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冬天的一个薄暮,只有两人的浮光掠影楼里光芒暗淡,使得这间难得少客的屋子更显宁静。
我拿着在废报纸上临写的《兰亭序》去向启功师长西席请教,记不清借由何种话头,他对刚入学不久的我谈起了从前往事。
他的一段话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现在日子好过了,养育我的母亲和姑姑却不在了,随着我吃了一辈子苦的妻子不在了,造就和提携我的老师也都不在了。
以是现在有人要我去哪儿玩,有人要请我去用饭,我都不敢去。
瞥见好看的风景,瞥见好吃的东西,我心里都不得劲。
”屋里虽然幽暗,仍能瞥见先生长西席眼里闪着的亮光。

后来读到《役夫循循然善诱人》《记我的几位恩师》等文章,又读到启师长西席晚年的回顾录《启功口述历史》,更多理解启师长西席的平生遭际,也就更多明白他那段动听肺腑的话语里饱含的酸楚和沧桑。
而他那段仓皇岁月里的一位主要人物,便是戴姜福师长西席。

刘石星落云散的古代书仪从戴姜福师长教师致启功师长教师的一件手札谈起 休闲娱乐

戴师长西席是启师长西席曾祖父溥良任江苏学政时的拔贡,入京后考中举人,在北洋政府下设的“评政院”任职,后转而去教家馆,同时教东单赵家的赵守俨和礼士胡同曹家的曹岳峻两位,启师长西席其时十六岁,到曹家随戴师长西席学习文史辞章,算是“附学”。

为什么只是“附学”,而不专请戴师长西席来家设馆从学呢?缘故原由很大略,家境不容许。

启师长西席是雍正天子的九世孙,他的八世祖弘昼比哥哥弘历也便是后来的乾隆天子晚一个时辰出生,没能登上皇位。
到了曾祖父爵位累降,只封了个奉国将军,俸禄低到难以养家糊口,于是辞去封爵,下科场求功名,一举登第。
他曾作江苏学政,戴师长西席便是他在任上选出的拔贡。
祖父毓隆走的也是同样的道路。

学官本属净水衙门,曾祖和祖父素又廉明奉公,要想坚持生活就必须有人连续做官。
可是父亲恒同还不到20岁,在启师长西席一周岁时就因肺病去世了,家中无异于失落去了顶梁柱。
十岁那年,包括曾祖、祖父在内的五位亲人又接连去世,这使幼小的启师长西席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呼啦啦如大厦倾”。
母亲和起誓不嫁的姑姑一起担负起抚养这支独苗的重任,她们变卖家产用来发丧,偿还债务,又幸得祖父的学生及时伸出援手,生活才算勉强坚持。

这么一种环境之下,自然谈不上请戴师长西席来家设专馆教书了。

启师长西席从小受姑姑和祖父的启蒙,也读过一段学堂,入汇文中学读书,由于古文写得好,还被保举出来代表整年级写级史,但毕竟没有受过系统的演习。
碰着戴师长西席可就不一样了,戴师长西席不仅经史和文学教化极高,而且极善因材施教,针对启师长西席的详细情形,制订了特殊的培养方案。
《记我的几位恩师》中深情地写道:

回顾自我二十二岁到中学教书以来直到今日,中间也卖过画(那只是“副业”),紧张都在教古典文学,从一个字到一首诗、一篇文,哪个又不是从戴老师栽培的土壤中生出的幼芽呢?我这小小的一间房屋根本,又哪一筐土不是经由戴老师用夯夯过的呢?

明白了上面的背景,我们再回到戴姜福师长西席的这通书信,就随意马虎掂出它沉甸甸的分量了。

元伯同研如晤:睽违稍久,闻有

清恙,未审

气体如何。
秋意渐深,诸惟

珍惜。

饷凫酒,愧领铭谢。
岁时变易多矣,惟此中秋无可假借,举杯邀月,无负良宵,谅必有同情也。
此颂

侍祺,即希

雅照不宣。
侍生福再拜,十四下午。

信只短短几行,但仍有几处可以稍作阐明。

一是同研。
研通砚,共用砚台,即同学的意思。

二是凫酒。
鸭和酒的联称。
古书中有鸡酒、鹅酒、羊酒,也都是同样的构词。
史乘中凫酒一词用的彷佛不多,不知是启师长西席真送了戴师长西席鸭和酒,还只是戴师长西席用它来代称酒菜——熟稔前清和民国掌故的中华书局老编审刘宗汉师长西席见告我,当年人送礼少有单送酒的,都是酒菜一起送。

