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何古人对鬼竟有如此执念?这种想象出的虚构存在为何会纠缠人类千百年,以至于文人们造作出如此丰富繁多的鬼故事,还半是戏谑半是负责地为它的真实存在辩解?
鬼的本体当然是去世亡,对鬼的执念当然也就来自于对去世亡的好奇和困惑。人们恐怖去世亡,由于它会彻底干净地闭幕统统,但人们又期望去世亡不会是统统的闭幕,而是进入另一个去世后的天下,在这个天下中,去世去的人会再度相逢,生前的生活会连续延续。乃至,去世后的天下是比生前的天下更加公正正义的天下,生前的冤屈可以在去世后化为厉鬼复仇,人间的恶人会在冥界受到审判刑罚。
鬼,作为人类心中造相,就连纯洁的无鬼论者也难以抗拒这种诱惑。鲁迅在他的小说杂文中不止一次以鬼为譬喻,批驳人间的各类不公与虚伪。当代文学中,也不乏创造出各类鬼怪形象,来影喻民气中的欲念和渴望。
如果理解了这一点,就理解了古人创作这些鬼故事时的内心真意:“鬼之为言归也”——带来去世亡恐怖的鬼终极成为了人们希望的寄托:我们只是偶尔闯入了人间的幽灵,历经人间的各类悲欢离合、苦乐哀怒,终极要回到那个去世亡的天下,或许在这个想象的鬼天下中,人的故事比鬼的故事更加令鬼困惑、好奇和恐怖。
世上本无鬼,狐疑生暗鬼。
撰文|新京报 李阳
日色昏黄,黛青的夜幕终于吞噬了末了一丝挣扎的斜阳。暗影铺满了深长的幽巷,但在那无光的尽头,竟然模糊涌现一个白色的影子,若隐若现,看不清面孔。
这若隐若现的影子也出没在古老的大宅里,在繁复的走廊中游荡,月光透过小窗,冰冷的镜子里映出一头散乱的长发,又须臾不见了。忽明忽暗的灯光,仿佛挑逗般的,用乍明的微光在瞬间捕获这时隐时现的影子,暗示它的存在并非是一时眼花。
在没有灯光的悲惨小路上,阴云遮住了清冷的月光,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与地上飘忽不定的蓝白火焰交相照映,远处荒草丛生的野地里,可以遥遥看到一个身穿红白衣裳的靓丽背影,发出咿咿呀呀的哭声,这哭声百转千回,宛如猫儿春夜发情的曳长腔调。侧耳谛听,小路蜿蜒绕过的坟场深处,不知何时响起歌声,飘飘渺渺,如泣如诉,乘着寒冷的夜雾渗进每一个毛孔里。
肾上腺素已经将恐怖注入了每一寸毛细血管,砰砰跳动的心脏把震波运送到每一寸肌肤,呼吸停滞,瞳孔放大——它终于要现身了。
光绪年间绘制的《聊斋图说》中的插图《画皮》,根据考证,该画册为红顶贩子徐润组织画师所绘,呈送宫廷,庚子国变中被俄国军队劫走,1958年4月被苏联政府清偿中国。现藏国家博物馆。
是把遥控器摁下停息键让自己定定神,还是带着恐怖和好奇连续不雅观看顺便引出那声期待已久的尖叫呢?
方才描述的那些场景,早已成为胆怯电影百用不爽的俗滥桥段,从《画皮》到《回魂夜》,从《山村落老尸》三部曲到《阴阳路》系列,再到如今青年导演麦浚龙被誉为怀旧神作的《殭尸》,这些经典胆怯片中鬼的形象可以说主宰了从80后到00后三代民气坎中最深的恐怖。
只管每位不雅观众都知道,荧屏上那些让人汗毛倒竖的厉鬼不是出自扮装师的匠心妙手,便是电脑殊效渲染的科技产物,但当它合营着带感的音效和阴森的布景猝然涌如今不雅观众面前时,还是会让心脏吓得跳错了几拍。
在电影“阴阳路”系列之《升棺发财》 (1998)里,殡仪馆的三个事情职员(雷宇扬、吴志雄等饰)嗜财如命,骗了一位过世老婆婆(罗兰饰)之女(伍咏薇饰)的钱胡乱做法,结果被老婆婆缠住无法脱身。
不过,也别焦急埋怨声光影电的刺激让当代人的心脏变得太过薄弱。在没有电视电影的古代,一则记述鬼事的怪谈,一幅描述鬼状的画作,一则某人撞鬼的传言,都可能让人两股战栗,冷汗如浆。那些在今民气中早已剖断为虚无缥缈的事物,对他们来说却是宁信其有近乎真实的存在——从这一点来说,鬼带给古人的恐怖比今人来得更加直接。
只消翻一翻那些古人志异条记小说,就能感想熏染到那种近在咫尺的对鬼的恐怖感。毕竟今人见鬼虽然具象但还隔着一道屏幕,而古人字里行间记载的鬼故事却常常详细到真实得不可思议。
韶光是东汉末年的一个即将入夜的昏冥时分,地点是汝南郡汝阳西门亭。人物名叫郑奇,他的身份很明确,是汝南郡侍奉掾的仆人。故事开始于在间隔西门亭六七里的地方,郑奇碰着一位美妇人要求搭便车。两人在薄暮时分抵达西门亭。准备登楼共宿。
但亭卒却阻挡了他。他警告郑奇,这里一贯以来就传言有鬼,“来宾宿止多去世亡,或亡发失落精”。但郑奇却坚持与美女上楼共宿。
越日天未亮,郑奇便离开了。亭卒上楼打扫,溘然创造与郑奇同宿的那名美女居然是具去世尸。而更蹊跷的是,这具去世尸居然是距亭西北八里吴家刚刚去世去不久的媳妇。郑奇碰着这名女鬼的前天夜里,吴家正准备殡殓这具尸体,但灯火却溘然熄灭,再点亮灯火,却创造女尸消逝了。遇鬼的主角郑奇走了数里路后,溘然腹痛,到达南顿利阳亭时腹痛加剧,终极暴毙身亡。
东汉学者应劭的《风尚通》中记录的这则郑奇遇鬼的故事可谓范例。韶光、地点和人物,事宜发展、起承转合、亲历者与眼见证人,所有细节一应俱全,如果不是时期久远,险些可以拿着这篇笔墨访查到地逐一核实。事实上,应劭本人便是这则鬼故事发生地汝南郡人,他在撰写这则鬼故事时,很可能只是在记录家乡的一段往事。
这种刻意营造的真实感,直到两千年后志异条记早已衰落的20世纪初仍未歇绝。一位叫方僈琴的文人在他刊行于1929年的条记小说《鬼话》中信誓旦旦地流传宣传自己记录的鬼故事“事实既极真确,环境更极新奇,均是我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能让读者“恍睹统统幽怪原形于目前”。
翻阅他的这本小册子就会创造,他确实是在负责对待自己对读者的承诺。“幽魂讨饭”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先伯父菊圃公”,“喇嘛魂”的故事得自于他在京师讲武堂监学的朋友姚聚武的亲自经历,“长面鬼”的故事则是由好友孙名渠讲述。言下之意,这些鬼故事皆非杜撰,而是实有出处,不容不信。
南宋画家李嵩的《骷髅幻戏图》,装扮成货郎的骷髅鬼正用一个小傀儡骷髅吸引小孩儿爬过来,寓意着无所不在的去世亡给活人带来的陷阱。所谓的鬼便是去世亡的代表,对鬼的恐怖也便是对去世亡的恐怖。
古人这种这种宛如呈堂证供般年夜小可考的真实感,与本日靠扮装殊效刻意营造的所谓真实感截然不同,后者是明知为假却试图弄假成真,而前者的目的彷佛便是让原形自己说话,自己不过是客不雅观事实的代笔人而已。诚然,从营造胆怯氛围的角度来讲,真实感越强效果就越好,真人真事显然比扮装殊效更胜一筹。但古人撰写这些故事真的只是为吓吓人而已吗?
