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厌世”大不同
有名的时尚杂志《俏丽佳人》曾调查最“厌世”的星座 top3,在公布答案之前的引文是如此说的:“我们活着到底要干嘛”、“这个天下怎么那么无趣”。不知道大家身边是不是都有这样一两个极度厌世的亲友,彷佛已经看遍人生百态,或是碰着了所有不平等的对待,让他们碰着任何事都充满厌恶。上榜的前三名分别是:处女座、双子座和金牛座。这三个星座是否真是十二星座中的厌世专家,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厌世”这股风潮已经在台湾的舆论界卷起千堆雪。
歌手田馥甄 2016 年推出的《无用》,歌词诉说人生过着无用的日子也不见得多差,被认为是厌世金曲。
事实上,只稍在 Google 键入“厌世”,随即涌现持续串与“厌世”干系的结果,比如说“十大厌世特质”、“厌世影展”乃至是充满负能量的“十句厌世金句”。身旁的朋友,也时时发出这样的哀嚎:“我是负任务但厌世地活着。”我不禁好奇这种伤春悲秋的感情,究竟是当代社会的产物?还是人类共有的情怀?因此,这篇小文章想要追索的便是“厌世”这个观点的近代起源,限于篇幅,谈论范围局限在距今一百多年前的近代中国社会。倘若我们以“厌世”作为关键字进行征采,可以创造“厌世”一词最早可能涌如今《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
帝尧巡于华,封人曰:“请祝贤人,使富寿多男子。”帝曰:“辞。”“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封人)曰:“多男子,授之职,何惧之有。富而分之,何事之有。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何辱之有。”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是普鲁士传教士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1833 年在广州创刊的杂志。该刊不仅是第一种以汉语在中国境内出版的传教士刊物,同时也是晚清知识人汲取域外知识的紧张来源之一。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创造,《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的这段话的原型出自于《庄子》的〈天地〉,原文是:
尧不雅观乎华。华封人曰:“嘻!
贤人!
请祝贤人:使贤人寿。”尧曰:“辞。”“使贤人富。”……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以是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贤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
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
夫贤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僊,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
这是《庄子》里头的一个寓言故事,说的是在“华”这个地方,守备边陲的“封人”奉劝当时的天子“尧”。所谓“千岁厌世,去而上僊”,用口语来讲便是指既然已经活了数千年,那你就离开人间,飞升羽化吧!
以程度来论,《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引用《庄子》的故事,比较靠近尧对付所身处的环境感到厌烦,与当今社会商论的“厌世”尚有实质上的差距。当代社会的“厌世”是失落去希望,尧的故事则是不怀持希望。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尧的故事是人超越环境(处境)以是厌世,现在则是人被环境(处境)折磨以是厌世。从这个例子可以知道,“厌世”一词自古有之,在传统汉语的范畴中亦可觅得踪迹。当然,此“厌世”的内涵与今日大不相同。然而,近代中国的知识人如何利用这项词汇来表述身处的田地,如何透过这个观点表达其履历、预期和行动,“厌世”是否产生观点上的变异,则要透过稽核“厌世”的干系论述才能加以验证。
“厌世”比“不厌世”更正面?
