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的耳朵感到了一阵抽紧的疼痛,他险些听不见任何声音了,飞机广播里正在播报的那些关照,变成了“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在离他耳蜗很远的地方浮动着。飞机不才降了,北京快到了。他闭着眼睛,吞咽着口水,耳朵深处的症状并无缓解。但诡异的是,他溘然犯困了,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想要旅程连续延续下去,可以舒舒畅服打个盹儿。他已经烦躁不安地在座位上困了三个小时,可到了要解脱的时候,他的身体却放弃了反抗,选择了屈服,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儿啊。他不免想到自己这些年在南方的生活不也是这样的状态吗?南方有三分之二的韶光都被盛夏统治着,他在大汗淋漓中度过每天的生活。酷热让他亲近就寝,乃至迷恋就寝,每天不睡满九个小时,他都以为身体深处的困顿像滚烫的泉水涌起,让他烦躁不安。那是一种类似渔网般笼罩起来的困顿感,时常会让他恍惚,乃至眩晕。他不免一度疑惑自己的颈椎有问题。他去医院拍片检査,年夜夫只看了一眼电影,就对他露出了夸年夜的笑颜,说:“小伙子,你这颈椎比我的都好!
”这句话让他乐了良久,由于他从来没遇见过这么诙谐的年夜夫,他以前在医院里遇见的年夜夫险些都像泥菩萨一样坐在那里,在病通书上勾画着一些外星人的符号,然后惜字如金,多一个字都不愿开口。年夜夫的诙谐,对付他来说太特殊了。当然,在飞机降落的此刻,他想起年夜夫的诙谐,意味着更多的事物。那涉及这次旅行的全部秘密,正是这个秘密让北京不再是大而无当的都城,而是出自影象与心底的亲密召唤。
座椅溘然开始剧烈震颤,压迫着耳鼓的无形之手松开了。飞机已经落地了,但他以为自己反而开始向上升起,像是水里的一个气泡,一贯向最高处升起,直到爆裂。
“北京,我来了。”他在心里默默呼喊了一声。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有些矫情了,由于北京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这个地方已经无法再给他更多的神秘和抱负。但是当他闭上双眼,陆洁的那张笑脸终于浮现出来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那声呼喊的真意。那张曾令贰心碎的笑脸,在韶光的灰尘粉饰下,他总是回顾得不足真切,可在这落地的瞬间,竟是那么完全真切地涌如今了脑海里,险些与十年前目睹的千篇一律。
“陆洁。”
他轻轻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眼睛竟然湿润了。他伸手抹泪,然后用余光四顾,暗暗光彩周围都是站起来忙乱拿行李的旅人,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走出飞机舱门,不出猜想,果真是那种劈面痛击的寒冷,全身的燥热与困顿一扫而光。他使劲吸了几口清冽的空气。都说北京的空气污染严重,可他却以为此刻如此清爽,全体肺部都被寒冷浸透了,久违的复苏感终于从头脑的核心位置向全身弥漫开来。他不无遗憾地创造,自己只要极度复苏,就会变得伤感起来,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南方永劫光的酷热改造了他的脾气。无论如何,寒冷带来的复苏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随着人流走,出了候机楼,然后排队等的士。在寒冷里站了十分钟后,他感到自己的脚趾从麻木变得疼痛,他跺起了脚,锐痛变成了钝痛。好在,终于轮到他了。他钻进车里,一位花白头发回戴着墨镜的老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出了那个名叫“和平里”的地方。多么好的名字,许多城市有和平大街,可只有北京才有和平里大街,是处在和平的里边呀,该有多温暖。
从车窗望出去,脱光了树叶的白杨密密麻麻站在一起,像是一群瘦骨伶仃的逃荒者。时已薄暮,橘黄色的夕阳像潮水一样平常弥漫在白杨林的缝隙之中。这样的风景让他感到震荡,他取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在了微博上。关于笔墨解释,他只用了三个字:风景里。这是从“和平里”得到的启示。在这片风景里究竟有什么打动人心的东西呢?他一时也想不清楚,只以为奔跑在路上,那风景便深深印刻在了心底。
坐在他前方戴墨镜的老司机,专心开车,一贯无话,这让他还有点儿不适应。以往每次来北京,只要坐上出租车,司机便会天南海北和他侃起来,他听到了许多新鲜和刺激的小道儿,以为沉着的水面之下原来有这么多的骚动。可这次,他却遇见了一个沉默的北京司机,沉默,正如这窗外的风景,暗暗有了一种压迫的力量。
快进城的时候,司机终于说话了:“这事儿太危险了。”他扭头看到一辆轿车停在了路边花坛的边沿上,就在那飞驰而过的一瞬间,他看到那车的后座上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居然还拥抱在一起。这一幕切实其实是赤裸裸的暗示,让他想到了自己和陆洁,仿佛拥抱的那对男女便是他和陆洁,而不是别人。怎么可能是别人呢?只有他和陆洁才须要那样,在命运赶来之前牢牢厮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手机响了,是陆洁打来的,他盯动手机屏幕,心跳开始加快。他按下接听键,还没说出个“喂”字,就听到陆洁迫切却不乏温顺的声音:“你落地了吧?”