历览撰写这些鬼怪志异条记的作者,就会创造,他们绝不是本日的网络小说家和公号推手,他们中绝大多数是位于社会上层的缙绅文士,许多人都有功名在身,官高爵显者比比而是。
《风尚通》的作者应劭曾任太守之职,《搜神记》的作者干宝是宫廷史官,唐代志异条记代表作《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官至太常少卿,南宋百科全书式的志怪条记《夷坚志》的作者洪迈高居宰执之位,撰写《阅微草堂条记》的纪昀以博闻强识著称于世,是《四库全书》的总纂官。
这些鬼怪故事的记录者中,乃至还包括一位帝王,魏文帝曹丕。他撰写的《列异传》中《宋定伯卖鬼》一则已经是本日随处颂扬的名篇了。
为何这般身份的人会如此如蚁附膻地投入到撰写鬼故事的行列之中?难道仅仅是好奇心的驱动?或是想吓吓人的玄色诙谐感?
当然,个中的一些鬼故事是作者刻意设作寓言,借鬼神之说阐述微言大义,就像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考城隍》和《画皮》一样,写鬼说狐以刺贪刺虐。抑或是像官居大学士的纪昀在《阅微草堂条记》中反复引用《周易》中的“贤人以神道设教”一语,目的是为了借鬼神之说以教养民气,这些自命孔门儒家弟子之辈,对《礼记》中那段尊神明鬼的阐述自当影象犹新:
“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业。合鬼与神,教之至也……因物之情,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
在大规模社会监控体系涌现前的前科学时期,设计出一套无所不在的鬼神作为权力的代理人,可以说是专制君主安插在民众中间最合用的监控探头。冥冥之中自有鬼神鉴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民众由此心生畏服,不敢为非作歹。这套鬼神与权力结合的社会监控体系,乃是历代统治者屡试不爽的驭民权谋。
鬼神既然成为了权力的工具,那么它存在有无的真实性自然也无关紧要了。但纵然是在《聊斋志异》《阅微草堂条记》中,月夜疾行喷水的老妪尸鬼和诱人吊颈投河的城隍庙鬼,还是霸占了绝大多数篇章。那么,他们这样不惮耗费笔墨,把真实针剂注射进虚幻鬼怪身上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或者更确切地说,古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点石斋画报
》中对鬼的描述,包含了鬼的三种不同形态:与活人一样平常无二的鬼、瘦骨嶙峋披头散发的奇鬼,以及溘然变身的缢鬼。图为“溘然变身的缢鬼”。
释鬼:搞什么鬼?
搞鬼的第一步,当然是要弄清什么是鬼。《山村落老尸》中披头散发、只眼翻白的厉鬼楚人美,该当算是鬼的经典形象。只管这一形象,毫无疑问是剽窃日本经典胆怯片《午夜凶铃》中能从电视中爬出直对不雅观众的女鬼贞子,但它也确实符合中国人对鬼胆怯形象的理解。楚人美披散的头发,可以说是大众印象中鬼的标配之一。
《左传》中被卫侯无辜枉杀的忠臣浑良夫之鬼,便是“散发北面而躁”,《搜神记》中汉章帝对劾鬼术士寿光侯形容宫中鬼的样子容貌,也是朱衣散发。
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石茂华作谕鬼禁约描述鬼状是“散发成群”。《履园丛话》中嘉定东乡那个专门扮鬼拦路抢劫的盗贼,也知道要把自己打扮成“散发垢面”才有几分让人信服的森森鬼气。
取材自《聊斋志异》中《聂小倩》故事的电影《倩女幽魂》,可谓中国鬼片中的经典之作(这部影片的英文名称“A Chinese Ghost Story”的意思便是“一个中国的鬼故事”)。张国荣饰演的诗人宁采臣与王祖贤饰演的女鬼聂小倩之间的爱情故事当年打动了无数不雅观众的心。片中那首由张国荣演唱的主题曲《人生路》也代表了一个时期的影象。诗人与女鬼之间的人鬼恋是中国鬼故事的常见母题。
为什么鬼要披散头发?在很多文化中,头发都被认为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根据20世纪的民俗学家江绍原在他饶有意见意义的小册子《发须爪:关于它们的迷信》中所创造的那样,头发是一种“长于神化的品物”,它可以化为虫蛇,导致疾病,更主要的是,头发中蕴含着发主的精气,因此也与本主的灵魂产生联系。前面引用《风尚通》中郑奇遇鬼的故事中的鬼就会攫取人的头发。
《云笈七签》里记载的妖鸟鸺鹠,也会通过“夜入人家取其发爪”来侵害人的魂魄。清代引起举国惶恐的叫魂妖案,传遍各地的谣言中也声称发辫被剪之人“百日必去世”。
鬼既然是人去世后的灵魂所化,与头发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建立起来。妖鬼通过攫取头发来获取生人的灵魂精气壮大自己的力量,披散的头发也正解释了鬼具有兴旺的精力,是足以害人性命的邪恶存在。鬼的紧张特色,该当是灵魂的精气。
