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林奇的《象人》(1980)是今次上海国际电影节最受影迷关注的电影之一。
这位出场“影史推举”单元、风格独此一家的电影大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国际电影节,就最近几年而言,有《杜兰杜兰:回归真我》(2014)、《双峰:与火同行》(1992)和《橡皮头》(1977);《重访蓝丝绒》(2016)和今年电影节放映的《制作音效:电影声音的艺术》(2019)这两部记录片,亦探索了林奇电影背后的拍摄故事。

什么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林奇感”?修剪整洁的草坪、草丛里的巨大昆虫、夜车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还有那些伤心人

大年夜卫林奇以瑰异和梦幻隐喻了生活里那些常见片段  第1张

《象人》被很多人认为不足“林奇感”,它没有繁芜的梦境嵌套构造,没有神秘的异度空间,是线性叙事的黑白影像,证明林奇只要乐意,就有能力拍一部大众能看懂的主流剧情片,商业和评论双收。
但理解林奇从前的家庭背景、生活经历、美学方向,就明白这部讲述欧洲19世纪奇人约翰·梅里克的传记会是他的一定选择。

出生于1946年的大卫·林奇,幼时随从事农业科研事情的父亲和做西席的母亲多次搬家,在爱达荷州小镇的大树下,坐在泥坑里和小伙伴玩泥巴便是幼儿期最美影象,在华盛顿州小镇两个街区几所屋子之间和战后这代孩子玩打仗游戏,画飞机、手枪便是令他知足的大天下,他一定能理解身患“普罗蒂斯综合征”、被当成马戏团动物的象人梅里克对生平能有一间屋有多渴望。
看着父亲把昆虫的头、腿、身躯等各部分订做标本,20来岁时林奇兴致勃勃地与父亲分享自己在地下室不雅观察水果、老鼠等动植物的糜烂过程,解释他对怪异事物有发自内心的、平视的喜好,象人理应得到他欣喜又尊重的瞩目。
他母亲反对任何种族主义,不开低级玩笑,那么林奇一定能懂得纯洁善良到连恨都没有的象人,手工建造一座微型教堂的心情——林奇受父亲影响爱做木工。
林奇不但能看清那些排斥、畏惧象人的正凡人,看客的邪恶变态嘴脸——变态恶人将是他反复塑造的角色,而且他知晓那些帮助象人的也并非贤人,也各有私心和犹疑,但这便是真实天下。
他一定懂得象人努力做一个人类的自傲,乃至不惜为平躺入睡的苦愿安然逝去。

更不必说开头用影像叠加与氛围音综合制造出象人出生之离奇传说的惊悚画面,还有那些奇异梦境,都是林奇影迷熟习的调调。
人们随意马虎评论辩论林奇天下的神秘幻梦而忘却他悲天悯人的人性主义精神实质,《象人》便是他温顺的良知。
林奇的嵌套梦境和异度空间背后,每每是一个个令我们心碎的伤心失落意人,人的终极归宿,不是真正的去世亡,生命还可能以其余的形式更幸福地存在,这层心意,在《象人》里已有暗示。

那什么是人们津津乐道、普遍利用的“林奇感”这个词呢?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考试测验下定义:“它是一种独特的反讽,最不寒而栗和最平淡无奇之事以这种办法结合,以揭示前者永恒蕴藏于后者”,“只可融会,不可言传——一见即知”。
如果一个俏丽女人,一手拿着一束菊花,一手捧着一只去世去的小麻雀,焦虑地从你面前缓慢走过,你可能会认为,这很林奇感;修剪整洁的草坪或田地、草丛里的巨大昆虫、夜车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等等,更是林奇电影里常见的林奇感场面。
这便是熟习的事物却含有怪异成分所产生的冲击。

