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红在玩手机。新京报 王翀鹏程 摄
6月3日，商丘市民权县的出租屋里，吴春红坐在布满灰尘的木板床上。比较刚回家时，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人也胖了，有微微突出的小肚子。
一人高的风扇在靠门的位置缓慢而有规律摇着脑袋，呼呼叫着吹散空气中的热气。吴春红不敢靠得太近，受伤的右眼吹风就疼，他用手拢成一个弧形捂着眼睛。4月中旬，刚出狱没多久，他去做了眼部手术，至今淤血还未褪去。
16年前，民权周岗村落里的两个儿童先后中毒，造成一去世一伤。7天后，吴春红被认定为此案的嫌疑人。此后，商丘中院三次判处吴春红去世缓，第四次判处其无期徒刑。直到今年4月才改判无罪，得以开释。
进去时，他34岁，正值壮年，有一手打家具的妙手艺，出狱时已经到了知定命的年纪。吴春红就这样和社会脱节了。
6月2日，吴春红向河南省高等公民法院递交了国家赔偿申请，申请金额1872万余元。新京报从河南高院一事情职员处获悉，法院已吸收干系材料，将按照干系流程处理，“有结果后会关照他本人。”
这一巨大的金额引发争议，有人说他“狮子大张口”。“他们哪知道我受了什么苦？”吴春红手一挥，“这不是钱的问题。”
获释两个月，他还没能适应表面的生活。他依然保持着狱中的习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被自己造的监狱围在里面，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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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释之后
大部分韶光，吴春红不出门，躲在出租屋里发呆、睡觉。
为了方便治病，他暂住在这里。这是县城一套带院子的两层小房，有三四个房间。吴春红的房间在院子右手边，房间里的家具大略单纯而破旧，属于吴春红的，只有两双鞋子、两床被子，还有一袋子五颜六色的药。
出租屋里没有空调，商丘景象最热的几天，午后有三十七八℃，风扇不管用了，他就让儿子带他去阛阓吹空调。吴春红喜好逛阛阓，新鲜，又有人气。他只看不买，回家两个月，除了身上那件深蓝色的POLO衫，吴春红险些没添置东西。
刚回来时，他出门就迷路。有时候出去溜一圈就找不到门了。上个月，他去镇上派出所补办身份证，一下车就晕了。四周陌生又熟习，他从小在那里终年夜，但当年，路边没有那么多屋子，也没有那么多路口。末了还是父亲开着小电车把他接回去了。
他惊异于家家户户都有汽车。失事那年，打一辆黄面包车就能炫耀好几天。“大部分人只能坐公交车和电三轮。”吴春红说。他不会给电视调台，家里人看什么他随着看什么。
最难学的还是手机。小朋友都会玩的智好手机在吴春红看来像是繁芜的仪器。他不会接电话，常常几次都划不上去，偶尔能恰巧接上，但大多数韶光还没划上去对方就挂断了。
失事前，吴春红是个爱赶时髦的人。他是村落里最先用上手机的人，大部分人家还没装座机的时候，他就买了一部诺基亚的直板机，后来翻盖手机出来了，怪小巧的，又花1370元换了部翻盖的。村落里也熟年轻人买了手机，都让他帮忙调试。
但现在，他连打字都费劲。不会用拼音，只能选择手写。“你看我偶尔写写心情。”他打开备忘录，左手攥动手机，用右手拇指使劲在屏幕上划着，写下“公”和“正”两个字。
▲吴春红偶尔用手机写东西。 新京报 王翀鹏程 摄
最难明得的是为什么不拿现金可以买东西。第一次瞥见别人扫码支付时，他愣住了，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看了好几分钟，也没弄明白。
表面的天下太陌生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以为怠倦，他也说不清压力来自何处，便是以为累。“在里面只想喊冤，反倒没有压力。”吴春红抱怨。
他在狱中落下一身病。最严重的是眼睛和皮肤病。
他的右眼险些失落明。瞳孔变成了椭圆形，眼白充血。在监狱中，他常常哭，熬夜写申说状，把眼睛熬坏了。刚发病的时候，他只以为眼睛胀痛，后来，朋友给他扔苹果，他没接住。才创造眼球已经蒙上了一层白膜。“眼睛痒，像有虫子在爬。”胳膊和身上由于皮肤病长满嫩赤色的疤痕，上面挂着白色的皮屑。
经由这段韶光的治疗，眼睛做了手术，虽然还是看不见东西，但已经能瞥见光亮；胳膊上的疤痕淡了很多，变成了暗赤色的结痂。
回家这两个月，他险些每天都和医院打交道。先是治疗胃腐败，后来治眼睛、做手术，现在是治银屑病。他的手背上满是周详的针孔，现在瞥见针头就发憷。“你看多少针孔，血管都扎瘪了。”他两手攥着拳头，伸着给别人看。