《点石斋画报》中对鬼的描述,包含了鬼的三种不同形态:与活人一样平常无二的鬼、瘦骨嶙峋披头散发的奇鬼,以及溘然变身的缢鬼。图为“瘦骨嶙峋披头散发的奇鬼”。
头发与鬼之间的联系,也指向更古老的风尚。萨满教的巫师在敬拜时,都会披散头发,狂热的舞蹈让头发随风肆张,巫师的散发舞蹈正是在模拟鬼神的形象,由此吸引鬼神低落附于体内。在这一刻,人鬼合为一体,不再具有差异。而这正是鬼的另一个特色,鬼具有人形。
这一点听起来彷佛是精确的废话。鬼是人去世后灵魂所变,乃是一样平常知识,自然鬼也会具有人形。但如果揆诸书册记载,就会创造这一点并不尽然。《述异记》中记载了一个“黄发鬼”,它的形象就难以捉摸,“常隐其身,时或露形,形变无常,乍大乍小,或似烟气,或为石,或作小儿,或妇人,或如鸟如兽,足迹如人,长二尺许”。
《原化记》则记载一名叫韦滂的士人命中了一只“光如大盘,自空中飞下厅北门扉下,照耀如火”的奇鬼。这只奇鬼射落在地后,又化作“一团肉,四面有眼,眼数开动”,韦滂将其烹而食之“肉味馨喷鼻香极甚”。这些被称为“鬼”的怪物明显不具有人形特色,但它们同样被打包归入鬼的行列之中,不得不让人重新思考鬼在古人心目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最常引用的鬼的定义,出自《说文解字》:“鬼,人所归为鬼。”根据《礼记·祭义》中的阐明“众生必去世,去世必归土,此之谓鬼”。这个定义很明确地将鬼限定在人去世后的灵魂。但翻看其他的著作,却又创造鬼还有另一种定义。以无鬼论的雄辩家名垂后世的王充,在《论衡》中特立“订鬼”一节,个中对鬼的阐明是“鬼,老物之精也。”但《搜神记》中又托孔子之口说:“物老则为怪。”如此一来,鬼、精、怪险些可以画等号了。
鬼的定义变得如此混乱,让人莫衷一是。但仔细稽核,就会创造,导致混乱的缘故原由,是古人最始创造鬼这个词时,把它当成了一个万能标签,险些可以贴在所有超自然存在的异类头上。在相信万物有灵的古代天下,任何有灵魂精气的事物都有资格成为“鬼”。鬼的武断推戴者墨子,在《明鬼》篇中,对鬼有一个大略的分类:
“古之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去世而为鬼者。”
人去世为鬼只是鬼的一种,除此之外,尚有“天鬼”和“山水鬼神”两种鬼的存在。“天鬼”即是天神。笔墨学上,甲骨卜辞中早已涌现鬼字,但却没有神字。神字直到金文时期才出身,但也常常鬼神合称。
至今,一些少数民族仍将天神称为“天鬼”,譬如白族的天鬼“害之特”,布朗族的天鬼“板哈披天”,瑶族的天鬼“怪墨”,它们都是作为天神一类的存在。
至于山水鬼神,就像《楚辞》中的“山鬼”,也是一种山神。但它也包括自然归天作的精怪,就像瑶族传说居住在树林中的树鬼“打嘎合怪”,抑或是土家族敬拜的青草鬼。之前《述异记》中的“黄发鬼”和《原化记》中被射杀烹食的“鬼肉”,都该当归入这一类中,对它们更熟习的称谓,该当是精怪。
以上两种鬼既然不是人去世后灵魂所化,因此也不一定要具有人形。况且它们又能各自归属专门的种类,不必非要在鬼中占一名额。我们不妨就把鬼缩小到“人去世为鬼”这个最被大众认可的鬼的定义。不然,鬼的范畴就会变得太过夸年夜。就连人们对熊孩子的谑称“捣蛋鬼”都要被计入这个弘大的行列当中了。虽然从灵魂精气和具有人形这两个标准来看,捣蛋鬼都符合名列鬼簿的标准,只是差关键一步“人去世为鬼”。
《点石斋画报》中对鬼的描述,包含了鬼的三种不同形态:与活人一样平常无二的鬼、瘦骨嶙峋披头散发的奇鬼,以及溘然变身的缢鬼。图为“与活人一样平常无二的鬼”。
见鬼:鬼该如何出场?
好在从一开始,“人去世为鬼”便是鬼的主流。墨子虽然将鬼分为三类,但他在证明鬼存在所举的两个例子都是人去世为鬼。周宣王杀去世的大臣杜伯在众目睽睽之下“乘白马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向周宣王复仇。另一名被冤杀的大臣庄子仪也在男女聚会游览的桑林将杀害他的凶手燕简公杀去世。中国的第一则鬼故事,《左传》中郑国大臣伯有去世后在首都白日作祟的记载,也是人去世为鬼的例子。
这三则早期鬼故事中鬼的共同特色,都是鬼为人形,而且样貌该当与生前同等。不然不会被围不雅观闹鬼的群众一眼认出。但新的问题又涌现了,这种与生前同等,究竟是与生前的哪一个阶段同等?
从前面列举的三则鬼故事来看,杜伯、庄子仪和伯有都是去世于非命,去世状必定是血污淋漓,惨不忍睹。但从围不雅观者的描述来看,这三位厉鬼却又冠带整洁,杜伯之鬼乃至还特意为复仇准备了白马素车,换上了朱红衣冠,完备不像是刚被砍过一刀的样子。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人去世后一旦化为鬼就能变复生前最好的状态,乃至还能换身新衣,与活人无二?
