19世纪保加利亚文艺复兴运动中扮演了主要角色。1955年,辛波斯卡访问了保加利亚。
乌普萨拉(Uppsala):瑞典东部城市。
巴别塔
“几点了?”“哦,是的,我如此愉快;
只须要一只挂在脖子上的小铃
在你入睡时,叮当作响。”
“难道你没有听到风暴的声音?北风撼动了
墙壁;塔门,如狮子的胃,
在吱嘎作响的铰链上打哈欠。”“你怎么会
忘却?我穿的是那件扣在肩上的
灰裙。”“那时,
无数次爆炸震荡了天空。”“我怎能
进去?毕竟,你房间里还有别人。”“我瞥见
比目光更苍老的色彩。”“真遗憾,
你不能给我许诺。”“你是对的,这一定
是个梦。”“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对着我
叫她的名字;你仍旧爱她?”“当然,
我要你陪着我。”“我不能
抱怨,我早该猜到的。”
“你仍旧思念着他?”“但我不在哭。”
“这便是统统?”“没别人,只有你。”
“至少,你诚挚。”“别担心,
我就要离开市区了。”“别担心,
我正要去。”“你的双手真美。”
“那已是久远的往事;刀刃切透了,
但未伤及骨头。”“没紧要,亲爱的,
没紧要。”“我不知道
现在几点,我不在乎。”
与石头交谈
我敲击石头的前门。
“只有我一人,让我进去。
我想进入你里面,
四处看看,
呼吸你让我充足的气息。”
“走开,”石头说,
“我紧闭着。
纵然你将我敲成碎片,
我们仍旧是关闭的。
纵然你将我们碾成沙砾,
我们依然不能让你进来。”
我来,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唯有生命才能将它熄灭。
我想溜达于你的宫殿。
然后,拜访树叶、水点。
我的韶光不多。
去世亡即将触及我。”
“我由石头做成,”石头说,
“于是,必须板着脸。
走开。
我没有肌肉用以大笑。”
听说,你体内有一些空旷的大厅,
无人欣赏,它们的美多么摧残浪费蹂躏,
那么寂静,短缺脚步的反应。
承认吧,你自己对它们也不熟习。”
“完备精确,又大又空,”石头说,
却没有任何空间。
华美,大概,很不符合
你那贫乏的口味。
你认识我,但永久不会彻底理解我。
我的全体外表面向你,
而我的内在转身拜别。”
我并非向永恒寻求庇护。
我不在悲哀。
我并非无家可归。
我的天下值得回去。
我会空手而入,空手而出。
证明我到过你内部的,
只有无人会相信的
言辞。”
“我不会让你进来,”石头说,
“你缺少参与感。
其他感知无法填补你的这一缺失落。
如果短缺参与感,纵然视力提升为可以
瞥见统统,对你也并无益处。
你不应该进来,你只有一种仅能瞥见事物表面的感知,
只有这种感知的种子,想象。”
我并未拥有两千个世纪,
以是,让我到你的屋顶下。”
“如果你不相信我,”石头说,
“就去问问叶子,它会对你说相同的话。
问问水点,它会说出叶子说过的话。
末了,问问你的头发。
我真想溘然大笑,是的,大笑,放声大笑,
虽然,我并不知道如何去笑。”
我敲击石头的前门。
“只有我一人,让我进去。”
“我没有门。”石头说。
写作的愉悦
这只被书写的母鹿为何跳跃着穿过被书写的树林?
是去饮泉中被书写的水,
水的表面将复印出她和顺的口鼻?
她为何抬开始;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栖止于从真理借来的四条瘦小的腿上,
她在我指尖下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在纸上沙沙作响,
拨开
从“树林”这个词中萌生的枝叶。
这些不怀美意的字母,
屈服地串联成句子,
埋伏着,在白纸上等待突袭,
永久不想让她逃离。
每一滴墨水潜藏着浩瀚的
猎人,在视线后面眯缝着眼,
准备随时扑向倾斜的笔,
围住母鹿,缓慢地瞄准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纸上不是真实的生活。
这里另有律法,白纸黑字。
在我的话语中,眨眼的瞬间可以随意持续,
如果我乐意,它可以被切分成许多眇小的永恒,
子弹停满翱翔的中途。
除非我赞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我的容许,树叶不会坠落,
草叶不会在蹄子完备的停歇中波折。
那么,是否有一个天下,
我可以彻底节制命运?
韶光可以用符号的锁链绑住?
存在听命于我而变得永无止尽?