超现实主义是形容林奇电影最多的词。
这风格要从他幼儿期间提及,某个傍晚,一个神秘、陌生、受伤的裸体女人,溘然从林间走出,在路边哭泣,那是他和弟弟第一次看到裸女,弟弟吓哭,爱莫能助的小林奇在那一刻感想熏染到一种遭遇超自然事宜的体验,很多年后,这场景,涌如今电视剧《双峰》里,而那些足不出户的双峰镇神秘居民,也可能是他在波士顿博物馆学院开学前两周宅在公寓静坐、把收音机听到没电这种社交恐怖行为的极度形象体,正如林奇所言,人的过去会为他现在所做的事添加色彩和影响。
横空出世的林奇感,只是因他本人的天才和特质自然生出的对现实天下的瞩目和抱负。
沉着与恐怖、快乐与悲哀、善与恶、生与去世、美与丑、现实与梦境、回顾与想象等等在我们日常认知中相反相对的情形,在林奇天下是硬币两面,界线模糊乃至是同质的,也即现实即是梦境即是抱负,它们同等主要,表面事物觉得更似梦境,梦中的我们进入一个真实天下。

人们眼中最具林奇感的,要数《妖夜慌踪》《穆赫兰道》《要地本地帝国》这三部从梦境嵌套构造进入人类潜意识的电影

从林奇的影像创作伊始开始聊林奇风格。
林奇从前在费城的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的事情隔间里画画,看着画中想从阴郁里探出的深色绿叶,他有了做“一幅带有声音的流动的图画”的顿悟,那便是他1967年开拍短片时的构想。
奉子早婚的林奇以为人生已然闭幕,但同学的画家父亲建议他申请电影学会的基金,这也是他“艺术精神”“艺术生活”的启蒙人,在林奇中学厌学期租事情室给他一直画画,又在林奇从波斯顿博物馆学院退学后想办法将他“逼进”费城那所更好的学校。
随后,一通改变他生平命运的电话,关照当印刷工养家糊口的林奇,他得到了电影学会拨款,他开拍《祖母》(1970)这部三十多分钟真人与动画结合的短片,这种拼贴形式,沿用至他近期作品《双峰第三季》。

《祖母》中,父亲、母亲因冲动结合,生下他们不爱的孩子,这平凡事宜,却被林奇用从土壤里种出来的超现实办法表现,而色调是惨淡的,酗酒父亲,冷漠母亲,像野兽那样虐待孩子,孩子的脸苍白如鬼。
孩子从土壤里种出了一个爱他的祖母,只管他的表象生活没有变革,但这个短暂存在过的祖母,使孩子建立了个体恒定性,他终极能相对沉着地面对天下。

这个残酷又带有诡异美感的故事,表示时年24岁的林奇对影像和声音的高度掌握力,惊人的想象力,对人性的理解,对不幸人群的同理心,为他后来的电影定下了基调。
林奇本人童年温暖幸福,父母从不吵架,用他的话说,这是爱和自由的基石。
温暖有爱的母亲不给他买图画书以免束缚他的想象力,这在如今也是先锋教诲理念,她相信并支持他巨大而莫名的潜能,他父亲是穿着制服、戴着牛仔帽从镇上步辇儿去上班的我行我素的酷哥——这形象也很符合林奇影视剧里那些小镇硬汉侦查——并以物质支持林奇的各种努力。
但这样的家庭也不能让过早为人父的林奇摆脱对婚姻、家庭、育儿的恐怖,他第一部长片《橡皮头》(1977)便是他对这种恐怖的具象化抱负。

当时林奇去洛杉矶的贝弗利山学习,欣喜地接管吃、住以及在马厩生活四年的日子,并在马厩里抱负一个不存在的周围天下,即拍摄他的“费城故事”。
费城是“穷汉的纽约”,他的灵感出发点,有城市魅力,也有志同道合的艺术家朋友,但这座工业荒原,也让他时候觉得暴力和腐败的威胁,费城吞噬了他的快乐,心情被悲哀和恐怖填满。
拍摄耗时耗心耗钱,他经历的离婚、亲人奉劝他放弃电影、找事情、养孩子时的内心孤独,都投射到电影中。
他以离奇、怪诞、梦幻的形式隐喻生活里的常见话题,抱负或梦境与现实形成嵌套构造,配乐与诡异的环境音效功能同等,画面也与这声音同质通感,光与影在物体和肉体上并置,游走,故事节奏缓慢却跟音效一起奇异地吸引不雅观众把稳力。
《橡皮头》还涌现与主题不相关的异度空间,只管是黑白片,我们依然能在他未来的作品知晓,那是模糊韶光的红幕布,此处进行着玄秘而完全的演出。
这个男人的焦灼经历,不雅观众感同身受,被强烈的生理胆怯氛围包裹,这恐怖指向的正是现实生活。