《大傩图》,表现了驱鬼傩戏的情景,当代学者认为,鬼的来源很可能便是古代敬拜仪式中戴面具的人。
这一早期的鬼形象设定,被不少后世的志异条记所沿袭。五代文人徐铉在《稽神录》里,记载了广陵法云寺一位法号珉楚的僧人的遇鬼经历。珉楚与一位章姓贩子交好,章某去世时诵经设斋的事宜都是珉楚一手操办的。
不想几个月后,珉楚居然在市场上碰着已去世的章某,后者丝毫不带去世前病容,谈吐如常,可以说除了去世掉变鬼之外统统安好。他激情亲切地请珉楚到食店一起吃胡饼。老友这副与活人毫无差别的鬼样让珉楚大感惊奇,倒是章某绝不在乎地见告对方像他这样混在人群中的鬼所在皆是,说着,还用手逐一指示过往路人说“某人某人皆是也。”由于去世鬼活人险些没有差别,章某特意买了一朵鬼用的花送给珉楚,见告他“凡见此花而笑者,皆鬼也。”
珉楚举着这朵“赤色可爱而甚重”的花走了一起,创造“路人见花颇有笑者”,可见混在活人中与生人无异的鬼数量之多。等到他回到寺里,才创造那朵鬼花,原来是一只去世人手。
这个让人怪笑的鬼故事自然可以视为一个鬼的玄色诙谐,但仔细思忖,如果鬼真的保持与生人无异的形象,那么人鬼之间的界线也就彻底消逝了。除非为鬼一方主动表露身份,或是活人预先知道对方早已去世亡,不然没人能将鬼与活人分开,鬼故事也就变成了千篇一律的套路。鬼所以为鬼,毕竟要表现出与活人不同的样貌,便是那朵去世人手变成的鬼花一样,这样才能带来鬼故事应有的胆怯效果。
溥儒笔下的鬼趣图,玩杂耍的两只小鬼儿,如果不是尖嘴猴腮和乱蓬蓬的头发,险些与普通的顽皮儿童别无二致。
最能带来强烈视觉冲击力的,当然是那些去世于非命的鬼。他们去世法酷烈悲惨,尸体身首分离,肢体四散,血肉散乱。如果去世鬼就以它们去世时的状态涌如今活人面前,必定会给对方带来深深惊吓。
魏晋六朝动辄血流成河的频仍战乱和滥杀无辜的暴君虐政,在现实中制造出不少去世法奇惨的尸骸,也就顺理成章生出大量触目惊心的去世鬼。被冤杀砍头的东晋文臣谢晦就成为了这样一个令人战栗的幽灵。刘敬叔在《异苑》中记载了被无辜冤杀的谢晦幽灵对他的族兄,一代文宗谢灵运的一次胆怯来访:
“谢灵运以元嘉五年,忽见谢晦手提其头,来坐别床,血流淋落,不可忍视。”
这场兄弟之间的提头相见还不算最胆怯的见鬼故事,毕竟砍下的头颅再献血淋漓,还能看清面孔。而遭凌迟碎割处决而去世的幽灵,恐怕连基本人形都无法保全。《夷坚志》里讲述了一名张氏女鬼的复仇故事。张氏由于口不择言,批评宋徽宗对元祐党人的伤害政策而被人密告,遭到权相蔡京逮捕,以大逆罪被凌迟处斩。
张氏被处去世后不久,密告者就看到张氏的幽灵“被血蹲屏帐间”向其索命。闻听闹鬼的蔡京,急忙请羽士作法上表天庭洗脱罪过,却不虞张氏幽灵早已等在天庭门口。神游天门的羽士只瞥见“一物如堆肉而血满其上”——这便是张氏被凌迟处去世后支离破碎的尸首化作的鬼状。
不得不承认,这种人鬼之间巨大反差的生猛程度所带来的震荡,远远超过人鬼不别所带来的怪笑。但抵牾也由此产生了。究竟该把鬼放在生前去世时哪种状态才更得当呢?是让它如活人一样平常登台让人习焉不察,末了再剧情反转,还是让它以血污散乱的去世状直接出场一吓到底?
明代正统十年乙丑科状元商辂,在考试之前梦见一个人提着三颗头颅。一样平常人或许会将其当成胆怯噩梦,但事实上,它却预兆吉祥,头即“首”,又被称为“元”,提着三颗头,是“连中三元”之意。插图出自万历刻本《状元图考》。
一个调和的办法是鬼学会变身,须要它看起来如凡人时,它就如普通凡人一样平常无二;须要它出场吓人时,它就猝然变容。这套鬼的变身术,很可能来自墨子对鬼分类中的“山川鬼神”,也便是自然精怪之属。像“黄发鬼”这样的山灵精怪可以为所欲为变成各种样子容貌。以同出鬼门的借口,将山川鬼神这项分外异能移植到人去世化为的幽灵身上,自然顺理成章暗昧过去。
于是,在古人的志异条记中冒出许多鬼变身的故事。就像宋代平话中的名篇《西山一窟鬼》中女鬼李乐娘的婢女李锦儿。诗人吴洪与她初次见面,眼见得她长得是:“眸清可爱,鬓耸堪不雅观,月牙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喷鼻香。金莲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鬓插短短紫金钗子。如捻青梅窥小俊,似骑不安于室头。”说不尽的温婉可人。
直到月半那日,吴洪早起途经灶前,才看到那先前以为是“玉皇殿下侍喷鼻香玉女”的锦儿,居然是“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插将上去,胈项上血污着”。其实把吴洪吓得“大叫一声,匹然倒地”。
无论是文中主角,还是不雅观书读者,这一惊都其实不小。谁能想到最熟习不过的枕边人,能在清晨早起溘然化作这般凄厉形容?从开始时人鬼莫辨到末了猝然显出胆怯鬼脸,这种结局大逆转的鬼故事更能迎合读者生理,同时也能表示出作者驾驭情节的高超技艺。更主要的是,鬼的这项变身异能还能堵住那些无鬼论者的钢牙利口。
无鬼:理性与想象的千年论争
阮瞻是个武断的无鬼论者,他舌灿莲花的无碍辩才将那些有鬼论的驳难者逐一批得哑口无言,他也因此自傲“此理足以辨正幽明”。
这种理论自傲一贯延续到一位客人的溘然到访。这位客人的辩才同样出众,两人就有无鬼的问题反复论辩,末了,这位客人终于理屈词穷。但他并没有俯首认输,而是神色突变,放弃说理,对阮瞻斥责道:“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如果话说到这里,这不过是一个恼羞成怒的失落败者用根本不能成立的逻辑,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手。但接下来的那句话,却是对阮瞻秉持的无鬼论的重磅一击:
“仆便是鬼!