写作的愉悦。
保存的力量。
凡人之手的复仇。
越南
“女人,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你多少岁?来自何处?”“不知道。”
“那条隧道怎么挖出来的?”“不知道。”
“你在里面藏了多久?”“不知道。”
“为什么你咬我的手指?”“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不会侵害你吗?”“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边?”“不知道。”
“这是战役,你必须做出选择。”“不知道。”
“你的村落庄还存在吗?”“不知道。”
“这些是你的孩子?”“是的。”
致谢函
对付我不爱的人,
我亏欠太多。
另有人更须要他们,
这使我欣慰。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与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自由——
这些,爱无法给予,
也无法取走。
我不会守着门窗,
期待他们。
我拥有日晷般的
耐心,
我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宽恕
爱不会宽恕的事情。
从约会到通信,
不是永恒,
而是几天或几个星期。
与他们一起旅行总是那么顺心,
看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在我们之间,
这些山与河
在舆图上众所周知。
他们该当得到赞誉,
让我活在三维空间,
一个既无抒怀、也无矫饰的空间,
带着一条真实的、不断变迁的地平线。
他们并不知道,
他们空着的手里攥着那么多东西。
“我什么也不亏欠他们,”
对这个公开的话题,
爱如此回答。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六日
这么多日期中的一个
我们不再记得。
那天去了哪里,
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碰着了谁,谈了什么,
我不能记起。
如果附近发生了罪案,
我也没有辩白之辞。
太阳闪耀、消逝,
在我的视野之外。
地球旋转,
并未记录于我的条记本。
我宁肯假设
自己暂时去世去,
也不愿连续活着,
却记不住任何事情。
毕竟,我不是幽灵。
我呼吸,吃东西,
走路。
脚下发生发火声音,
手指当然也在门把上
留下了印迹。
镜子捕获了我的影像。
我穿了一些或另一些某种颜色的东西。
有人肯定见过我。
大概那天我找到了
遗失落的一些事物。
大概我遗失落了后来又涌现的事物。
我曾充满感情与知觉。
如今那统统就像
括号里的一行圆点。
我藏身于何处,
隐匿于何处?
消逝于自己面前,
是一种不错的幻术。
我摇动影象。
大概在它枝叶间
沉睡多年的某些事物
溘然振翅起飞。
不。
显然,我已哀求太多。
乃至是对一秒钟。
在一颗小老婆下
我为把有时称为一定而向它道歉。
万一我错了,我就向一定道歉。
请别生气,幸福,如果我将你占为己有。
去世者,但愿你容忍这统统,我的影象正在枯萎。
每一秒钟我都忽略了全体天下,于是,我向韶光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而向旧爱道歉。
体谅我,远方的战役,体谅我将鲜花带回了家中。
体谅我,外露的伤口,体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本日,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期待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宽恕我几次再三地大笑。
宽恕我,沙漠,宽恕我未能及时带来一匙净水。
还有你,猎鹰,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体谅我,纵然你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倒的树木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请不要太在意我。
肃静,请对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摆上有时的针线。
灵魂,请别责怪我偶尔才拥有你。
我向所有事物道歉,我不能随时到达每一个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变得公道,
由于,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
又不遗余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一见钟情
他们两人都笃信
一种溘然的激情使他们结合在一起。
这样的信念是俏丽的,
但犹疑不定更为俏丽。
如果从未相遇,他们确信,
他们之间将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而,从街道、楼梯、走廊传来的词语在说着什么?
大概,他们已无数次擦身而过?
我想问一问他们
是否已不再记得——
在某扇旋转门里
在瞬间,他们曾瞥见彼此的脸庞?
大概,在人群中,曾低声说“对不起”?
在电话里,不经意地说过“打错了”?——
然而,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已忘怀。
他们如此惊异,多年来,
机遇一贯
摆弄着他们。
机遇还没有准备好
去成为他们的命运,
它将他们推近,又使令他们分离,
它挡住他们的去路,
随后又闪到一边,
屏住了窃笑。
曾经有过一些迹象与征兆,
但他们未能解读。
大概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一片树叶
从一人的肩上飘至另一人的肩上。
一件东西掉了,又被捡起。
谁知道呢,大概是那只球,消逝于
儿时的灌木丛?
门把上,门铃上,
一人先前的触痕被另一人的
覆盖。
他们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大概,他们做着相同的梦,
到了早上,却不再清晰。
每一个开端
仅仅是延续,总之,
事宜之书
总是从中途开启。
翻译底本:Wislawa Szymborska:Poems:New and Collected.trans. Clare Cavanagh and Stanisław Barańczak.
往期精选
=END=
在这里创造生活的想象丨最阅读
人文·思想·诗性·聪慧
➢诗歌扎根泥土
我们的生命在升腾
►诗翼人文坊(wing-poems)
出品/诗翼文化沙龙名誉出品
微旗子暗记:beingpoem 微博:@诗翼人文坊
联系邮件:wenfangpoems@qq.com
回答关键词,收成好心情
列维纳斯丨皮扎尼克丨博尔赫斯丨汉娜阿伦特丨投稿丨德里达丨杨辉丨胡桑丨
诗翼文坊(心灵的艺术)是有由诗翼人文坊·人文艺术中央主理的,致力于深度阅读的综合性人文乌托邦机构,集微刊、微博、小站、文化沙龙、文艺活动、图书分享、文学批评等为一体的综合读书俱乐部,紧张关注宗教、哲学、文化、文艺、历史、诗歌等领域,致力于思想通报与分享,微信公号『心灵的艺术』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