一项词汇从浮动游移乃至底定的过程,恰好可以解释措辞的变革。社会中的任何新事物、新征象、新行为办法都会催生很多新词汇。有些可能如过眼云烟,须臾即逝,利用的韶光很短,霎那间便偃旗息鼓;有些则在利用频率较高,进而逐渐进入日常生活,而被固定下来成为习以为常的用语。
不雅观察一项词汇如何在当时的社会中确立,“辞典”是绝佳的入手之处。辞典是戳穿“词汇与观点”对应关系的稳定文本,以词汇串连而起的一个稳定的观点网络,全都表示在辞典的条款之间。
中心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耗时多年所建置“精髓字典资料库”,这是一项可供全文检索的资料库,收录 1815 年至 1919 年间极具代表性的早期精髓字典。该字典由外籍宣教士及措辞学家,如马礼逊、卫三畏、麦都思、罗存德、井上哲次郎、邝其照、颜惠庆、翟理斯、赫美玲等人编纂而成。我们可以利用这套资料库检索“厌世”。“厌世”一词在这套资料库中,可以在 14 个条款底下,征采到 18 笔阐明。
“厌世”一词最早涌如今颜惠庆编纂的《精髓大辞典》(1908)中,被归类在“Life”的字词底下,释义为“to be weary of life”。在同一本辞典中,还有七项词条与“厌世”产生关联:“Pessimist”(厌世家)、 “Apanthropy”(厌世主义)、“Aphilanthropy”(厌世心)、“Asceticism”(厌世之行为)、“Pessimism”(厌世教)、“Eremitism”(厌世)和“World-weary”(厌世的)。
这些词条的阐明都集中在于对社会生活或现行制度的不满或躲避,比如说“Pessimist”的释义是:“One who regards the present system or constitution of things as radically bad”。而在 1916 年出版的《赫美玲官话》中,“Pessimism”成为教诲部所规定的、统一的翻译词汇:“厌世论派”。由此可以略为推估的是,“厌世”作为一个悲观或躲避的观点,至迟在晚清的思想界中就已经涌现,嗣后更进一步成为官方认定的翻译词汇。
颜惠庆编纂的《精髓大辞典》被认为是清末民初最主要的“标准辞典”。
梁启超(1873-1929)以“中国之新民”为笔名在《新民丛报》第 5 号(1902.4)上揭橥〈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论及先秦学派学分南北两股思潮,个中南学由于景象合宜、地皮丰饶,天下不雅观与北学不同,抱持“初而轻世,既而玩世,既而厌世”且“不屑于实际”的态度。
对付礼法和履历的不拘,是来自于南学尊尚老庄和杨朱之学的缘故,杨朱之学所提倡的为我主义和纵乐主义皆起源于厌世不雅观,厌世的极致追求是要服膺顺应于自然之性。梁启超于此利用的“厌世”,尚不及当代社会那种莫可奈何而生的厌世感,仍处于前述《庄子‧天地》故事中的范畴。
同属《新民丛报》上的文章,蒋智由(1865-1929)在《新民丛报》第42、43号合辑(1903.12)上以笔名“不雅观云”揭橥〈厌世主义〉一文,开笔就拈出厌世的真义:“以天下为恶土,以人类为秽物,潇然作别一天地之想而绝人避世,不与社会相打仗者,世称为厌世主义之人。”蒋智由认为厌世主义一词是尚未厘清来龙去脉的概括名词,要判别厌世主义的对错和存在与否,先要问的是“这世间是否存有厌世之果”让人设法躲避。
对付蒋智由来说,人间间统统敲诈、野蛮的负面情事,导致志气清明之士发出厌世之叹。就算是同样抱持厌世之心者,也有“厌世而弃世”和“厌世而救世”这两种差别。蒋智由进一步批评,世俗的不雅观点责怪“厌世者”躲避现实,却忽略“不厌世者”汲汲营营,庸碌营生,而这是不对的情形。
蒋智由的情由在于两者以功过相较,“厌世自了者,仅可谓之无功于世,而此不厌世之徒非特无功,而又有过何也。”这些厌世者所背负的“厌世”负面标签,是由这些不厌世者所打造而成。而且世间之以是有可被厌弃者,皆是不厌世者所造出之孽。两比较较,厌世者谨严自处,气节反倒略胜一筹。