”
说罢,他猝然变成异形,就这样带着愤怒从阮瞻面前消逝了。阮瞻在亲眼见证了真鬼后,“缄默,意色太恶,岁余病卒”。
这场真鬼变身,可谓对阮瞻无鬼论的绝对“致命”打击。阮瞻虽然在说理上取得了胜利,却败给了事实。可以说,干宝记录《搜神记》中的这则鬼故事是“事实胜于雄辩”这句名言的明证。而它也蕴含了另一层寓意——不要试图用理性来阐明鬼的存在有无,不然鬼会要了你的命。
阮瞻无鬼论者的这场致命失落败,让千年来的有鬼论者们窃笑不已。直到清代末造,四川文人陈嵩泉还在他的志怪条记《骇痴谲谈》中给去世后的阮瞻设计了一个颇为阴损的结局。在书中,他让一位名唤严维骧的秀才灵魂出窍,梦入冥府。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导游带他四处周览,自然,目的是为了让他复活之后将鬼界带回人间。个中的一条便是阮瞻的了局。
按照有鬼论者的安排,这位无鬼论者自然去世后要变成他一贯坚称不存在的鬼,而为了惩罚他的无鬼论,冥府特殊召开会议,做出如下惩罚决定:
“彼(阮瞻)谓无鬼,即俾之永远做鬼,不许转世。”
这位导游还对严秀才说,世间那些无知无识之流,每每拾取阮瞻无鬼论的唾余残渣,又做续论,可谓“前车覆而后车仍蹈之”。冥府给这些阮瞻无鬼论追随者安排的了局是“阴郁狱中,增此一重孽案”。言下之意,是威吓那些世间无鬼论者全都会去世后变鬼下地狱受罪。
用见鬼或变鬼来揶揄无鬼论者,是人多势众的有鬼论的拿手好戏。纪昀在《阅微草堂条记》里就安排一位生前素持无鬼论的夙儒,去世后变鬼被一群鬼讪笑,质问他既称无鬼,那自己又是何东西?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安排了一个阮瞻无鬼论的追随者陶生写了一篇续作,但这位陶生的运气更好一些,面对群鬼揶揄岿然不动,终于凭借自己的高冷姿态打动了两位女鬼,主动投怀送抱,这位刚毅刚烈的无鬼论者就在女鬼的石榴裙下放弃了自己的初心空想。
根据蒲松龄《聊斋志异》改编的《聊斋》 (1987)画面。
在有鬼论文人的笔下,无鬼论者纷纭落败。但问题在于,为何无鬼论会如此招惹有鬼论者的忌讳,乃至咬牙切齿地将后者打入地狱与鬼作伴?
两者之间势同水火的根本缘故原由,或许并不在于鬼之有无本身——这只是双方辩论的一个由头而已,实质上的差异,乃是天下不雅观的不同。对无鬼论者来说,世间万物都是可以被感知的,也是可以用理性和逻辑来证明其存在或是不存在。
因此,不可感知也无法用理性逻辑来证明其存在的事物,自然只能被划入子虚乌有之列。鬼正是这些无法证明其存在的事物中最范例的代表。无鬼论者最常用来回嘴有鬼论的一条论据,便是鬼究竟穿不穿衣服的问题。无鬼论最雄辩的辩手王充就在《论衡》中辩论道:
“夫为鬼者,人谓去世人之精神。如审鬼者去世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去世,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着,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
这则鬼有无衣服的质问,被东晋阮修归纳为一句简短的质问:
“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去世有鬼,衣服有鬼邪?”
衣服虽然事小,但却切近亲近古人对鬼定义的核心:鬼的实质是灵魂精气。险些所有的志怪小说在碰着这个尖刻的质问,都故意无意地绕开不谈。默认人去世前穿什么衣服,去世后变鬼也穿着同样的衣服。如果去世前赤身裸体,去世后也一丝不挂。但这仍旧不能阐明为何衣服这种没有灵魂精气的纯物质如何变成鬼身上的衣服。
自王充提出这个质问以来近两千年,惟一做出明确回答的只有明末文人冯梦龙和他的朋友王弱生。王给出的答复是“人梦中穿衣服,将谓衣服亦有梦耶?”但这个答案完备是失落包条件观点的空谈。
冯梦龙的回答则是“生时衣服,神气所托,能灵幻出来,正是有鬼处”,虽然看来像个颇有哲理的回答,但却是范例的循环论证。纵然他的不雅观点成立,那也无法阐明如此多去世时赤身裸体,去世后成鬼也一丝不挂,羞于见人的故事。京剧《乌盆记》里被烧造成乌盆的冤鬼,由于衣服被扒走,赤身裸体,连状都不好意思去告。可见鬼衣灵幻说无论是实证还是逻辑都不能成立。
在无鬼论强大理性逻辑碾压下,有鬼论马脚百出,无法立足。包括墨子在《明鬼》篇中证明鬼神存在的那些证据,也不过是引用古人记述的履历之谈,根本无法用逻辑推论来证明鬼神的真实存在。随着鬼故事的记载越来越多,抵牾马脚之处也就四处着花。
宋代条记中的鬼与生人无异,可以在坊市间正常行走交易,与人交谈。但到了清代,据称双瞳碧色,能白日见鬼的“扬州八怪”之一的画家罗聘,则流传宣传他实实在在真切看到的鬼“午前阳盛多在墙阴,午后阴盛则四散游行,可穿壁而过,不由门户,遇人则避路,畏阳气也”。完备是一种凡人肉眼不可见亦与生人相隔的异界存在。