随后,林奇为他接手的任何题材注入林奇感。
譬如科幻大作《沙丘》(1984),邪恶人物露出恐怖的变态嘴脸,充满神秘而强大的预言感。
譬如爱情片《我心狂野》(1990),林奇重构了《绿野仙踪》,对亲子关系锐利阐发,如果少女抱负中的坏女巫便是自己生母,那么“金窝银窝不如狗窝”的结局是否该当改写?两位没有分开母亲掌握的女配角,一个去世,一个坏,这种蒙太奇式惊鸿一瞥的配角拼图,也是林奇的表意办法,而摆脱伤痛和自卑,承担起组建婚姻家庭的任务,也是成熟后的林奇想说的话。
公路片《史崔特师长西席的故事》(1999)如《象人》一样,是根据真实事宜改编的线性叙事凡人传记,但一位老爷爷凭一己之力开着割草机翻山越岭一个多月去见自己中风的亲兄弟,这便是林奇感奇闻异事,他路上碰着的各种人,尤其那位歇斯底里惊呼自己连续13周每周撞去世一头鹿的爱鹿女士,也多有林奇感,如果不足带感,再让一群鹿悄悄围不雅观老爷爷将错就错烤鹿肉吃的晚餐。

人们眼中最具林奇感的,要数《妖夜慌踪》(1997)、《穆赫兰道》(2001)、《要地本地帝国》(2006)这三部从梦境嵌套构造进入人类潜意识的电影。
《穆赫兰道》被认为是“探索生活,并且(探索)将生活跟我们做的事联结在一起的办法”,也便是说,这些电影本身便是梦境,也是生活,拍电影便是制造生活里的梦。
这些故事,不是一人分饰两角,便是多人分饰一角,在这些分裂的多重人格背后,是一个个崩溃的伤心人,这开头即为结尾、结尾亦是开头的电影梦幻,正是他们的自我疗愈仪式。
林奇的这些电影,我们必须穿过风格制造的重重迷雾,随着主角的精神意识,进入一场生理剖析的旅程,穿过核心故事,抵达内涵。
顺着林奇营造的胆怯氛围,随短暂的玄色诙谐放松,在歌舞场面里调度心情,我们终极看到的,是在梦的光明与惨淡这两面里挣扎的男人和女人,现实在梦中。

林奇对女性的刻画,虽个个繁芜,却有固定模式。
这些女性集中摆放在林奇的小镇故事里,也与林奇更为理解的男性制造出戏剧性丰富情节

林奇钟爱写平凡小镇里发生的故事,在他脑筋里,爱达荷州的幼儿生活是阳光,而弗吉尼亚的青春期则是黑夜;光明与黑夜,聚合在《蓝丝绒》(1986)和《双峰第一季》(1990)、《双峰 第二季》(1990)、《双峰:与火同行》(1992)和《双峰第三季》(2017)里的小镇生活。
他揭开了美国沉着小镇生活幕布粉饰的险恶,使天下不雅观众得以从电影化视角瞩目它们,《双峰》系列也成为一座里程碑,后世作品离不开这雏形。
细看故事,表面是侦查故事,内里仍是林奇感兴趣的男人对婚姻家庭的恐怖,破碎的原生家庭,亲与子之间的战斗,人性的阴郁面,伤心人的归宿、酗酒、吸毒、冶游等话题,超自然力量掌握的超现实故事,却刻画了真实的美国。
精神已在艺术成功和长期冥想中得到更大自由的林奇,将“25年再见”如约而至、即是18小时电影的《双峰第三季》做得色调更冷,更疏离,更多一闪而过的苦命配角拼贴新世相,也使梦境里的短暂幸福更为温暖。
林奇中学厌学,交坏朋友,在校外厮混,令母亲失落望,大概我们在《双峰》里看到他对小混混鲍比等人的未来如此充满信心,也是他本人励志人生留下的老人真言。