“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他说。“快进城了。”
“啊?”陆洁愣了下,“你怎么不先和我说声儿?”
“没紧要的,我想住下了再和你说。”
“那好吧,你住下后,先安歇一下,然后就在酒店的三楼自己吃晚饭吧。吃好点,不用等我,我会晚点过来。”陆洁一口气说完,然后笑了起来。
“我不饿,等你一起吃吧。”他脱口而出。
“嗨,别傻了,”陆洁笑了,像是曾经那般天真的笑声,“我也想和你一起吃,但有个接待任务,走不开。”
“你们医院不治病救人,搞这么多接待任务干什么?”他调侃道。
“没办法啊,陪好领导这不是为了救自己嘛。”陆洁的嘴巴伶俐极了。
电话挂断了,他被一种奇妙的感情笼罩着。他是如此思念这个人,可和这个人的通话自始至终,不得不压抑着这种情绪。多少年来,他都没法儿打破这样的障碍,以至于每每以为刚才与他通话的根本不是陆洁,而是一位无关痛痒的朋友,真实的陆洁仿佛还在迢遥的某处,自己费尽心力也难以触碰。
这让他不免再次伤感起来。窗外的高楼逐渐密集起来,他陷入了瞩目之中,那些建筑宽大的轮廓化作阴影一样平常覆盖在他的感情之上。帝都那种引而不发的巨大力量,让他感到了压迫,犹如他与陆洁之间的漫长交往所沉淀下来的重量。
和平里大街到了。他看到了蓝色的路牌,看到了花坛里的积雪,看到了街边头戴瓜皮帽嘴里哈着白气的搬运工,他来不及看清他们手中抬的是什么,但他能感想熏染到那东西的冰凉与沉重。他感到内心的伤感被镀上了一层通亮的光荣,这些平凡的街景显得如此亲切。他想,北方就该当是这样的。北方,便是沉重的,像搬运工手中的重物。他抬眼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取出了钱包,车已经缓缓停在了酒店门口。
宾馆是陆洁订好的,他直接入住。房间内的陈设没什么意外,一张大床,一张沙发,一张弧形的玻璃写字台。他放下行李,这才觉出了困顿,索性仰面躺在床上。这时他才创造写字台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粉色的纸袋。这是上一位房客落下的东西吗?肯定不是,房间早被打扫过了。那一定是陆洁事先放下的。会是什么呢?贰心中掠过一阵悸动,迅速翻身而起,一把就将袋子抓在了手中。
里边有一封信和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家桦。那字迹让他以为陌生,他完备没有了关于陆洁字迹的影象,那就像是陆洁从未被他理解的另一壁。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捏在手心里,然后坐在了桌边的座椅上。他没有急着拆开信,伸手把纸袋也拿了过来,取出包装好的小礼物,轻轻放在面前,用手指抚摸着,仿佛那是一个有生命的小动物。外边的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紧张起来,会不会是陆洁来了?他像雕塑那样望着门口,直到楼道重新沉寂下来。他深呼吸了一下,眼下这个引而不发的神秘时候,他不肯望任何的打扰,即便是陆洁本人也弗成。
他打开了信,粉赤色的纸张上只有短短四行字,像是一首小诗:
思恋就像是指尖,
敏感至极,都不敢轻易触碰。
我只能把它牢牢攥进手心里,
让我遗忘,却也让我疼痛。