罗聘《鬼趣图》图选。
在另一部清人条记《高新砚斋杂著》中,同样自称目能视鬼的文士黄锴给出的鬼的形象又与罗聘所见不同,他声称平常的鬼是喷鼻香灰色,又说鬼“长不过二尺余,如鬼能修善则日长,可与人等,或为淫厉,渐短渐灭,至有仅存二眼旋转地上者”。
乃至在同一本书中,对鬼的描述都不能统一。《阅微草堂条记》中,纪昀仆众刘四夜归途中碰着的鬼形象是“短黑妇人,首戴一破鸡笼”,而他的另一位好友柯禺峰碰着的鬼却是“黑烟一道从东室门隙出,著地而行,长丈余,蜿蜒如巨蟒,其首乃一女子”。鬼究竟是人形还是蛇状?是固态还是气态?从最基本的逻辑论证角度来看,有鬼论者连鬼最基本的形态,都无法达成合理而统一的标准。
但这正是有鬼论最具魅力之处:鬼的形象千变万化,完备不在理性逻辑的框架之内。解脱束缚的鬼怪可以在想象的天下里自由变身,或胆怯、或谐趣,或与生人无二,或奇形怪状,或混迹人海闹市,或藏身古宅荒寺。一如罗聘《鬼趣图》中,笔墨勾画出满纸云烟,大头鬼,长臂鬼、高帽鬼、白衣鬼,隐现其间,没人会深究它的真实样子容貌究竟如何。纵然是才思不敷的文人在状摹鬼怪时所用的那句套话“似人非人”,也能激起读者无限的想象。
这个想象的鬼神天下太过奇妙,就像鸦片一样让人上瘾。尤其是在文网森严的有清一代,它更是一针现实的镇痛剂。诗文条记中的一字一句都可能成为谋逆背叛的罪状,让作者名登鬼簿。现实的人间如此严厉,想象的鬼域便成了遁身避世的安全屋。只管它幽暗而逼仄,却足以添补一个个被强制噤声的文人们胸中欲吐的块垒。
现实中无法直言的戏谑与讽刺,只得借鬼之口直抒胸臆,人话鬼说,而唯有鬼话方可畅快淋漓——对他们而言,躲在有鬼论背后的,正是这点儿虚幻而微不足道的创作自由。
因此,乾隆帝治下笔墨狱的胆怯地震,造就了《阅微草堂条记》和《子不语》两座志异文学高峰。乃至嘉道之际,文网弛禁,隆隆余震中,仍旧涌出《何典》《箨廊琐记》《两般秋雨庵随笔》《客窗闲话》《埋忧集》这般竞以怪奇的说部作品。
因此,无鬼论纵然持证再合理,逻辑再严谨,也敌不过思想压制时期求庇鬼神的强烈需求。而讽刺的是,为了守卫自己在恐怖下仅存的一线思想自由,有鬼论者也不惜以堕入地狱永不超生的恫吓之辞,用同样胆怯威胁的手段强制无鬼论者闭嘴噤声。
但正好就在阮瞻被有鬼论者打下地狱永远不得超生的晚清末造,无鬼论的转机终于来临。一件新式武器远渡重洋,被送到无鬼论者的手中,他们将摆荡着这件名为科学理性的打鬼利器,对纠缠了国人千百年的鬼神大张征伐。但在此之前,“鬼”还要经历末了一番挣扎。
扰乱:“灵学”的末了诱惑
“咚咚”的拍门声猝然响起,打断了宿舍里四名舍友兴头正浓的夜聊。这时是凌晨五点钟,正是天光将明未明,俗话所谓“鬼龇牙”的时候。
“打门者为谁?”门外回答的名字,却是一个早已作古的人。这或许是同学开的一个玩笑?四人如此想到,于是同样半开玩笑地回道:“盍请入。”但这声约请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拍门声戛然而止,窗外却溘然响起叩敲的声音,声音越来越激烈。直到此时,四名舍友才开始感到害怕,不敢发出任何声响。韶光一分一秒的过去,就在他们终于为敲窗声消逝而长吁一口气时,表面传来了女子越来越近的悲戚哭声。
四逻辑学生夜闻怪声的事宜其实诡异,但考虑到事宜发生的地点,是位于河南开封营门街的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便能寻出几分“合乎情理”的“阐明”。虽然这里中西合璧的校舍创建未久,但它所霸占的这片地皮,却是科举时期的河南贡院,自清雍正帝下旨建造以来,到如今民国肇建伊始,也已历180余年。古宅生魅,在古人不雅观念中本就平凡,况且河南贡院在科举时期本就鬼气森森。
一位名叫井俊起的举子就曾回顾自己在河南贡院科考时的经历。在考试前,会举行放炮点名仪式,“每场子初传头点,放一炮,用迷信说,屋顶树黄旗,谓之点神,请神进场,监察善恶;子正传二点,放两炮,树黑旗,谓之点鬼,引鬼进场,报复恩仇”。
这些刻意迎请来的鬼神在贡院中游荡,成为科场诡异征象的来由。只管科举制度在1905年即被废除,贡院改成留美预备学校更在六年之后,朝代都已调换到民国纪元,但诡怪的影象仍会留存民间。
就在16年前,光绪癸卯科的乡试中,一名叫王文兹的应试举子溘然在考场中鬼哭神嚎,将试卷撕得粉碎。在闻声赶来的众人面前,他将自己逼奸寡嫂致其自尽和陷害业师下狱致去世的桩桩罪过,都逐一写在纸上,写罢,用双手去世命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被吊出考场后,旋即暴毙。人们都相信,这是冤鬼索命。
那么,四逻辑学生在宿舍中夜闻的怪声,是否是废弃贡院中羁留不去的幽灵仍旧游荡在新的校舍中呢?记载这则异事的李定夷并未溯及来龙去脉,反而提出了一个他的个人猜想:
“近时美国文学家有鬼学之发明,该校为留美预校,岂鬼而有知,特显灵异,为该生等预备研究鬼学之资料欤?”
