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雄停业并不虞外”，一位卖力银行贷后催收业务的第三方人士表示，其停业风波的背后，是催收行业多年来的尴尬处境。部分从业者将此视为对催收行业整顿的旗子暗记。
多位法律界人士认为，催收行业本身是市场的刚性需求，也有商业逻辑的合理性，但由于我国目前没有本色意义和形式意义上专门的债务催收法律规范，因此在催罢手腕和过程中，存在边界不清的问题。
6月1日，安徽省公安厅干系部门回答新京报，“目前案件还在侦办阶段，后续会有详细通报。”
永雄集团大楼。图源：视频截图
催款职员多达万人
5月19日中午，程兰接到永雄集团总部的电话，被奉告男友被安徽警方带走，须要她带上身份证和户口本，“去保人”。
程兰的男友今年初入职湖南永雄集团邵阳分公司，从事资产管理员岗位，也便是催收员。
半小时后，程兰赶到永雄邵阳分公司所在地时看到，门口除了家属和坚持秩序的警方职员，还有一辆牌照“皖”开头的大巴车。
在场的四五位员工由于只上了不到两个月班，并未在安徽警方带走的名单之列。他们见告程兰及其他家属，其余两辆大巴车已经带着五十多位员工离开了。程兰看到，邵阳警方也在现场坚持秩序。
5月21日凌晨，程兰的男友带着取保候审决定书离开警局，男友见告她，警方调查的是暴力催收，“他自己没有做过这种事，但别有没有做他就不知道了。”
程兰得到的是，目前永雄集团邵阳分公司大部分员工已经取保候审，“但还有管理层在里面”。
程兰见告新京报，5月26日，邵阳分公司的员工及家属前往长沙的永雄总部，但一贯没等来卖力人，“总部彷佛也是一个终结的状态”。早在5月初，男友就见告她，公司已没什么电话催收的业务了，但还是哀求他们每天都去上班。
吴非则更早感知到“在永雄上班太危险”，他在今年1月办理离职，一共事情了不到一年韶光。
公开资料显示，湖南永雄资产管理集团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4月，供应催收做事，业务涵盖银行信用卡过时、小额不良消费贷款，以及民间借贷催收等。
集团创始人谭曼，毕业于湘潭大学法律专业，2004年，谭曼通过了法律考试，并前后加入两家状师所，从事欠款催收法律做事事情。2006年，谭曼创办湖南裕邦状师事务所(后改名为“湖南永雄状师事务所”)，主营欠款催收法律做事。8年后，谭曼正式注册湖南永雄资产管理集团有限公司。
工商信息显示，2014年至2019年，永雄集团在全国开设了40家分支机构，仅2018年就开设了25家分公司。目前只有16家为存续状态。
早在2015年，也便是永雄集团成立后的第一年，永雄集团牵手湘财证券准备IPO，但终极上岸新三板未果。
2019年永雄集团再次预备赴美上市，准备冲击“催收第一股”。但两天之后就撤回了上市申请。
2019年10月23日，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网站表露的永雄集团招股书显示，截至2019年6月30日，永雄集团在海内29个城市的运营中央拥有10915名全职催收职员，占其员工的95.0%，并且还有1109名具备多年催收履历并有资格与债务人进行直接会谈的催收专家。
招股书显示，截至2017年、2018年和2019年上半年，湖南永雄业务收入分别为5.59亿元、7.58亿元和5.15亿元，毛利润分别为2.07亿元、2.38亿元和1.33亿元，净利润分别为1.09亿元、1.24亿元和3233万元。
“过网搜和买资源”
永雄集团的招股书曾表露，他们紧张面对的是第三级应收账款，即过时12个月以上或已注销的信用卡应收账款，以及过时6个月以上或已注销的消费金融应收账款。这些欠款到永雄集团手中之前，一样平常都已经经历了多次催收失落败。
入职永雄集团后，吴非才明白“资产管理员”岗位职责第一条提到的，“卖力全国各大银行信用卡、贷款过时违约账户的信息修复管理”是什么意思。
信息修复，也便是“联系上持卡人”，吴非提到这是做催收最主要的事。
吴非说，月初公司会给每个员工下发几百个案件，“欠款人留下的号码，大部分是空号、停机、关机、易主，很多欠款人根本联系不上。”
