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隐喻还是巧合,这张图片对应的单词为vanish(消逝)。越日的10月12日傍晚,杨凯以一种断交的办法选择从天下消逝:超越大学校园六楼的厕所窗户,坠落身亡。
家人试图找到杨凯的去世亡原形,却创造无法准确归因,末了一刻压垮他的究竟是什么,只能从一些零散细节中寻到方向:比如,这个曾经高考554分的理科生险些唯一的爱好是打游戏,进入大学后一度难以自束,陷入无法按时毕业的学业危急;以及这段韶光,他正面临调换寝室新环境的人际选择。
一周以来,环绕他的争媾和疑团并未因此消散。在旧日朋友的印象和网上流传的匿名描述中,他的人生在短短三年内被撕裂成截然不同的两段:一个是成绩优秀、和蔼聪明的高中生杨凯;另一个则是旷课逃学、挂科留级的大学生杨凯。
家人从警方得到的信息是,孩子在校园内并未与人发生过激烈的抵牾冲突,也不存在校园霸凌或是他身处网贷之困。
父母很少听到他提起哪位大学好友的名字,只以为他在大学与人交往大多是浅淡的、片段式的。在选择结束生命之前,这位21岁的年轻人重置手机清空信息,最大限度抹掉了外人探知他精神天下的可能性。
10月11日,杨凯发出的末了一张图片,在此之前的500多天,他的朋友圈里只有单词打卡的信息。 图 | 新京报杜雯雯 摄
末了一个拥抱
没有异样,没有征兆。母亲至今都想不通杨凯溘然坠楼的缘故原由。
儿子失事前的10月10日,44岁的黄敏霞从500多公里外的湖北老家赶来镇江的江苏大学。她原来是来处理儿子胶着中的学业问题——自9月7日开学返校后,杨凯已经五天没有涌如今教室。
五天旷课,是她到了学校才知道的情形。早在10月9日,她曾收到杨凯的同班同学发给她的微信:姨妈,杨凯本日没来上课。与孩子碰面后,她得到的回答是:由于脚后跟磨破了,以及一个用了良久的水杯摔坏了,心情不好。
过去几年里,这并不是杨凯第一次涌现这样的情形。黄敏霞说,学校为了督匆匆杨凯的学习,让他近期交一份学习操持书到学院并担保往后的学习态度,如果不连续好好读书,或将面临休学一年的决定。
10月12日下午,杨凯在母亲陪同下前往所就读的食品与生物工程学院。在那份用玄色具名笔手写的操持书中,杨凯方案了早上八点至中午十二点的行程:起床洗漱、操场慢跑、吃早餐、玩手机、上课、午饭后回教室预习。
杨凯10月12日写好的学习操持书。图 | 新京报 杜雯雯 摄
据黄敏霞回顾,当时在学院办公室里,两名辅导员、孩子的班长、学院的一位副布告均在场。杨凯口头承诺自己往后会好好上课,还主动讯问了多久须要来申报请示一次。黄敏霞以为,儿子这次“是真的想改变了。”
2019年9月,杨凯因修不满学分跟不上同年级进度,从2017级转至现在的2018级连续学习。黄敏霞说,留级之后的期末考试儿子作业都通过了,成绩从60多分到80多分都有。
那天全体沟通过程中,黄敏霞以为,前期大家的对话还算愉快,只有在谈到换宿舍的问题时,儿子的神色变了——2020年新学期入学,学院按照规定,准备将他的宿舍也改换到现在就读的2018级。
黄敏霞说,杨凯在办公室表达了自己不愿换宿舍的意愿,并称\"大众想好好学习首先要改变我自己,不是环境所造成的。\"大众学院终极的见地是,杨凯须要在一个星期之内搬到新的宿舍。
母子俩大约是在16时40分旁边走出学院大楼。步辇儿在校园里,黄敏霞先是讯问儿子搬寝室是否须要她帮忙,得到“不须要,可以找同学帮忙”的答案后,她便让儿子在手机上帮自己购买越日返家的火车票。从镇江市回浠水县,常日须要先坐高铁到麻城,再转乘K字头的火车才能抵到,全程大约6小时,过去也都是由儿子在手机上帮她买好。
离开前,儿子见告她有点累,想回宿舍安歇一下,母子俩便分开。
在那之后,黄敏霞先后给杨凯拨打了13个电话,均无人接听。那时她并未多想,只以为儿子可能是由于搬宿舍的事情不太高兴,感情不好。直到当天夜里,她才得知这些电话未能接通的缘故原由:儿子在与她分开后,独自前往食品学院对面的主A楼,并于17时03分旁边从6楼卫生间的窗户一跃而下。
杨凯从图片右侧的江苏大学主A楼6层卫生间坠亡。图 | 新京报 杜雯雯 摄
在江苏大学10月15日发布的《关于我校一学生非正常去世亡的情形通报中》,警方的调查结论是,杨凯系高空坠楼去世亡,打消他杀。
事后,黄敏霞想起,在与儿子末了见面的那个下午,他们还曾在三食堂阁下的水泥花坛边小坐了一下子。那时靠近饭点,瞥见校园里同学往来,黄敏霞唠叨了几句,“你看同学们都穿着浅色的衣服,你喜好白色还是浅蓝色?”