一场校园中真伪莫辨的闹鬼事宜,居然成为了一个专业学科严明的研究材料。在今人看来,这就像是一个荒诞不羁的玩笑。但在李定夷生活的20世纪初,这却是一个主要的社会议题,受到广泛谈论。
在李定夷记录这则校园异闻的《民国趣史》中,他还收录了大量类似的鬼怪故事。江西上饶信江中学校舍中白发老翁闹鬼作祟,济南南新街女子蚕业讲习所夜来鬼怪投掷瓦片。古老的鬼魅不仅现身革命后的新式教诲场所,更拥有了新的身份,护国运动中捐躯的广西军士马刚幽灵借尸复活,却不虞化为女身,就连万众谩骂而去世的袁世凯,也厉气未散,在总统府内闹鬼作祟。明明时序已经进入所谓“当代”,为何这些故纸旧籍中的古老幽灵却又换上新装,连续在新世纪的大地上游荡?
关键就出在“鬼学”这个貌似专业学科的术语上。鬼在传统中国虽然备受文人青睐,乐为之书于纸端,但从未发展到能够独立成为一门专业学问的地步。鬼之以是得以成为一门专业学科,从某种意义上说,端赖泰西当代文明在19世纪末的强势进入。挟坚船利炮破门而入的泰西文明对中国传统文明的冲击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更撼动了全体知识体系。
民初文人李定夷撰著的《神秘写真》,个中包含大量怪力乱神之说的条记小说。但值得寻思的是,李定夷本人却毕业于南洋公学,是最早接管西方当代科学的知识分子之一。他也是革命派报纸《民权报》的编辑。
对中国士人来说,触动最大的,便是泰西所谓的“科学”。“科学”先因此制造坚船利炮的机器技能的面貌现身为国人接管,因利乘便也将一种科学不雅观念注入国人脑髓之中。接连遭受列强凭陵败绩的中国士人痛定思痛,也主动开始拥抱这套建立在泰西当代科学根本上的知识体系。
他们笃信这套知识体系中蕴含泰西列强的雄霸天下的富强秘要。为了让中国也能迅速富强,于是,19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就像饿汉扑食一样对泰西文明尽数攮如怀中,开怀大嚼。这个中既包括物理学上的声光电学,也包括被赫胥黎庸俗化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当然,还包括当时泰西不胫而走的“灵学”。
泰西灵学,也便是李定夷所谓的“鬼学”,只管乍看起来,它的研究工具灵魂与中国的鬼别无二致。但如果纵览灵学发展史,就会创造它与中国的鬼迥然不同。中国的鬼如前所述,只求奇想夸张,耸人线人,却并不追求理性逻辑的剖析。
而泰西灵学则不同,从古希腊哲人柏拉图对灵魂的定义开始,到基督教神学中对灵魂的剖析,到16世纪知识界兴起的鬼神学研究
(Demonology)
,乃至自然神学和唯灵论
(Spiritism)
,这条系谱一贯通向19世纪末期大行其道的“灵学”。灵魂的存在有无、实质,乃至详细的形态、质量等等哪怕一个细如牛毛的灵魂霸占空间问题,都有浩如烟海的论著条析理剖地进行论证,其严密程度不下于撰写天文学论文。
到灵学时期,各种科学实验方法也被用于研究灵魂的各种特质。泰西知识界对灵学研究之精密严明,让仍旧专注于编写人鬼情未了志异条记的中国文士在惊异钦服之余,还多了一重亲切感:两种不同的文明,居然可以在鬼之存在上达成同等,可见中国先贤所谓“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所言不诬。
出自《点石斋画报》,泰州新设电报局,但民间谣传,电报所用电气是用去世者之魂魄炼成,于是有人便将祖宗神牌拿去,想以四十五元的价格出售给电报局。
西方灵学与中国有鬼论最初的碰撞制造出的每每是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最范例的便是将“电气”与灵魂混为一谈。电学的进入被热衷泰西科学的中国人当成阐明许多灵异征象的万用良方。譬如志异小说中常常涌现的诈尸,就被阐明为尸体感生人电气而走。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1896年发生在泰州电报局的一件奇事:一名男子居然抱着祖宗神主牌跑到电报局门口,想让电报局花四十五块大洋买走,由于他听说“电报局所用电气系去世者之魂炼成,故专收人家供奉之神主牌,每牌代价洋四十五元”——这个荒诞且不孝的家伙自然被一顿胖揍赶了出去。
刊登这则的《益闻报》将其斥为无知乡愚的迷信谣言。但这套貌似科学的说辞却是时世所趋。1911年《东方杂志》刊登了美国心灵学会的译介文章《欧美之关亡术》,在这篇文章中,鬼学作为一种科学,可与达尔文的进化论相提并论:
“鬼学者今日已与别种科学居于同等之地位,科学由研究时期而臻于发达时期,鬼学之在今日,固尚在研究时期,昔者达尔文于千八百五十七年,始刊其物种由来论‘The Origin of Species’,时则天演之理,世莫不嗤其荒诞,然至今日,则莫有以为非是者矣。鬼学之在今日,犹天演之理之在当日也。”
怪力乱神一旦披上了科学的时髦外衣,就可以在热衷新潮的知识界肆意横行。灵学也因此俘获了一大批中国最精良的头脑。个中包括翻译赫胥黎《天演论》,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思想铭刻在国人脑海中的严复,他笃信幽灵之说与生存竞争的进化理论完备符合。20世纪最出色的媒体人之一,中华书局的创办者陆费逵也是灵学的虔诚拥趸。将泰西灵学引入中国最有力的推手,则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得到西方状师资格的法学家和卓越的外交家伍廷芳。
据他自称,泰西最著名的灵学会“神智学会”
(Theosophieal Society)
的创始人之一,便是他老师的女弟子。1916年8月17日江苏教诲会特邀伍廷芳进行的灵魂学专题讲座掀起了一派灵学热潮,“沪上名流大都携手而至,车马盈门,洵一时之盛会也”。在这次讲座中,他向听众宣告“人能永久不去世,所去世者躯壳,而不去世者灵魂”,并且流传宣传,他在美国时,“屡与鬼发言”,乃至还出示了背后有鬼影的三张照片,作为幽灵真实存在的证据。