▲6月6日，吴春红在复查眼睛。新京报 王翀鹏程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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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须要两件东西——钱和明净
从家庭的角度来说，吴春红是幸运的。他还有家、儿女都已自主、父母依然健在。他说，现在他只须要两件东西——钱和明净。
6月2日，吴春红向河南省高等公民法院递交了国家赔偿申请，申请金额1872万余元。赔偿金额是状师帮他算出来的，个中包括970余万元人身自由赔偿金、500万元精神丢失费、200万元误工费和补偿费，还有200万元医疗费。
去交材料那天，吴春红前后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办完了手续。他在赔偿申请委托书上签了字，递进去。河南省高等公民法院认为，他的国家赔偿申请符合备案条件，予以受理。
在海内冤假错案国家赔偿的历史中，八位数的赔偿十分少见。去年得到平反的刘忠林蒙冤28年，拿到了262万元人身自由赔偿金，已经创下了当时海内冤假错案国家赔偿的最高数额记录。
有人说他“狮子大张口”。按照最高公民法院的关照，自今年5月18日起，国家赔偿决定涉及人身自由权的赔偿金标准为逐日346.75元。吴春红被羁押了5611天，按照标准只有194万余元。
状师见告他，赔偿款大概还要等两个月才能得手。吴春红心里早已将这笔钱做好了方案。
“首先要还债。”他说，入狱的十六年，家里帮他申说，粗略估计欠下了二十余万外债。
还完这笔钱，便是最主要的部分——给儿子买房、结婚。
吴春红膝下有一女一儿。女儿今年28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而只相差两岁的儿子现在连女朋友还没有。这让吴春红上火。
“我像他那个岁数，”吴春红一指阁下的儿子，“他都能跑着给我买烟了。”他不满20岁结婚，21岁已经当了父亲。
吴春红听说，前几年，儿子在电子厂打工的时候也交过女朋友，女孩是外地人，并不介意他的家庭情形。处了两年，由于吴家没房没车，遭到了女方家长的反对。后来，家里人也给他先容过女朋友，但他不愿意好好谈。“我在里面下狱，儿子怎么好找工具？”
其余，他还要用赔偿款翻修屋子，村落里的老屋子放了十几年，不能住人了。“等赔偿款下来翻修，我还要回去住。”吴春红说。
▲吴春红的老屋子里面已经破败不堪。新京报 王翀鹏程 摄
他还要给女儿买房、给妻子和自己上保险、孝敬父母，还要留一笔钱养老。他掰动手指头算一算，“赔偿款下来，也得紧着花。”
他还要名声。吴春红说，他要办案机关给他道歉。如果不道歉，就要深究他们刑事任务。在他看来，无罪的讯断也不能证明他的明净，真凶还没涌现，该追责的职员也没追责。“我用了十六年伸冤，不怕再多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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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杀人犯”、无罪者
吴春红曾司理想过，如果没和投毒案扯上关系，他将有滋有味地度过此生。他曾是村落里的木匠，有一手打家具的手艺。当时村落里只有两部座机电话，一部在卫生站，一部就在吴春红家里。他二十多岁就盖起了两间大瓦房，让村落里人倾慕不已。“他们都说，我肯定是村落里第一个住上楼房的人。”吴春红说。
改变发生在2004年11月15日。周岗村落电工王降服的两个儿子先后中毒，送到医院，大儿子侥幸分开了生命危险，但3岁的小儿子没能抢救过来。
▲吴春红的家人合影，摄于2003年旁边。 受访者供图
警方认定，这是一起投鸩杀人案。
2005年5月30日，商丘审查院以吴春红犯故意杀人罪，向法院提起公诉。半个月后，商丘中院开庭审理此案，吴春红当庭翻供，并称自己遭到了刑讯逼供。
但法院并未采信他的说法。2005年6月23日至2007年10月30日，商丘中院三次判处其去世缓，但均被河南高院以“事实不清”为由驳回。一个月后，商丘中院第四次对吴春红做出有罪讯断，由去世缓改判无期徒刑。随后，吴春红的上诉、申说，均被河南高院驳回。
在狱中，吴春红不认罪，逮着机会就要喊冤。有一次，他用羊毫写了个大大的“冤”字，趁监狱领导检讨途经的时候，把字举起来贴在窗户上。后来再有领导来检讨，他成了重点看守工具。
没机会喊冤，他就每天写材料。一式两份，一份递上去，一份存在储物盒里。几年下来，材料填满了储物的塑料盒子，也练出了一手俊秀的字。
申说无望，吴春红绝望了。女儿记得，2013年，她去监狱会见的时候，吴春红说：“别给我喊冤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然后，大哭起来。