吴非常常遇见欠款人留的紧急联系人的电话也是空号，乃至父母姓名和电话也是假的，还有欠款人留下的是多年不联系的同事、同学电话，“一开始就想欠钱不还”。
吴非说，“过网搜和买资源”是永雄内部获取欠款人最新联系办法的方法。
“过网搜”是指通过企查查、天眼查和其他地方政务软件，比如深圳卫建委、冀时办、康健山西微做事等"大众号，找到欠款人的最近事情单位、配偶、最新联系办法等个人信息。还可以根据地址找到欠款人所在街道或者村落委会的电话。
至于买资源，便是买信息。由于事情韶光不长，吴非不清楚“详细去哪买信息”，只按照领导的哀求把互联网上搜集不到信息的欠债者名单做好，再由领导去“买资源”。这份“资源”常日包含欠债者亲友同事的电话、个人通讯录等信息，有时还有快递地址、打车记录等。
吴非很确定有同事参与“买卖公民个人信息”，且公司并非不知道员工的参与。
吴非提到，公司会定期检讨员工的手机，哀求员工删除所有包含欠款人个人信息的表格、文件等。“公司担心这些信息被甲方和警察查到，我做这个也会心惊胆战。由于一旦失事，也是员工自己承担。”
中国裁判文书网的多份讯断书显示，湖南永雄集团有员工因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获刑。如被告人肖某半个月内造孽购买65次公民的乘车记录信息达300余条，还将以上信息倒卖，从中赚取差价。肖某供述，“公司内的员工都是靠买卖公民的信息来帮助顾客找到他们想找到的人。”
一位催收行业人士透露，“信息修复”离不开爬虫技能。多数借款APP会在未得到用户授权的情形下，获取用户手机上的个人信息、通讯录乃至照片等隐私信息，这些借款平台找第三方进行催收时，会把客户资料和获取的个人信息一起打包给第三方。
催收欠款不择手段
联系上欠款人之后，下一步便是敦促欠款人还款，“捉住持卡人的弱点和害怕的东西，才好去谈还款的事情。”
比如“爆通讯录”，目的是“打生理战”。吴非提到，单独打电话给欠款人催收没效果时，会给其家人、朋友、同事、领导都发短信，还会打给他们的单位，造成舆论影响，“见告欠款人身边的人他过时不还，是为了促进他还款。”一些欠款人为了保住饭碗和名声，会主动还款。
吴非说，有的催收员还会用当地的手机卡伪装当地派出所打电话，“不处理欠款就采纳行政手段”。
古迹考察的压力通报到每一位员工身上。
永雄集团内部场景。图源：视频截图
永雄集团对外发布的招聘信息显示，资产管理员岗位哀求高中以上学历，专业不限，18-35岁，有演习履历或熟习干系法律法规者优先；无不良征信及犯罪记录；普通话标准，长于沟通，会谈能力强等。
吴非说，一样平常对催收流程和话术大略培训几日便上岗，催收话术都在电脑里，照着念就行。
吴非透露，一样平常员工底薪为2500元，收入紧张靠提成，他所在的分公司完成1万-2万的古迹能得到6%的提成，3万元以上则能得到8%的提成。
而古迹不好的时候，吴非每个月还要倒贴几百元的短信费。这时领导会建议让他们“内推几位”。先容一个人顺利入职，可以得到300元内推褒奖，如果顺利转正，内推褒奖会涨至700-800元。
有员工先容了自己的同学、亲戚朋友等入职。新京报在多个社交媒体平台上看到，有自称是永雄集团的员工发布招聘信息吸引人员加入。
吴非也把稳到，公司员工的离职率很高，“每个月都有离职，同时也在新招聘”。
吴非提到，催收员每个月要完成两万五千元的达标值，下发给他们的案件大多为过时两年以上，乃至更久的，“本身就很难催”。连续三个月古迹没有达标就要劝退，有的员工为了古迹会做一些违规的事。“去年12月年终将近，有的集团副总和员工为了完成古迹，多赚些钱回家过年，伪装快递员给欠款人打电话送花圈。”
新京报在某互联网投诉平台看到，截至2023年6月3日，用户针对湖南永雄的投诉有253条，当中不乏“暴力催收”、“短信威胁”、“电话轰炸”、“骚扰他人”等。
2023年2月有网友在投诉中表示，“湖南永雄在催收我爱人银行信用卡欠款时，为了给我们增加心里压力，给我们发送两张经法院证明是假的法院传票，并且不断伪装法律机关、实行局、居委会对我们进行软暴力催收。”
还有网友投诉，“本人欠银行信用卡的钱，暂时未能还上，但是没有躲避，但是永雄公司暴力催收，伪装公检法威吓，乃至虚假下单快递上门收件进行骚扰，向快递公司收件职员说本人残疾，哀求上门收件，公开侮辱、骚扰。”