这种背后有鬼影的照片,便是泰西灵学中著名的灵魂摄像术
(Spirit Photography)
。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留存了大量这样的鬼影照片,但经由仔细剖析,个中绝大多数都是早期拍照术在冲印曝光时重印叠影之类的把戏。那些模糊不清的幽灵,不过是将两张照片叠印在一起故意模糊化制造的假象,有些作伪低劣的照片乃至是用画笔直接修图,比本日最稚子的PS技能更加粗制滥造。但在拍照术上岸不久的中国,这套把戏却足以炫惑尚奇好怪的俗众眼球。
于是,1918年2月17日,中国的第一张灵魂照片新鲜出炉。被刊登在上海灵学会主理的《灵学丛志》上。被拍摄的幽灵是一名叫徐班侯的幽灵,他在一个月前发生在吴淞口的“普济号”船难中丧生,尸体一贯未能寻获。但不久之后,他的外甥陈纪方在扶乩时徐班侯的幽灵忽然上坛与其进行了一番人鬼对话,并且指使他将自己的鬼影拍摄下来:
“正月初七夜乩示:吾知儿孙哀思殊切,特留灵魂摄影,以慰孝思。可于初九夜十句钟后,用白布悬堂,照以电灯,为吾拍照。”
只管根据《灵学丛志》宣布,拍摄出的灵魂照片中,果真显现出“皓发垂胸之班老立于个中矣”。但从刊出的照片来看,却难以分辨究竟是新近拍摄的漆黑一团,还是徐本人生前照片的失落败冲印版。只管这帧照片疑点重重,但对灵学迷们来说,这已足以成为“灵魂学最近的显验”。
如果中国版的灵学爱好者们仅仅是制造几张模糊不清的幽灵照片,或者专注于跟另一个天下的幽灵打交道这般的自娱自乐,那么尚可任其自生自灭。但当他们的野心开始由鬼界蔓延到人间时,却不能连续坐视不理了。民国初年的政治动荡造成了一种普遍失落望的感情,革命承诺的乾坤再造收成的却是年复一年的混战浊世,现实的巨大落差造成的真空亟待补充,于是灵学乘虚而入,假鬼神之说以干预人事。
《灵学丛志》的发刊辞径直流传宣传“使灵魂不独离躯壳而存在,且能合躯壳而永生,以适乎生存竞争之例”。鬼神之说不仅与进化论相合,乃至还肩负起救国重任,所谓“鬼神之说不张,国家之命遂匆匆”。灵学鼓吹的鬼神之说竟然成为了觉民化世的治世良方。
打鬼:人的胜利
“仆审现在所出书,无不大害青年,其十恶不赦之思想,令人肉颤。沪上一班昏虫又大扰乱,至于为徐班侯之灵魂摄影,其状乃如鼻烟壶。人事不修,群趋鬼道,所谓‘国将亡听命于神者’哉!
”
这封怒气冲天的信出悛改文化运动的旗手鲁迅之手,在徐班侯灵魂照片出炉的20天后,他在写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对灵学会鬼神惑世的行为痛加斥责,其说话之严厉,险些到了出离愤怒的地步。
《徐班侯师长西席暨夫人灵魂拍照》,《灵学丛志》,第1卷第3期,1918年。鲁迅在给许寿裳的信中将其讥讽为“其状乃如鼻烟壶”。
在他看来,灵学的存在不仅戕害青年心灵,倾危国家,更是对他此时所笃信的救国良方科学的轻渎。披服科学外衣的灵学不仅欺众惑世,更让科学变得鬼气森森。一如他在《随感录》中所讥讽的那样:
“现在有一班好讲鬼话的人,最恨科学,由于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鬼混,以是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敌人。于是讲鬼话的人,便须想一个方法打消他。个中最奥妙的是捣乱。先把科学东扯西拉,羼进鬼话,弄得是非不明,连科学也带了妖气。”
鲁迅痛恨于灵学以鬼神之说轻渎了科学的真谛,用鬼话毒害人的思想。他的同道则以《新青年》为阵地对灵学进行批驳围剿。《新青年》的第4卷第5号险些成为批驳灵学专刊。陈独秀在这一期揭橥的《有鬼论质疑》可以说因此当代科学信徒的身份,承接两千年前王充、阮瞻“无鬼论”的余绪。个中“鬼果是灵,与物为二,何以各仍保其物质生存时之声音笑脸乎?此不可解者六也。敢问”一条,险些便是王充提出的鬼穿衣服论的翻版。
接管了现代理性文明的新文化之子们将鬼神之说斥为迷信。在他们看来,旧日盘踞在无知愚众脑海里的各类鬼魅便是他们最大的仇敌:
“我们的仇敌是什么?不是活人,乃是野兽与去世鬼,附在许多活人身上的野兽与去世鬼。”
1924年,五四运动的先驱之一周作人在《我们的仇敌》力陈“打鬼论”。他的好友胡适也“推诚相看法奉告人们”,故纸堆里“无数的老鬼,能吃人,能害人,害人的厉害要赛过柏斯德创造的各类病菌”,高举理性科学革命大旗的知识分子们虽然不能杀菌,“却颇能‘捉妖’‘打鬼’。”
面对新文化之子们高举科学旗帜的打鬼战叫,奇怪的是灵学界的反应却是近乎一潭去世水。除了一位自称“平日主有鬼论甚力”的易乙玄和另一位叫做莫等的投稿者外,险些没有哪位灵学界的核心人物对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投来的刀剑加以任何回应。他们彷佛仍旧沉浸在自己的鬼神天下中,只是这个天下已经在新一代知识分子密集的科学子弹下越来越风雨飘摇。
1919年3月11日,举国高下目光都聚焦在即将举行的巴黎和会上,一年前徐班侯的幽灵照片早已成了过气新闻,再无人提起。就连以批驳灵学为能事的《新青年》杂志也将目光转向欧战后的国际场合排场这样更主要的主题。就在这一天,灵学会再度扶乩叩问未来场合排场,这次降坛的鬼神自称土神张公武,祂向灵学会众人宣告来自神灵旨意:“今年拍照一事,未蒙代摄二席许可,故尚未举行也,恐此举取消矣”——红极一时证明鬼之存在的灵魂摄影就以鬼神宣告停办的办法告终,这或许是场尚算体面的告别。
鬼的时期结束了,人的时期到来了。
根据李碧华同名作品改编的电影《胭脂扣》,讲述1930年代殉情妓女如花,五十年后化身幽魂,探求她痴心念念的情郎十二少,却创造他早已华发满头,人非物亦非。
作者:李夏恩;
编辑:杨司奇;西西;走走;
校正: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