泪水点在了纸上,他赶紧扬起脑袋,彷佛泪水是可以倒流回去的。他和陆洁有十年没见了。十年,曾经让青春的他以为是不可超过的间隔,仿佛比去世亡还要漫长。他和陆洁认识的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对他来说,生命第一个十年的影象犹如空缺,大多是父母替他记住;第二个十年的影象全是上课放学考试,纯挚得彷佛只有一天。因此,那时的他怎么能理解一个十年对付成年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这种意味已不是措辞所能说清的。但是,十年韶光依然无法消解那一场刻骨铭心的恋情的惯性。
十四年前,他坐了二十九个小时的火车,从大西北到了广东,进了南方大学,人生步入了一个新的环境。他以为自己的普通话很标准,没想到南方的同学常常听不懂他粗重的儿化音。为此,他感到迷茫和孤独。而且灾患丛生,在蒸笼样的湿热中,他习气了干燥的鼻腔染上了炎症,让他的语音加倍浑浊起来,一开口切实其实像个俄罗斯来的留学生了。他险些隔三岔五去校医那里开药,不管是口服的还是喷剂的,他都像实验用的小白鼠那样无条件接管。校医是一个虚张声势的中年女人,她看上去威严不可陵犯,但实际上她只听患者的一壁之词,你说是什么病,她就按解释书开药给你。他不止一次想,这样的年夜夫也太好当了吧,放谁坐那儿都可以。不过,当他离开那里,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让他一贯留神和惦记的是那个拿药的女孩儿,留着长长的披肩发,个子高挑儿,皮肤白皙,眼睛在微笑的时候向上弯起,宛如月牙儿。尤其是她的高鼻梁,让她看上去不像是本地人。她每次只是把药递给他,一声不响,显得非常自持。
那天他从中午的溽热走到医疗室的清凉中,创造虚张声势的女年夜夫不在,只有那个女孩儿坐在那儿看书,他居然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仿佛走错了地方。好在那个女孩儿看到他时微微一笑,全然没有了女年夜夫在场时的自持,率先对他说:“你是来看鼻子的吧?”
他一下子放松了,不仅仅由于这样的话暗示了她对他的关注,还有那样的腔调,是如此似曾相识。
“你也是西北人吧?”他问道。
“是的,”她笑着说,“我兰州的,你呢?”
“我西安的。”
两个人笑了起来,仿佛两个特工接上了暗号。接下来就随意马虎多了,两个人一下子就有了说不完的话,大多是关于抱怨南方景象的,彷佛大西北是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似的。在这样的欣喜中,他得到了关于她的信息:她叫陆洁,是医学院大一的学生。他们作为同届的新生,再次惺惺相惜起来。不过,等到所有的抱怨感情倾泻一空,他们的发言涌现了尴尬的停顿。这时他看到了她读的那本书的名字,《霍乱期间的爱情》,便问她:“你喜好看爱情小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感慨道:“你们学医的女孩子真好玩儿,就连爱情故事也喜好看霍乱期间的。”她大笑了起来,笑完见告他,她是喜好一个叫马尔克斯的作家。
“马尔克斯?”他愣了下,“便是写《百年孤独》的那位吗?”
“是啊。”她点点头。
这下轮到他惊异了,他这个中文系的学生都不知道马尔克斯写过这样的一本爱情小说。他对她激增了许多敬意,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木讷地说了句:“惭愧,我还是中文系的……”
“你真幸福,”她开始急迫地表达起自己的梦想,“我特殊想学中文,成为作家,可我的爸爸妈妈非要让我学医。”
“他们都是年夜夫吗?”