在该文的末了,蒋智由又以佛陀为例,解释当时佛教被称之为厌世教,这毋宁是非厌世教者偏颇一真个理解。佛陀作为古今最高尚之人格者,正可证明“不知厌世之人,其人格又多失落于不高尚”。在蒋智由的笔下,厌世的论述熏染了佛教的气息,且懂得厌世之人其情操是高过于不厌世之人的。
李大钊(1888-1927)在《甲寅》第 1 卷第 8 号(1915.8)上有《厌世心与自觉心(致甲寅杂志)》一文,该文是针对陈独秀(1879-1942)《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的回应。李大钊认为当时政治的恶化态势,令厌世之思潮隐伏于社会之中。李大钊提出陈独秀该文厌世之词太多,而自觉之义太少,对付国家的改革不得以悲观的宿命说画地自限,而需以自由意志之理进而发展向上。
李大钊还批评当时有许多来自湖南的学生自尽殉国,这是极为不智的行为。李大钊认为这些自尽少年是未甚明了自觉之义,行为虽然悲壮可悯,但充其量只是“亡国之少年,非兴国之少年也”。李大钊进一步申述,自尽的征象在清末早已有之,民元鼎革之后,新生的共和国政治场合排场益发危急,有志之士万念具灰之际,再加上佛教天国说的影响,造成“自尽是解脱”之说不胫而走,社会上便兴起自尽以救世救人的论述。因此李大钊认为若是耽溺于厌世之思,不但无法唤醒社会恶行的迷梦,还会造成悲愤自戕的情形。
1932 年,梁启超的学生潘光旦(1899-1967)创办《华年》杂志,该刊提出当时中国问题的重点是青年问题,中国的民族与国家生活要进展到什么地步,端看当时青年的造就能够进展到什么程度。在该刊第 2 卷第 8 期(1933.2)中有一篇名为《厌世与积极生活》的文章,恰好可以回顾“厌世”一词的词汇史。该文作者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解释人们为何会厌世的缘故原由:
由于天下上没有什么事值得我们高兴,以是不得不厌世了。
但是,厌世并不一定是悲剧悲观的身分。对付这位作者来说,厌世与悲观是两码子事,极度的厌世者如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司马迁和佛陀,虽然以厌世为立足点,却仍是努力完成其人生的大奇迹。以是厌世的人不一定便是悲观的人。“厌世”是人生中最随意马虎碰着的事情,若因此走上自尽一途,则是“非愚即诬”之人。相反的,充分理解厌世主义的人,便会寻求精神意义的享乐,来调处其厌世不雅观。
透过前述的解释,我们大略可以得知晚清民国社会对“厌世”的两股态度,一股因此“厌世”比“不厌世”者更为正面的论述,另一股则是将厌世与自尽等同起来的负面论述。这两股论述彼此并不相抵牾,出发点也不尽相同,是同属当时社会的两股思潮。蒋智由着眼于厌世者对付世间之恶的躲避无力感,反倒较之不厌世者更为名贵。李大钊笔下批驳的青年厌世自尽景况,则是“精神损失,薄志弱行”的不足自觉举动。
近代中国之患不在厌世,而在不厌世?
当我们提及“厌世”一词时,脑中浮现的关联词汇肯定有“自尽”一词。譬如 1933 年的《玲珑》杂志上,就有“粤女李文芳,……不料归途李忽蹈海自尽,遗书谓久已厌世,不愿偷生。”1929 年的《生活周刊》约请当时的生理学专家张耀翔(1893-1964)剖析 1925 年上海的自尽人数问题,文中提及自尽的人口不减反增,特殊是当时青年的自尽问题。
对付青年自尽这个征象,《新潮》杂志第 2 卷第 2 号(1919.12)载有罗家伦(1897-1969)的《是青年自尽还是社会达成年》、蒋梦麟(1886-1964)《北大学生林德扬君的自尽》和李大钊的《青年厌世自尽问题》等三篇文章。他们共同谈论厌世、自尽问题源自一名北大学生林德扬跳水自尽的事宜。该逻辑学生是一位热心国事的青年,在五四运动爆发后,他自费开设国货店。林德扬临去世前见告朋友妥善经营国货店,毋庸牵挂其死活,字里行间,语多悲观。
林德扬投水自尽后,第一国货店在报纸上揭橥的哀告。
从林德扬身后的遗书可知,他的自尽意志武断而非临时起意。罗家伦认为这是中国教诲的大问题,由于当时的青年缺少美术的生活,以是在百忙之中,常常产生厌世的不雅观念。这种悲观的人生不雅观与外在的五四运动有关。罗家伦提出五四把过去的偶像冲破,但未及建立新的人生不雅观,这使得当时的青年顿失落思想上的凭依,加上缺少适当的导师引领人生,便流于自尽这样的悲观人生不雅观。热心青年的自尽正反响了当时社会的麻木不仁。