最近几年海内出版了《双峰》的周边图书,即与他互助的编剧马克·弗罗斯特撰写的《双峰:神秘史》和《双峰:终极档案》,前者讲述了环绕双峰镇的伟大天下不雅观,我们看到远古族类见证善灵与恶机动着上的长期搏斗,红屋与黑屋两个异度空间与现实天下的关联,凭空消逝的人可能去了哪里,去世后我们会去哪里,等等,看完这本书,和结尾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双峰第三季》,我们会想重看林奇所有电影,重新认识其构造和内涵。
《双峰:终极档案》则让我们惊骇地意识到《双峰》前两季里风华正茂的少女和少年,在残酷、胆怯的人生原形面前如何一步步堕入自毁深渊,这是林奇的警觉。

林奇对女性的刻画,无论是一人分裂的几种人格,还是独立个体,虽个个繁芜,却有固定模式,比如被侮辱被侵害的女人,阳光美少女,美艳诱人的蛇蝎女人,温顺能干的良家妇女,独立的职场女性等等。
这些女性,集中摆放在林奇的小镇故事里,也与林奇更为理解的男性制造出戏剧性丰富情节。
与他长期互助的凯尔·麦克拉克伦仿佛林奇自身投影,他主演的《蓝丝绒》证明普通人不用精神分裂也可能过着双重生活——林奇青春期亦如是——我们跟随凯尔,从阳光、白栅栏、玫瑰花的天下,进入一个由邪恶暴力掌握着惨淡情欲的天下,感想熏染他最初的纯洁男孩本性与成熟光滑油滑男子气概之间的抵牾,《沙丘》也是他饰演的类似的发展故事。
三季《双峰》里,他饰演的成熟又纯洁、带有骑士精神、受女性欢迎的男探员库柏,被改变命运的异度空间转化成三个不同的他——邪灵附体的恶人,痴萌善良的小职员,还有经历过这统统的更成熟的探员库柏。
善恶体两人对亲子的态度差异,也再次表示林奇温顺的内心。

御用演员,也成为林奇风格的一部分。

劳拉·邓恩与林奇从《我心狂野》互助至今,结合演员本人经历,我们觉得林奇准确捕捉到她真实的气质,用故事综合拍出她的艺术人生,她从一个受伤而叛逆的少女,好莱坞新星,发展为身心自由的女性,再到目前这个刁悍、独立的女性代表人物,她是一流演员,某种程度上也是银幕偶像。
诺米·瓦茨因《穆赫兰道》里分饰两个人格的博识演技而红,无论她演主妇、母亲还是单身女郎,我们都记得她是林奇女孩。
哈利·戴恩·斯坦通这位演完末了一部《双峰》就去世的老差错,在影像里是游离于人群、又难以忽略其存在的沉默见证者,林奇还参演了他主演的《老幸运》。

参演过《双峰》的大卫·鲍伊,本身便是犹如外星来客的传奇,他在戏中溘然涌现与消逝,终极成为拥有巨型锅炉形体的先知人物,他是理解《双峰》天下不雅观的钥匙。
鲍伊的追随者真实体验到林奇天下的神奇治愈感,由于生命以另一种办法重启了。
他的音乐与林奇质地相似,《我已崩溃》这首歌串起《妖夜慌踪》的头尾,它所属的专辑《外部》,是关于警探侦查十几岁女孩去世亡事宜的多人叙事观点专辑,造型上一人分饰多角,念白处理得迟缓而怪诞,这难道不是与《双峰》碰撞出的灵感吗?林奇电影里的演唱场景,歌手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歌声或苍凉,或空灵,或骚动,都疏离于人物和不雅观众,却传染民气。
空灵一派的唱腔全由朱莉·克鲁斯贡献,林奇自己和老差错安哲罗·巴达拉曼提,三个人的音乐加起来便是声音上的林奇感。
闭上眼睛,打开音响,这音乐,便是通向林奇天下的钥匙。

(作者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