“不是的,”她苦笑着说,“他们都是普通的职员,根据他们的人生履历,他们认为学医的永久都能端着铁饭碗。”
“铁饭碗,会很重的。”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调侃道。
“重得要命,却也能让人彻底放松下来吧,对未来的担心很折磨人的。”她忽然变得有些忧伤,低声说,“思来想去,我还是从了他们,虽然心有不甘,但毕竟还是踏实了一些。说到底,我是个胆小鬼啊。”
他被冲动了。原来的两个陌生人,竟然在几分钟之内,就聊起了他们青春生命中最隐秘的忧闷,他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觉得。他不是一个长于互换的人,尤其面对这么一个俊秀爽朗的女孩儿时,就显得更为笨拙了。
更主要的是,唯一能够支撑着他面对天下的,是贰心底充满了激情的梦想。他以为大学让他的未来有了无数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空空如也的他引以为傲的东西,由于在无数的可能性里边一定包含着成功。可他没想到的是,这种可能性却是面前这个俊秀姑娘害怕的东西,是令她避之不及的东西。为此,他的骄傲感恍然间鼓胀了起来。
“我不知道往后我会做些什么,但我总想着做好一件事情。”当他创造她在很负责地听他讲话时,他有些羞涩地说,“当然,至于是什么事情,我还没想好。”
他说完这句话,心里的骄傲感就完备灰心了。他被一种不愿定感给笼罩了。虽然“不愿定”与“可能性”有着附近的意思,但是前者有着更多的迷茫,因而也就更加靠近失落败。如果在人生的可能性里边包含了失落败,那么这种可能性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他以往竟然会忘却思考问题的另一壁,为此,他感到了惶恐,这一刻,他完备理解了女孩儿。
“你肯定会成为一个非常牛的年夜夫。”他接过她递给他的药,举起来晃动着,仿佛这便是这句话的确凿依据。
她看着他微笑了,仿佛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陆洁的电话又来了。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礼物盒,拿起手机。
“家桦,”她叫得很亲切,“你用饭了吗?”他能听到她周围喧华的声音,那就像是一片猖獗的杂草,让陆洁的声音更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
“还没有呢。”他喘口气。
“你不饿吗?”
“我说了,我想等你。”
“你别等我了,我都吃过了。”
“那你陪我吃。”
她被他的感情传染了,轻轻说:“傻瓜,你吃饱点,不然哪里有力气。”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暗示他,他的身体险些急速有了反应。
“你什么时候来?”他问,忽然想急迫地抱紧她。
“真快了,不过就算我现在急速赶过去,也没那么快,北京太大了!
你先去用饭吧。你吃完饭,我估计也到了。”
这次他屈服了,并且是爽快地答应了。挂了电话,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将自己从过去的影象中解脱出来。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劈面走来的做事员向他打了个呼唤:“师长西席,晚上好!
”他微微点头,以为此刻恍若隔世,仿佛他把影象遗忘在房间里了。
他也不知道该吃什么,就来到了饭店三楼的餐厅,这里是一家粤菜馆。这让他稍稍有些沮丧,他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却还是摆脱不了南方的味道。但他不想走远,大概陆洁很快就到了。他一个人坐在窗边临街的位置,看到外边下雪了,是很小的雪,要不是树枝上有了薄薄的白色,他都意识不到。
“师长西席,食点咩?”
他听做事员夹杂着粤语,便问:“你是广东人吗?”
对方笑笑说:“是的。”
这让他暗暗感叹自己飞了几千公里,又回到了原地。实在这样也蛮好,不仅是主场的觉得能带来自傲,而且,更能调动起他和陆洁的共同影象。那些青春的过去消散在南方溽热的空气中,和水分子结合成了恍惚的影象。当它们触碰到他的鼻黏膜时,他的鼻炎便不可遏止地爆发了。他打着喷嚏,一次又一次把过去推向远处。
他点了一笼虾饺、一碟干炒牛河,还有一小碗皮蛋瘦肉粥。等它们端上桌时,他才感到自己是如此饥饿。他一边吃,一边想着陆洁说的那句挑逗的话,食欲加倍兴旺起来。
提及来,他和陆洁的真正结缘还是由用饭缔造的。
他们相识没多久,两个人就坐在一起用饭了。不过,这次用饭依然得益于有时性,而并非事先操持好的约定。他那天拿着药离开校诊所后,才溘然想起忘了要陆洁的联系办法,他苦笑了下,以为这次重逢就这样过去了,由于据陆洁说,下周她就不在那里演习了。实在,贰心底也是没有勇气约会对方的吧,这样一来心底的怯懦便也有了借口。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他在第一饭堂的面食专窗前排队的时候,瞥见了那个熟习的身影。
“陆洁!