三是假借。
给予、借出去的意思,引申为忽略、忽略。
此亦刘宗汉师长西席所释。

四是不宣。
古人书函结尾时的套语,与不一一、不尽意思差不多。

五是侍祺。
写此信时,启师长西席已在辅仁美术专修科任教,承担着侍奉母亲和姑姑的重任,故有是语,就仿佛对从政者称勋祺,对学者称著祺。
这是我的理解。

六是侍生。
这是一个专有名词,对我们来说可能比较陌生,这里引威信辞书《辞源》的阐明:

侍生,明清时晚辈对前辈的自称。
明时翰林旧规,入馆后七科者称晚生,后三科者称侍生。
清代翰林入馆后一科即称侍生或馆侍。
对同辈行的妇女,也称侍生。
又地方官拜乡绅,名帖上一样平常写侍生,表示尊重对方。

这下问题来了。
戴师长西席不是启师长西席的恩师吗,为什么信末自署侍生?还有人问,称启师长西席同研,二人岂不成了同学?此信严格遵守了逢涉对方即提行另起以表尊重的平阙格式,老师对学生也须要这么做吗?

得手札后不数日,朋友因事聚聊。
看来余热未消,大家谈到了这场拍卖,谈到了这件书信。
话题集中在上述诸疑点上,偏偏书信结尾仅署一福字,信封仅署一戴字,以是有人推测它属于另一位姓戴名福或名某福的启师长西席的同学,是后人误归在戴师长西席名下了。
他们还说知道不少人都在关注这件拍品,因有此疑故未脱手。
听得我一身冷汗——它差点就不属于我了!

是戴师长西席的书信,实在这是无可疑惑的,由于《启功口述历史》中配有插图,而书是在师长西席生前出版的!
而且,一月后的第二场专拍中又涌现了一件具戴师长西席全名的诗札,字迹全同!

那么如何阐明上述诸疑呢?实在上述诸疑也实可无疑!
要讲清这一点,就得多说几句关于书仪的问题。

古人书函在构造、行款、称谓等方面都有一定的格式,这种格式旧时称为书仪。
构造指书函的各组成部分,如称谓及提称语、启禀语、颂词、本事、结束、祝语、署押及日期等。
行款紧张指所谓的“平阙”,即道及对方或自己故意示敬的工具时要提行顶格(称作“平出”)另起,或空一字至几字书写(称作“谨阙”)。
极尊者还可以提行高抬(赶过行端一字,称“单抬”,也有赶过二至四字的“双抬”至“四抬”);又比如自称要小一号字靠右书写,所谓谦侧小书,等等;称谓,称对方用敬语,自指则用谦称,所谓外敬内谦。

启功师长西席致笔者信全遵平阙式

但原则是笼统的,利用是灵巧的,同一时期书仪的利用原有相称的繁芜性,时期不同,随时变革的书仪对后人来说就更不随意马虎理解。
比如古时受信人名衔尊称在末行,授信人名姓和致敬语在首行,本日恰好颠倒过来。
古人谨守的“平阙”式,本日早不用了。
古人的称谓与本日的差别同样很大。
今人用“你”、“我”指彼此双方,用个“您”字就算有礼貌了。
但古来书信很少用第一、第二人称代词,用了就显得简慢或无文。
自称可视不同的情形,用不佞、仆、鄙人、不才、鄙人、贱躯等,称对方可用我公、我兄、台从、台驾、高明、方家、阁下、足下等。
还有针对受信人身份的各种充满艺术性的名词,比如台湾大学汪中教授书信中的“文旆”。
如果用第二人称“尔”、“汝”等字,不是写给子侄辈、情人便是在写檄文了。
还有一类更麻烦,便是看起来好明白,用起来却易错。
比如“老兄”、“仁兄”等尊称,“愚”、“仆”等谦称,都要用在比自己晚个一辈半辈的人身上,对长辈利用,本想恭敬,反成失落礼。