转机涌如今2019年10月3日。吴春红收到最高公民法院的再审决定书，看到 “故意杀人罪的证据不确实、不充分”、“指令河南省高等公民法院对此案进行再审”的字句后，吴春红头晕了，他说不出话，血压飙升到160，“我从来没血压高过。”
今年4月1日，吴春红案宣判。受疫情影响，再审宣判通过视频连线进行，吴春红在服刑的浙江金华监狱听到了法官宣读讯断书。听到无罪两个字时，他哇的一声哭了。
▲吴春红出狱后在车上与儿子合影。受访者供图
商丘中院和民权县法院派车去金华监狱接他，吴春红换上家人给他准备的红秋衣。开到芜湖的时候，他和妈妈视频，看到吴母头发又白又乱，他忽然以为头痛、胃里翻滚，一下子晕倒了。法院事情职员赶忙把他送到医院检讨，他不肯住院，吵着要回家。凌晨四点多到达民权县时，天还没亮。
家人忙乎着给他蒸蛋羹、煮粥，他端着碗一口都吃不下。直到中午才勉强吃了几口鸡蛋。
父母从周岗村落凌驾来看他，五十岁的男人喊了一声“妈”，扑过去抱着母亲大哭：“妈妈，我委曲呀。”他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父母也陪着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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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赔偿款，是不是就能翻篇了？”
回家之后，吴春红想回老屋看看。当年他被警方带走，没多久，妻子和两个孩子也从村落里搬出来了。老屋荒废了十多年，四处漏风。杂草肆意霸占着院子的角落，有的已经长到半米高。当年栽下的柿子树如今已经有碗口粗了，茂密的枝叶向四处伸展，树荫挡住了屋子前面的大半空地。
父母不让他回去，怕他伤心。他们隔三差五去出租屋看看吴春红，给他带点自家地里产的大蒜、葵花籽。但吴春红瞥见他们就哭：“妈妈，我冤枉啊。”然后就开始说案情，讲他的委曲，没人接话，他就长叹一口气。他的身体里彷佛灌满了苦水，不吐干净就不高兴。
上个月，吴母在出租屋陪他住了一夜，两个人挤在单人床上。吴春红又讲起他在狱中如何难过。吴母心疼儿子，又想起自己在表面的艰辛日子，也哭了一夜。后来，她不敢常常去看他了。
▲吴春红现在暂住在县城的出租屋里。新京报 王翀鹏程 摄
儿女劝吴春红转移把稳力，每天陪在他身边。也给他买了新手机，教他玩抖音。开始几天确实管用，吴春红每天起床就要刷一下子。但他不知道流量要费钱，没几天，手机里的200多块钱话费就刷完了。他吓得不再玩。直到家里装了无线网络才重新拾起来。
但多数时候，他还是会溘然就提起案子。“第一孩子中毒去世亡韶光和报案韶光太抵牾，怎么第二个孩子中毒才去报案？第一个孩子中毒为什么不报案？”念叨起案件的时候，吴春红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但聊起别的，他的脑筋就混沌了。“你跟他讲家庭、庄稼，他彷佛没听见，也不回话。”吴母说，她疑惑吴春红“脑筋坏掉了”。
“我这十六年只想这一件事了，忘不掉了。”吴春红阐明，“你想不到我受了多大的委曲。”
“拿到赔偿款，是不是就能翻篇了？”“嗯，那是。”吴春红暗昧地回答，立时又说，“那也过不去，这个事要带进棺材里了。”
他还保持在狱中的习气，早上四五点就醒了，晚上八九点就得睡。站着的时候，他习气把两手放在腰间，大拇指夹住裤腰。这是他在狱中最常用的站姿。
十六年没见的表弟知道吴春红回家了，专门从郑州跑来看他。年轻的时候，吴春红和他很亲近。但这次见面，吴春红显得局促不安。他问表弟，那边买卖咋样？表弟回答，最近不好做。吴春红不知道怎么回答，话头一转，讲回自己最熟习的案子和牢里的生活。没几句，双方就陷入沉默。
发小来看他，他责怪对方这些年对他不关心，也不愿亲近。“以前我事情两个月挣了九十块钱，过年了就分给他四十五块。”吴春红说。
反倒是狱中认识的朋友让他轻松。回家后，他给在金华监狱时认识的一个四川朋友写了一封报安然的信。
还有比他早几年获释的狱友在抖音上看到他的，跑过来看他。聊起各自的案子和狱中的生活，吴春红反而不以为紧张。
“该学的还得学。”贰心里明白，也急于回归正常生活，但错过的16年须要韶光填补。
6月6日，儿女带他去郑州复查眼睛。做完手术后，他能瞥见光亮，但仍没到能视物的标准。纵然是人站在面前，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廓形。由于发病韶光太长，他的视力只能勾留于此了。
但吴春红不愿相信。“再规复一阵，装个晶体，我就能跟正凡人一样了。”
新京报 王翀鹏程 编辑 陈晓舒 校正 李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