”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一转头,瞥见是他,显然有些吃惊,她像羚羊似的,一个箭步跳到他面前,叫了声:“老乡!
”
他有点儿尴尬,问:“你也是忍不住来吃面的吧?”
她点头,像是士兵找到组织一样平常,和他并排站在了一起。他感到受宠若惊:“就你一个人?”
“是的,他们都不喜好吃面条。”她撇撇嘴。
他笑了,说:“不管他们,我们吃我们的。”
他抢着埋了单,然后他们一人端着一碗牛肉拉面,面对面坐了下来。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她,这才真正看清楚了她。不仅是那两道浓密的眉毛、红软的嘴唇,还有她五官的每一个细节,左顾右盼的每一个神色,都像绣花针一样平常绣在了他的心间。她是如此俊秀,让他怦然心动。贰心想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和她失落去联系了,他要牢牢追随她,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或是,让她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霍乱期间的爱情》我也看了。”他及时找到了话题。他一贯无法忘怀那本书,他们相识的第二天,他就去图书馆借了那本书来看。阅读那本书的觉得令他沉醉,不仅是书中那令人叹为不雅观止的爱情故事,更主要的是,他以为那本书让他和陆洁在精神上联系在了一起,他失落去她的缺憾得以缓解。是的,他以为自己还没得到她就永久失落去她了。
“好看吗?”她吹着面条,太烫了。
“太好看了,一场爱情竟然贯穿了一个人的生平,无论他在这期间经历了多少次感情,他还是没能忘却她。”他老诚笃实回答,千锤百炼,像是在教室回答老师的提问。
“我以为这本小说最厉害的地方,便是写出了各种各样的爱情,”她笑着说,“我从来没想过爱情会有这么多的可能性,我以前总以为爱情就该当像是琼瑶姨妈电视剧里边那样,爱得去世去活来的。”
“我对去世亡感到的唯一痛楚,是没能为爱而去世。”他想起书中的那句话说道,然后他们相视而笑。
良久往后,他才意识到他们的不合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明显,只是他当时没有把稳罢了。况且,这种差异反而一贯吸引着他。
他虽然是男人,实在却比她更加感性,喜好根据自己的感情去关注事物,而她总是理性的、全面的、现实的。大概是他们的性情使然,大概是与他们所学的专业有关。现在,他们都实现了自己的社会身份。陆洁在北京的一所医学院读完研究生后,去了一家民营医院的行政部门,目前已经是办公室主任了。这也是她合乎理性的选择,她对医学本身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为了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安稳位置。而他懵懵懂懂地走下来,却神奇地实现了陆洁当年的梦想:他成了一名作家,在一所高校的中文系任教。他不敢再提她的文学梦,他每次出书都会默默地给她寄上一本,她除了手机短信里的一声“感激”,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她没有对他的作品表示过任何见地,他也没有问过。
十四年前,他们吃完牛肉面的时候,已经就爱情这个话题说了太多。他承认自己之前只谈过一个女朋友,那是在高中繁重的课业里唯一的抚慰。可两个人只是涣散步,牵牵手,在高考前夕为了各自的出路就分离了。他鼓足勇气,率先说出了自己的这个隐私,首先是为了能拉近他们的间隔,其次是想抛砖引玉,知道对方的感情状况。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她羞涩地低下头,彷佛做错了事情。
“不会吧?”他按捺住欣喜,“你这么俊秀!
”
“爸爸妈妈管得太严了,都不让我和男孩子来往,普通朋友都弗成!