此外，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一则2018年的讯断书显示，永雄曾有员工催款时伪装欠款人发布胆怯信息获刑。2016年11月9日，湖南永雄催收人陈某为敦促贵阳市沈某归还银行信用卡欠款，用公司配发的手机拨打贵阳市报警电话，以沈某名义编造了虚假胆怯信息，后因犯编造虚假胆怯信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合规与违规之间
“永雄走到本日并不虞外”，现为一家第三方催收公司高管的包云坦言。“之前没有哪一家催收公司完备合规，现在监管严了，不敢这么搞了。”
一份来自竞天公诚状师事务所的《债权催收行业法律研究报告》提到，催收行业正式成形始于21世纪初，当时银行机构的信用卡发卡量涌现爆发式增长。此后的十多年间，小额贷款、消费金融、汽车金融、网络借贷等新兴的借贷模式呈现出来。特殊是2015年以来互联网金融的快速发展，很多人通过网络贷款的办法实现“消费升级”。
据中国公民银行发布的数据，截至2022年四季度末，我国共发行信用卡和借贷合一卡7.98亿张，人均持有信用卡和借贷合一卡0.57 张，个中信用卡过时半年未偿信贷总额高达865.80亿元。
此前，金融机构对付仍在诉讼时效范围内的贷款一样平常采纳法律手段，通过诉讼的办法争取自身的合法权柄。但多位受访的法律学者表示，在现实生活中，“通过法院起诉实行实现清收”存在韶光难题。北京盈科(合肥)状师事务所状师王成认为，对付借贷关系，确实可以通过向法院提起诉讼等办法主见权利，但是法律程序严格，周期长，所耗费的本钱高。首先是备案后法律文书投递困难，很多债务人在不履行了债债务的时候基本已经涌现了经济危急，早已跑路，着落不明。其次，法律资源是稀缺的。
北京云亭状师事务所状师李舒认为，催收数量巨大，“走法律程序不现实。”即便是债权人胜诉了，由于财产被转移等情形，案件实行起来也是问题。因此大多数债权人会选择私力救援，委托他人代替自己去讨债，为了提升讨债的成功率，将被委托人也即催收人的收入与讨回的钱款干系联，催收人就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委托人。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大量催收公司应运而生。《中国新闻周刊》此前宣布，据艾瑞咨询数据，截至2019年6月30日，全国市场共有3000多家催收公司，仅信用卡催收公司就有1000多家。
包云说，一样平常情形下，金融机构与外包催收公司互助时，会哀求外包催收公司按照供应的行为准则来展开催收业务，确保合法合规催收，但这无法避免外包机构为了达成催收成功率而利用过激行为。
包云所在的公司承接某一国有银行的贷后催收业务。银行哀求他们在银行供应的园地进行催收，或者在银行所在城市进行办公，银行会派监督员上门。
为了保护公民隐私，催收事情园地须要刷卡进入，同时不许可催收员带手机进入。催收员利用银行内部系统，只能瞥见欠款人的姓氏及手机掩码。按下系统内的呼叫按钮后，催收员须要按照规定的话术进行催收，全体过程都会被录音。
对付催收的韶光和每天呼叫的次数也有严格规定，比如每天最多呼叫不能超过4次，晚上七点系统关闭，并且只能跟欠款人本人联系。包云先容，有的银行等甲方会利用AI全量监听，一旦通话录音中触发敏感词急速会上报风控部门。
包云提到，“现在银行等金融机构把合规看得比业务主要”。 按照2018年3月2日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的《互联网金融过时债务催收自律公约》，骚扰无关职员，向债务人外的其他职员透露债务人负债、过时、违约等个人信息，都属于违规行为。
“银行的合规哀求约束了催收员，却‘便宜’了一些过时较长的欠款人，催回率与合法催收之间很难平衡”。
据包云先容，根据欠款过时韶光的不同，催收公司会从中抽取10%-35%的佣金。一样平常而言，过时越久，催收的佣金就越高。坏账、呆账，都是永雄集团等催收公司眼中的业务。
包云提到，目前部分催收公司正在发展不良资产处置业务。比如金融机构将不良资产打包卖给资产管理公司，资产管理公司可能还会将其卖给下贱机构，而这些催收公司就会购买干系资产包再对个中的资产进行催收。