汪中师长西席致启功师长西席书信用“文旆”代第二人称,

“文斾”、“公”、“锦注”三处单抬

施蛰存师长西席致笔者信提称语用“仁棣”,

北山老人长笔者58岁

这种书信格式上的讲究,不仅后人不随意马虎明白,当时文化涵养不足的也随意马虎犯糊涂。
因此为了便于利用,历代都有人在编《书仪》。
虽然失落传的不少,也有留存下来的,如唐人郑余庆《大唐新定休咎书仪》、宋人司马光《书仪》等。
它们是研究历史的主要材料,但书仪多变,可能还没等改朝换代就不具实用代价了,更不要说到了本日。
我们举“足下”这一常用的提称语(称谓后表尊敬的缀语)来看。

二十余年前,蒙吴小如师长西席惠赠一巨册喷鼻香港版大著《读书丛札》,扉页正中行书一行“刘石足下示正”。
我一看就叹服老辈学者用语果真妥善,由于“足下”正是长对幼、尊对卑、上对下的客气用语,谦逊中透着长者的派头。
但后来跟一位同样很钦佩吴师长西席的朋友提起,他却认为古代下称上或同辈相称都可用足下。
这是不错的,清人梁章钜《称谓录》卷32就这么说,并举过不少先秦至六朝的书证。
到了宋代的司马光,在《书仪》卷一中还说给尊官上书的起首语,“稍尊则云阁下,平交则云谨致书某位足下”。

吴师长西席1922年生人,长笔者四十岁有余,岂不是用错了提称语?可是熟习吴师长西席的人都知道,他既很讲师尊威仪,又极具文史教化。
由于具教化,以是不会错;由于讲威仪,以是不能错。
何况,他还特殊撰有《披书三叹》一文,公开批评过今人书信用语诸如“敬启”、“愚夫妇”之类的误用!

明人陈第《毛诗古音考自序》中有一段谈论古今音变的名言:“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一定。
”音有转移,词义何尝不转移!
比如“朕”字,在先秦是普通人的自称,秦始皇往后就成为天子的专属了。
不能由于屈原使过,我们就随着使。
“骯髒”一词,至少汉时有正派的意思,现在谁敢轻易拿它来送人?西晋左思《悼离》诗称自己的妹妹“峨峨令妹”,后来“令”字只能用在对方家人的身上。
那么,“足下”一词,先秦、秦汉到至少宋代是用于下对上和平交,后来却转移成上对下了,事情就这么大略!
有没有人不知而用、或知而故用旧用法的呢,当然会有,但也只能说他们是用错了!

启功师长西席致笔者信亦用“足下”称笔者

这种变革较集中地发生在什么时期,一时不能回答,现在电子检索便捷,要办理这一问题或许不太难。
倒是有一个问题须要回答,既然一个词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含义,我们本日取哪一个时期的哪一种词义呢?

将这问题限定在所谈论的书仪范围,我向刘宗汉师长西席请教。
刘师长西席说,明清之际书仪变革甚大,近当代以来以旧式书仪作书者,遵照的多为有清以降的书仪,不得以有清以前的用法来质疑有清往后所用,也不得沿用有清之前的书仪。
比如,明人书函的祝颂语有用“千古”的,本日怎么用?

吴小如师长西席上举文中也表达过类似的见地,但他是把明清放在一块儿说的,认为“这种礼节性措辞,愈到明清往后讲究愈多,比古代用法更为严格”。
现在看来不仅是用法严格的问题,还要把稳词义的变革。
如今明清名贤书函影印出版者甚多,有心者可以去印证二位师长西席说法的准确性,这将极有助于我们精确阅读古人的书函。
拿书函常用结束语“不宣”来说,唐人杜友晋《新定书仪镜》“常规第二”明云:“凡下情不具、不宣、伏惟、伏愿珍惜等语,通施长者。
”前引司马光《书仪》同条也说“不宣某顿首再拜”用于尊官。
戴先生长西席却施用于学生,是这位“学问非常全面”(《启功口述历史》语)的老拔贡和老翰林用错了吗?只能说晚近以来,这个词儿的施用工具转移了!