临走前,她还担心儿子生活费不足花,并在起身后主动拥抱了一下儿子——这个拥抱,也成为母子俩人生末了的永别。
知之甚少的三年
这部玄色的vivo手机,是杨凯纵身跃下时放置裤子后兜中的随身物件。
父亲杨广昌于10月14日从警方处拿到这部手机,摔碎的屏幕已经改换,机身后盖起翘与主体分离。家人原来想从手机中探寻到一些遗留的线索,但得知,手机该当是被孩子进行了规复出厂设置的处理,失事前险些所有的信息都被抹掉。
杨凯的部分遗物,崭新的拖鞋是失事那天妈妈买给他的。图 | 新京报 杜雯雯 摄
过去三年里,杨凯的人生险些从踏入大学校园后便走向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方向。在校方的通报中,这位原来应该于明年毕业的大三学生,是一位学习困难,须要母亲在校外租房陪读,学分修不足乃至不得不留级延毕的学生。
黄敏霞记得,大一上半年,儿子的学习还算可以,到了大一下半年她收到辅导员关照,杨凯四门作业没参加考试。儿子的情由是“可能考试会不及格。”
大二开学时,黄敏霞再次送杨凯到学校,被奉告按照当时杨凯的表现,学校可能会劝退他。她还问儿子“是不是不喜好这个专业,实在弗成就不读了,回家重新参加高考。”杨凯谢绝了她的建议,并表示自己喜好现在所学的食品质量与安全专业。
辅导员当时的建议是,杨凯的情形如果想连续读书,须要有家长陪读监督。从2018年9月开始,黄敏霞以每月600元的价格,租住在江苏大学一街之隔的水木阳光小区的一个房间中,直到今年春节前学校放假,她才返回湖北老家。
但她并不是24小时都陪在孩子身边,为了补贴家用,她先是在小区里干保洁,每月有1200元旁边的收入,去年三月份经房东先容到江苏大学一个食堂的面条档口事情,每月能多增加五、六百块钱。每天早上六点多黄敏霞就须要到食堂上班,那时儿子还未起床,放工回到出租屋里,才会与儿子产生交集。
算起来,这是杨广昌第二次来到孩子就读的学校,第一次来还是大一时送儿子入校。过去十来年,他一贯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打工的地方遍及上海、合肥、无锡、常州,月收入五千余元。
他与儿子的沟通并不算多,见面也少,半个月旁边打一次电话。常日是杨广昌主动打给儿子,隔动手机,两个男人的互换显得有些生硬,也不会聊到太深入的话题。据杨广昌回顾,儿子从未在电话中表露出自己在大学生活中的困顿。
他与儿子脾气附近,险些没有强制或是命令式地去哀求孩子做什么。他曾建议杨凯去学一门乐器,或是练习一项体育运动,跑步打球都可以,“紧张是始终如一每天要去做。”
在父母的印象中,杨凯从小到大还算乖巧懂事,也受到老师喜好。在上大学之前,杨凯的成绩虽然称不上拔尖,但也一贯处于中上等。
杨广昌和张敏霞都以为儿子的性情温和,基本很少会发生争吵,但是他脾气中还是有自己的倔,“如果你和他是温和的发言,他也会顺着交谈,如果你是高高在上命令式的,他会有一点逆反。”
不出门的日子,杨凯的爱好是打电脑玩游戏,或是刷刷视频和直播。前半年由于疫情的关系,学生们大多在家上网课。湖北的冬天冷得僵手,两代人的寝室房间挨着,一样平常到了晚上九点多,他们便会提醒儿子该睡觉了。
除此之外,夫妻俩并没创造儿子有任何非常,一贯以来杨凯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在两人的印象中,他们没有直接和孩子聊过去世亡的话题。但是初高中时,偶尔在电视上看到一些关于自尽的情节,母亲会带上一句,“人可以犯错,但是不能走极度,生命就这一次。”