一样平常这些资产包都是打折处理的，包云先容，“过时好多年的1000万的欠账可能100万就卖了，催收公司只要担保催回本钱，剩下的都是赚的。”
互联网消费金融的债务催收佣金，远高于银行等正规金融机构，包云提到，“佣金率高的话，一定会用暴力办法来提高回款。”多名永雄前员工在接管澎湃新闻采访时称，“如果完备合规，是回不了款的。”
“要合规，催回率一定不高，要高催回率，则须要非常手段”。有业内人士对此表示，这也是催收行业乱象屡禁不止的主因。
催收行业如何能够“阳光化”
多位状师提到，永雄集团的停业风波，为催收行业敲响了警钟。
谈及催收的标准与边界，北京市中闻状师事务所合资人李亚在接管媒体采访时曾经指出，催收机构必须严格规范催罢手腕，严禁采纳暴力催收的办法。早在2018年3月，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在《互联网金融过时债务催收自律公约(试行)》中便对催收职员的催收行为做了详细的规定。在催收的过程中不得采纳暴力催罢手腕，以免触及《刑法》中的寻衅滋事罪、造孽拘禁罪、造孽查抄、侵入住宅罪、故意侵害罪等刑事犯罪。同时，催收公司也要把稳对用户隐私以及个人信息的保护，避免陵犯用户的隐私权等权柄。
在北京云亭状师事务所状师李舒看来，催收是一个劳动密集型的行业，他们并非不知道催收的边界在哪里，“只不过只能游走于边界或边界之外，才有利润。”
李舒认为，现有的信用体系和金融根本举动步伐不完善，是暴力催收产生的缘故原由。
对付催收行业如何能够“阳光化”，李舒认为，清收的核心是去查找被实行人或者债务人的财产，进而采纳适当的方法让债务人还钱。如果所有的财产都是有形化登记的，如果征信系统能看到绝大部分财产，要想去实行某一笔债权，就不是法律问题，会变成清收的技能问题。
包云则认为，在遵守《个人信息保护法》的条件下，打通三大运营商的大数据，由运营商根据债权人供应的欠款人信息为债权人供应一道加密专线，供催收公司精准找到欠款人进行催收。
永雄集团停业风波的第二天，中国中小企业协会不良资产清收专业委员会发布公告，呼吁催收企业要合规作业，不踩红线;呼吁司法部门理性、客不雅观看待催收行业，既要打击暴力催收、侵害公民信息安全的害群之马，也要保护合法合规经营的催收公司;呼吁有关部门进行催收行业立法，在充分保障债权人和债务人合法权柄的同时，让催收企业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把稳到，近些年来，监管部门对催收行业的规范越来越严格，强监管趋势不断加剧。2017年，银保监会大力整治造孽催收。2018年，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互联网金融过时债务催收自律公约(试行)》，对催收行为约束规范;2021年，中国银行业协会制订并印发了《信用卡催收事情指引(试行)》;2022年7月，中国银保监会、中国公民银行发布《关于进一步促进信用卡业务规范康健发展的关照》。
在有关永雄集团被查和停业的之下，多位从业者将此视为是对催收行业整顿的旗子暗记。
2021年12月24日，在一场环绕个人信贷贷后业务合规发展的主题互换会上，互联网金融法律研究中央研究助理靳岩岩指出，“催收是一个高度分散化、个人化，难以精准测度的行为，不同的债务人的情形，债务产生的缘故原由也都不一样，里面涉及行业利益与公序良俗的兼顾、贷款人和借款人的利益平衡、外部性掌握等错综繁芜的成分，制订明确的监管规则难度非常大。”
今年5月，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互联网金融个人网络消费信贷 贷后催收风控指引》国家标准正在研制，内容涉及制度管理、职员管理、外包管理、个人信息安全、投诉处理等催收标准。旨在进一步规范个人网络消费信贷贷后催收事情，保护债权人、债务人及干系当事人的合法权柄，促进互联网金融业务康健有序发展。
(程兰、吴非、包云为化名)
新京报 李聪
编辑 胡杰 校正 刘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