蒋梦麟谈论的面向同样涉及到青年人生不雅观的重修。蒋梦麟提及当时青年的人生不雅观正在改变,在思想自由的情形下对付万事万物抱持疑惑的态度,这样的人生不雅观恐怕会造成青年的自尽问题。相较于罗家伦对自尽的态度,蒋梦麟认为自尽是一种不道德的态度,要改良社会是要从个人改良起,如果青年的自尽成风,那社会终无改良的一天。因此,青年的自尽是社会上的一大恶行。
李大钊则将青年的自尽与社会勾连起来,他认为“自尽盛行的社会,一定是一积苦恼烦闷的社会”。自尽的背后肯定是有一个带有缺陷的社会存在。李大钊认为当时的社会与十九世纪以来的天下逐渐破产一样,由于物质文明走入颓废的气氛,连带勾引人类走入去世路。人们对付生活的失落望和疑惑,再加上青年的神经敏锐,匆匆使青年景为“自尽时期”的捐躯品。
就犹如章士钊(1881-1973)对付李大钊的《厌世心与自觉心(致甲寅杂志)》一文的回答,当时青年的自尽问题来自于污浊的社会与政治,令富有空想精神的青年对这种阴郁的社会,了无意见意义。失落望和悲观交织的感情,让青年自尽成风。
“厌世”与青年的自尽问题,章士钊认为重点在于“吾国之所患不在厌世,而在不厌世。”当时的中国社会缺少的是“真厌世者”,由于真厌世者一方面可以由极而反入世,成为舍己救人的榜样,另一方面则可以收取廉顽立懦之效。李大钊末了对青年厌世自尽问题的总结,十分铿锵有力。他是这样说的:
青年自尽的盛行是青年觉醒的第一步,是迷乱社会颓废时期里的曙光一闪。我们该当认定这一道曙光的影子,努力向前冲出这个关头,再进一步,靠近我们的新生命。…我悯吊这厌世自尽的青年,我不能不肯望那造世不怕去世的青年。我不愿青年为旧生活的躲避者,而愿青年为旧生活的反抗者。不愿青年为新生活的绝灭者,而愿青年为新生活的制造者。
小结
2017 年出版的一本名为《厌世代》的书,书本的先容是这样写的:
他们是九〇年代前后,啣着滑鼠出生,本色最精良的一代,也是在变革剧烈的年代中,彷徨、不安,怠倦地探求光亮的“厌世代”。这样的厌世感,是一种对处于贫流层低薪生活的自我嘲讽。低薪、贫穷与看不见的未来,是厌世代们共同的困境。
这本书要阐发的便是台湾的青年如何在低薪的经济压迫下损失梦想和斗志,因而成为了所谓的“厌世代”。“厌世”不仅是网路的盛行词汇,更成为年轻人的生活态度。这是一种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改变,走钢索般的人生,仿佛只要一个断裂,生活就会陷入困顿。
《厌世代》
当代台湾社会与百年前的社会都让青年顿失落所依,失落去了追寻梦想的力量,造成“厌世”的情形丛生。不过,相较于当代台湾充满负能量的“厌世”,百年前的“厌世”论述彷佛较为正面。就犹如前引《厌世与积极生活》一文所云,“总之,我们不妨厌世,但却不要因厌世而悲观,也不应该无目的的生存着。这样,我们的生命才真能故意义。”下次,如果朋友在你面前唉声叹气地说他们很厌世时,先不要被他们的负能量所影响。由于,“厌世”是每个人都很随意马虎碰着的情形,试着见告朋友历史上的“厌世”实在是件还算正面的事,只要他们可以“由厌世而救世”,而不是走上“由厌世而弃世”的道路。
本文经“歷史學柑仔店(kám-á-tiàm)”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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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田也
图片来自网络及电影《猜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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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还会厌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