直到本日,杨凯的父母对付儿子在大学里的详细人际交往不甚理解,也没有察觉到儿子在感情上和生理上有明显的不同于以往的表现。在他们知之甚少的三年大学光阴里,父母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学期的星期五,儿子回来提前说要在周末和同学去附近的景点短途旅行,还要和同学聚餐,脸上满是高兴的表情。
“两个”杨凯
在杨凯名为“勿忘名”的微信中,仅保留了57位联系人的名字。谈天记录全部被清空,无从得知他生前末了的时候是否与人沟通。仅存的QQ列表里险些展露了这位大学生20年来生活交际的全部圈子:初中、高中、大学同学以及游戏好友,也不过107人。
坠楼前杨凯重置了手机,QQ里留存下一些同学的联系办法。图 | 新京报杜雯雯 摄
出事后,他的一些大学同学选择沉默,甚少发声。在网络上只有零散的匿名帖子或评论,以他同班同学的身份陈说他在大学期间的各类表现:比如他曾在一次《马克思主义基本事理》考试现场,仅完成选择题作答后就交卷,面对老师质问以“不会”答复后便离开;或者是常常逃课、抄同学作业、通宵沉溺游戏。
一周以来,杨凯的事情数次登上新闻热搜,在一些学习群里,他被视为教诲失落败案例的负面范例,被评价为“无所事事、混日子、不堪一击,是当代大学生的耻辱。”
他的许多高中同学和好友在得知他坠楼的后,不少人在微信、QQ空间上给他留言思念。但更多的人对他大学生活的细节表示惊愕,不敢相信这是他们“曾经认识的杨凯”。
险些所有受访的高中同学在评价对他的印象时,都提到了“聪明”。他曾经的同桌,也是为数不多的异性好友刘媛媛记得,杨凯走路很快,做作业也很快,数学时时时会考满分。他们最近一次见面是去年三月的同学聚会,刘媛媛并没有觉得到他与过去有何不同,依旧与同学们谈笑。
他高中期间最好的朋友之一方明超,在今年的6月28日还在QQ上和他有过互换。三年的高中生活中,方明超认识的杨凯是一个“该干事干事,该玩玩,有分寸的人”。
朋友们普遍的感想熏染是,杨凯的性情比较温和,和不熟习的人话相对较少,不会主动去交朋友,但也是一个乐不雅观的男生,与同学们相处融洽,是“能被开玩笑开得起来的人”,还曾因披着衣服的搞笑形象,被同学们调侃为“村落长”。
大家的共同影象中,没有听说杨凯有女朋友,为数不多的爱好是打游戏,大多为男生常玩的每天跑酷、植物大战僵尸、地下城之类,但高中时并没有由于游戏影响学习。那时他的成绩在班上大多是前五至前十旁边的排名,2017年高考时554分的分数也远超当年的一本线。
只有1994年出生的表哥杨宗元在杨凯刚进入大学时,电话互换中有时听他提起过一次,“要学的记的东西特殊多,有点困难。”建筑工程专业毕业的杨宗元还开导他,“有困难很正常,尽力就好。”
在江苏大学,陈少宏是唯一同为杨凯高中同班同学的校友。进入大学后,两人分属不同院系,居住的宿舍也有一公里多远。去年开学没多久,两人还相约吃了一顿饭,他也从未听杨凯提起过大学里的详细遭遇,觉得他“还是蛮阳光的”,只是比较高中话轻微少了一点。
他从未主动向过去的朋友们坦露过自己在大学学业上的困境,也彷佛不打算寻求帮助。那些匿名的信息中提到,卖力学生身心康健的导师曾找他多次发言,最开始他还会去,后来便不再涌现。成绩好的同学约定了韶光地点去帮他,但却被放鸽子。
刘媛媛以为,以杨凯的资质本不会走到如此悲观的地步,“除非他自己有抵触生理。”她惋惜这位昔日好友的逝去,在笔墨中多次表达遗憾,“他不善于交朋友,有事情都自己扛的话,或许是心里压了太多感情,可他没想过我们都乐意做他的宣泄口,只是他从未提及过。”