”她吐吐舌头。
“以是你就喜好看爱情小说?”他开了个玩笑。
“是啊,没办法,”她捂着嘴笑,“哪像你那么履历丰富。”
“没有,没有。”他的酡颜了,彷佛小偷被人捉住了似的。
“你中午不安歇的话,我们出去走走吧。”她发起道。从任何方面来看,没有履历的她反而显得更有履历,推动着事情的发展。
他们来到学校中心的大草坪边上,逐步走着,巨大的榕树挡住了中午直射的阳光。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自动喷水装置传来的咔咔声音,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的青草气息,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腥味,初闻不适,闻久了却会上瘾。他在干旱的西北很少能闻见草的气息,他以为草是没有任何气味的。他一边嗅着青草的气息,一边和她分享着自己的感想熏染,他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她对他缓缓说着一个作家梦,如何写出一首动人的诗,或是一本精彩的小说。他安静地听着。他当初选择中文系,倒不是为了成为作家,而是为了自由。他以为其他的学科都有太多的条条框框了,只有中文系最自由。文学是什么?便是生活实质的学问嘛。直到本日,他写了好些小说了,还是这么想。
那时的他,虽然还没有系统的文学不雅观念,但他的文学知识足以搪塞她的诉说,并且还能给她以启示和鼓舞。她的感情很好,一贯和他向前走,完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越来越理解她,她是孤独的,她怎么能和那些学医的同学聊文学呢?他们会怎么看待她?他们会以为她是个叛徒,还是会以为她像个小丑:这个从西北要地本地来的穿衣服有些守旧的女孩子,竟然还梦想着成为一个作家?——当别的女孩子都穿着超短裙和牛仔热裤的时候,她穿的却是一条玄色的过膝长裙,凉鞋里还穿着肉色的短丝袜。
但只有他知道,她是多么俊秀,他乃至害怕她的觉悟:她一旦打扮起来,比那些时髦的女同学俊秀得不会是一点点,而是一大截,一段发生质变的间隔。那样的她,一定会从地域文化的限定中破土而出,惊艳四方。那样的她,还会选择和自己走在IE午的酷热当中吗?他根本无法确定。
“你想看看我写的东西吗?”她站在了林荫路的尽头,看着他。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他恨不得像电影里男主角那样,优雅地拿起女主角的手,在柔嫩的手背上轻轻吻一下。
她渴望他理解她的精神天下,而他不限于此,他对她具象的那一壁更感兴趣,她的脸孔、她的声音、她的身材、她的衣服、她的鞋,乃至她的书包。他以为这些事物像路标一样指引着他,让他通往她的天下。他没故意识到,她实际上一开始就将自己的天下双手捧出:对她来说,她身上最为宝贵的部分便是与写作有关的精神天下,那是她唯一自傲的东西。
“我会负责拜读的。”他严明地说。他将那个玄色的牛皮封面的条记本牢牢拿在手里,愉快不已,以为得到了一把打开她的钥匙。
她紧张又羞涩,只说了句:“就你一个人看啊。”
“那当然!
”他很高兴自己得到了这独一无二的权利。
他吃不下去了,饭菜的分量并不多,但诸多的影象又如那窗外的飞雪一样平常涌上心头,让他的食欲又变得精力萎顿了。他意识到,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用饭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他决定结束这种尴尬。他走出饭店,一时不想回房间,便随着电梯来到了一楼。他走到旋转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没穿大衣的身体急速遭到了寒冷的痛击。夜晚的气温较之白天又低落了五六度,还有那冷风里夹杂的雪花刮到身上立马就成了冰碴子。所有的行人都紧缩着脑袋,他却以为如此舒畅,如果影象能够被寒冷冰封,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既可以割断与本日的联系,又可以保持其完全性,乃至艺术性,那便是生命对自身的超越了吧。他大口地喘着气,将白色的雾气吹到无限的夜空中。虽然街上车来车往,显示着帝都的繁忙,但冬夜的觉得依然是如此安谧。
忽然,不远处的超市里传来一首熟习的歌,他随着旋律哼了起来:“onenightin北京,我留下许多情,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以前,他对这首歌的觉得并不好,以为有种怪里怪气的京剧味道,以及不知索解的阴沉鬼气,但现在置身北京,他却被这首歌击中了。一个人,北京,夜晚,爱,历史的尘埃,便是他此时此刻的处境。这是个暧昧的时候,也是个引而不发的宝贵时候。
