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托克马克之恋》
第一章《中亚細亚的月牙》
第一节《那片黑眸中的血缘之情》
我终于有机会应邀访问“中亚三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了。实在,这三国面积很大,民族浩瀚;山川不同,各具特色。访问什么?不同的前往者,恐怕目的不尽相同。不过,对付我来说,欲望是纯挚的,或者说最紧张的目的是明确的——为尽早去看看一百多年前离散于异国他乡的本民族的骨肉同胞——国境线那面,散居于自楚河两,一贯向西延伸到奥什地区以及费尔干纳盆地的东干(回)族兄弟姐妹;去体味一下那一片地皮上的“关中风情”;去触摸一下那一片乡音中的中亚之风;去领略一下那一片月牙下的圣洁之光;去寻望一下那一片黑眸中的血缘之情。
一百多年前,反清烈火烧红了中国大半个天空的中国西北回民大叛逆失落败后,他们的先辈——那部分去世也不肯屈膝降服佩服,不愿将血染的义旗拱手交出去的只剩几千人的回民叛逆部队,先后分三批进入俄境避难。他们走出了腐败而又残暴的清王朝可以施暴的范围,但同时也走出了华语圈,成了异国的公民。从此,把对他们的思念和顾虑留给了故土的同胞。也把他们对故土的思念远远的带到了楚河两岸。
一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太不随意马虎了。先是要在一贫如洗、断港绝潢中设法在异国站住脚。而后为了生存下去,在贫瘠的地皮上开荒造田。再后,就像他们头顶企盼着浑圆的那一弯月牙,要忍受寂莫、孤独,忍受对故土思念的煎熬,经历规复传统文化和再造新文化的困难。他们要尽好纳粮和给沙皇当兵的责任;要学会与其他民族友好相处和交往。十月革命期间,为了得到解放,他们革命得最武断,最大胆,因而付出的代价也最大。卫国战役期间,他们继续了先民热爱那片热土,就献身于那片热土的传统,在欧洲沙场上,以敢于冒死而著称。为赶走豺狼,他们做出了巨大的捐躯。
在弯曲多难的历史岁月里,他们始终就像扎根在哪里就带到了哪里的那一弯晶莹的月牙——闪耀着圣洁的崇奉之光,照映着崇高的空想之光,倾洒着温顺的善良之光,放射着不屈的奋进之光。以它的清亮、新颖、顽强、独特,牵动着全体中亚细亚赞许的目光,也牵动着中原大地上的同胞们太多的祝愿和希望。
渴望得太久了,等待得太久了,思念得太久了,以至于让我把这次访问和稽核看得太幸运,太宝贵,太难得,太神圣。
仿佛不是一次迈过空间的相会,而是一种超过历史的团圆——自 1877 年他们被迫出走后,相互间的联系和理解留下了一百多年漫长的空缺。
仿佛不是一次走出国门的访问,而是一次走出家门的探亲——同基本家同姓同名同血缘。使我从来没有在生理上把他们当成常日意义上的外国人。
只管是到了国境线西面,只管是到了他国的地皮上;只管知道,这里生活着崇奉伊斯兰教的游牧的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也到处是蓝眼睛黄头发的俄罗斯人。但是,不要说在乡下,便是在比什凯克、在拉木图、在托克马克这些城市里,由于有着浩瀚的东干族人的存在和活动,就到处都会给你一种非常熟习的,似曾相识、似曾相逢的亲切的觉得。
农贸市场上,占主导地位的是头戴纱巾的卖菜的东干族妇女们。
手里有钱了,开着“拉达”或“伏尔加”小轿车到处劳碌的东干族小伙子们。
在满是蓝眼睛、黄头发的公共车上,一群黑眼睛黑头发相互之间一下子讲俄语,一下子讲中国西北方言(东干语),或者两种措辞殽杂在一起谈笑风生的东干族女大学生们。这统统和周围的背景组成了一种新鲜、奇特的景不雅观。
游历东干族村落镇,对我来至少说是一次丰硕的历史体验和深长的文化思虑,绝不是一次兴趣勃勃的猎奇和“开眼”;是一次久盼的心愿的实现和诚挚的恋情的交付,绝不是一次纯粹学术的拜访和“获取”。
这实在是一次“树根探求树叶”的访问——如果我能代表身后高大粗壮的祖国之树的话。
在满马路跑着“拉达”和“伏尔加”汽车的大街上,当我长久地端详着一位偶尔走过的戴着白帽、留着山羊胡的东干族老人慈详和蔼的东方型面孔的时候;当我在耸立着玛纳斯塑像的吉尔吉斯大剧院前,聆听着东干族老艺人神色专注地弹奏着三弦的时候;当我在有着各民族小朋友的幼儿园大门前,听到才呀呀学语的东干族小孩用“阿达”、“阿妈”的稚嫩呼喊来接他们回家的父母的时候,我为民族之树的根深叶茂,为民族之河的渊源流长而欣慰、而自满。
这又像是一次“全家探求游子”的旅行——如果我能代表血脉相连着的回族大家庭的话。
当东干族老人们在楚河边向我倾诉他们的父辈们在辞世前如何思念着陕西老家的时候;当东干族女西席在阔别楚河东干群体的奥什地区的东干族学校里,对我讲述给孩子们教授东干语的艰辛与许多困难以及期望着若何才能寻回母语的时候;当东干族文化界朋友在有着俄式摆设的家里用雅斯尔·十娃子的诗句表达他们对中原老家的思念之苦的时候,我为国门的打开,为阻隔了几十年乃至一个世纪的看不见的高墙被拆除而感到由衷地高兴。
总之,该当说:这是一次告别旧时期的访问,又是一次欢迎新的历史的寻亲。广场上列宁的铜像犹在,可飘扬的不是镰刀锤子的红旗。我曾经是那样地神往过这里,却不能如愿以偿;如今如愿以偿了,又想探求过去的那种神往……
一壁硕大无比的照映着中国古老文化的明镜,不慎摔碎了,散落在了东自楚河两岸,西到撒玛尔罕绵蜒数千公里的草地和河谷中。虽然被摔成了各种形状的小碎片,但依然在那里顽强地反射着东方文明的七彩光芒。
一串源渊流长的凝聚着回族生生血脉的珠串,不幸扯断了,撒落在了北自哈萨克高原,南到纳伦河谷绵绵数千公里的大漠与群山。虽然被淹没在了不同的环境里,却顽强地保留着它在出产地那特有的洁白如雪的光荣。它因此而使我的探寻和访问,显得非常的神圣和格外的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