杨凯的人生,在进入大学后,走入了与高中截然不同的方向。图|受访者供应
被改变的
儿子出事后的12日晚上,杨广昌先是接到妻子的电话。他不敢相信儿子拜别,反复追问,“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还在抢救?”最开始他定的高铁票,被妻子责骂太慢,转而连夜包车到广州,买了最早的航班飞到南京,再转乘高铁到镇江。
一周以来,他和妻子居住在江苏大学对面一家名叫“乌托邦”的小旅社。对付夫妻俩来说,他们不得不直面中年丧子的悲痛。但这个家庭被改变的远不止于此。孩子出事后的第三天晚上,杨广昌在微博上发出了关于儿子坠楼一事的信息,随即很快登上热搜,这也给他和家人带来麻烦。
他用“冤案”等充满感情化字眼写就的信息,事后为他招来大量骂声。儿子离世一周后,坐在旅社的床上,杨广昌一脸疲态。他阐明说,自己最开始想得到关注弄清原形,放上了自己不打码的身份证便是为了表明明净和态度。但之后舆论发酵的程度超出他的预想。
他没想到,随着儿子在大学学习情形的表露,网上的评论里转换成他与校方之间对立般关系的骂战。不少江苏大学的学生或实名或匿名站出来,在网上责怪杨家父母的行为。
在大量涌入的陌生评论中,夹杂对他们“利用网友同情心讹钱”的嘲讽,也有质疑他沉着口吻发文是“团队操纵”,更有骂他“狮子大开口要200万赔偿”的,最恶意的措辞乃至开始对儿子进行侮辱。
手机里的信息多到杨广昌看不过来,他挑出一些最在乎的回答过去。
环绕在夫妻俩身上最大的一个争议点是。他们一贯在追问,为什么杨凯坠楼后,学校不立即关照当时还在校园内的黄敏霞,而是等到晚年夜将其带到酒店后才奉告。黄敏霞从12日晚上九点多钟到第二天丈夫赶到之间,都不被许可走出房门。这让夫妻俩以为学校的处理不人性,乃至涉嫌造孽拘禁。
杨广昌说,他后来多次去校方警方沟通此事,得到的答复是,当时是出于保障黄敏霞安全的角度,怕她感情过于激动。
10月16日上午,江苏大学接管紫牛新闻采访,就事宜细节给予公开回应:杨凯坠楼后,校方联系了120和110报警。当时正值晚高峰,调派的法医需从城西的公安局穿城到城东的校区,调查确认身份后才由校方奉告家长;杨凯的手机在事发后由警方取证带走,校方没有打仗。在改换宿舍的问题上,江苏大学表示,直至事发,孩子也并没有改换宿舍,且在10月10日,杨凯母亲提出已和家人商量好,让孩子跟18级同学住在一起。
10月15日,江苏大学发布的情形通报。
目前,杨凯的尸首已经火化,并被父母带回老家入土为安。10月12日的那个傍晚,很难说清详细是什么缘故原由让杨凯选择靠近卫生间的窗台。他还摘下了玄色的全框眼镜,放在半米高旁边的贴着白色瓷砖的窗沿上。
那个玄色的三层双肩背包就放在卫生间的地面,里面装着一个大学生最常见的生活物品:一本紫赤色封皮的《电工技能》和一本黄白封皮的《食品化学》,玄色的科学打算器和文具袋。钱夹里除了银行卡和社保卡,还有80来块零钱。
这些物件大多跟了主人有些年头,带着旧旧的利用痕迹,充电线也已经变脏发黄。全体书包里,只有一双咖啡色的棉绒拖鞋是崭新的,还印着棒球图案。那是母亲黄敏霞在那天上午特地买给他的,鞋底干净没有沾过灰尘,连26元的价签都还没来得及剪掉。
(应受访者哀求,杨凯、黄敏霞、杨广昌、李元凌、刘媛媛、方明超、杨宗元、陈少宏均为化名。)
文|新京报 杜雯雯 编辑|陈晓舒 校正|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