古人的确很讲礼仪,但同时也很讲身份,讲礼仪而不失落身份,那礼仪就得讲得合规而得体。
这些礼仪对当时的学问人来说是一种知识,不待去世记硬背。
记入《书仪》的不过是礼仪中最刚性最显性的部分,还有许多柔性、隐性的想记也记不全,嫡黄花的我们想要理解这些,只能靠多读古人留下来的书函,不雅观实在例,细细体味。
比如,我们会创造长者给晚辈写信,多将对方抬高一辈(或者说是将自己降落一辈),戴师长西席书信的“同研”之称即为一例。
长者称晚辈为兄而自署称弟,这是常格,完备不能由此推导出诸如长者有求于晚辈,或对晚辈特殊看重之类的结论。
如果长者自称兄,称晚辈为弟,不是年事悬殊,便是因关系非常密切而减少了一些客套。
同样,平交而自矮一辈署押也极常见,并不出格。
启功师长西席少钟敬文师长西席仅九岁,实为同事、好友和前后楼的隔壁,为其书写寿联时却自署“后学启功”。
黄苗子少启师长西席仅一岁,却称启师长西席为“吾师”。
以是,戴师长西席给学生启元白写信自亦可遵平阙之书仪,很合仪轨。

陈垣师长西席致启功师长西席信款署“弟”字

黄苗子师长西席书信以“吾师”称启功师长西席

现在可以回到“侍生”这个问题了。
戴姜福师长西席自署“侍生”,犹如吴小如师长西席呼笔者“足下”,不可能是误用,也不会是过谦,也不会像有的朋友推测的那样,是戴师长西席以启师长西席曾祖学生的身份而用,或戴师长西席因此前朝遗老的身份称作为宗室的启师长西席。
既然戴师长西席用了,我们就敢断言,《辞源》中“晚辈对前辈的自称”的释义至少不完全。
另一种威信辞书《汉语大词典》中补充的一句“同辈之间亦有谦称侍生的”,就非常主要,根据这句话,再根据我们上面说的平交而自矮一辈谦称,这个问题彷佛就可以办理了。

约定俗成的行款格式、措辞辞汇和表达办法,会被一定时段内的人们共同遵守,但既成套式,其原有的称扬、祝颂、思念、自谦功能就不知不觉地弱化了。
比如人们一样平常不会自称“笔墨恶劣”,却可以随便地说出“涂鸦”、“覆瓿”,由于这已经成为谦词套语。
谁都知道这是谦词套语,说者听者都不会拿它当真;“久疏音候,时怀渴想”,保不定多少年没有想起过;“蒙惠宏著,获益殊深”,很可能连塑料封膜都没有拆除,也没打算拆除。
作书者自称“弟”或“后学”,受信者决不会就此认定自己是兄和前辈。

但如果对套语性子、书仪功能理解未能深透,情形可能就不一样了。
我曾以俚句夸赞一位院士的诗,个中有“反不雅观我所为,直堪糊窗牖”两句,院士坚持要我删去这两句。
有些讲旧礼的老辈学人,有信必复,每复必赞,乃至通篇皆赞,实在不妨看作通篇都是套语,却有一些人不明就里,到处炫示,洋洋得意,徒增笑柄。
还有的人临纸而书,过于自持,惜用敬语和谦词,不知不觉间失落了礼节……这些征象的存在,解释了在本日这个时期去细究一下星落云散的古代书仪,还不是一件过于无聊的事。

戴姜福师长西席这件尺牍写在朱丝栏八行笺上,内容是叙睽违、问疾病、谢惠物、叹流光,这正是魏晋以降历代士人尺牍的雅格。
其书法为范例的文人馆阁体,构造平正,用笔省净,用尖笔写方阔字,上追欧阳修、曾巩之体,旁近王国维、傅增湘之风,书卷气足,风规高远。
启师长西席曾言役夫之书是学问之书,自己的书法不及役夫之万一。
这固然是启师长西席对恩师的情绪流露,也未必不可以解释戴师长西席书法的不同流俗。

作者:刘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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