不知道是身体的忍受到了极限,还是生理的感情在瞬间跌落了,他全身瑟缩起来,赶紧跑回了酒店。暖气拥抱了他,但他感到自己像是冰人一样平常,躯体的内部都冰凉得失落去了知觉。他回到房间,冲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半,然后打开电视,斜躺在沙发上。这时,他的目光又落在那盒小礼物上。他迟迟没有拆开那个小盒子,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迷惑的话,那么现在,他以为那个想法变得非常确定了,不可变动了——他不会拆开这个礼物盒了,永久也不会了。他要让它永久保持在一个秘密里。多年前,他就被无限的可能性所吸引,不急于投入某一种肯定性当中,后来他干脆成了一个在笔墨中探求可能性的人;如今,他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狭窄,不拆开那个礼物,彷佛就能为可能性留下一粒种子,那会成长成一株比礼物本身更加茂盛的大树。他起身,将礼物盒放在手心里抚摸着,然后放进了行李箱。
那种抚摸的觉得令他想起曾经抚摸陆洁条记本的觉得,都像是对生命的呵护。
他拿到陆洁条记本之后,并没有急着看。心中的情愫沉甸甸的,他不想轻易开释出去。他等到室友们都睡了,才爬上自己的床位,拧开台灯,逐步读了起来。少女的清香从纸页的深处飘了出来,他轻轻地将本子放在了脸上,任由自己被那种气息笼罩。过了良久,他才负责读起了她的笔墨。她写的字工工致整,一丝不苟,小小的缺点都被涂改液覆盖了。他知道,自从她一开始写这些笔墨,心间就有第三者的目光在核阅着她。她写,更多地是为了给别人看,而不是为了自己。她被想象中的读者给束缚了,她没想到,这些笔墨的读者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他承认她的一些诗句和散文片段写得精彩,但他已经模糊作出了判断:她的作家梦不会实现了,一个好的作家首先是为了知足自己的倾诉欲,而不大会考虑读者的,更何况是那些想象中并不存在的读者呢?
但他永久也不会见告她这点。由于他已经恋上她了,他希望她有好的机遇,终有一天能够超越这些束缚,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从条记本中挑了几首诗和一篇小文,拿给了老木。老木是中文系文学社的社长,主编着一份学生刊物,叫《屋子》,在文学青年当中很著名誉。老木看了看诗,说:“凑合吧,留着。”他看到老木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在搪塞。他只得嬉笑着说:“哥们儿,帮帮忙,我答应这女孩子了。”老木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小子,还学会泡妞了!
”他搭着老木的肩膀,说:“放心,我请用饭!
”
运气还不错,恰好赶在那期《屋子》出刊之前,短短一周之后,陆洁的文章就揭橥出来了。只管夹杂在数十个姓名中间,但他相信,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他花了每月生活费的十分之一,在学校的西餐厅订了个位子,约陆洁出来。
贰犹豫不决地翻看着这本杂志,竟然被逐步吸引了,许多外表平凡的同学,下笔却如此华美,让人暗暗称奇。当然,如果本日来看这本杂志,稚子是难免的,封面全是西方大师的照片,多少也有点儿崇洋媚外,但那设计与文章还是表示了老木的先锋意识。说个最大略的,假如当年让他当主编,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屋子”可以作为一个刊物的名字。但他多么喜好这个名字啊!
五年后,当他的第一本小说出版的时候,杂志社须要一篇书评,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老木。老木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写出了一篇俊秀的评论。再后来,就传出了老木与陆洁的绯闻,他难以置信,直到老木打电话跟他阐明,说他们之间没什么,还是由于他的关系才认识的如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选择了沉默。如今,老木已经远走外洋,在哈佛东亚系当访问学者,他们的联系基本上中断了。如果老木和陆洁真的成了,那么他永久也不会再见陆洁,也不会有这个在北京的夜晚。
陆洁穿着一袭白裙匆匆赶到了。仅仅一个星期没见,他就以为陆洁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了。陆洁看到桌面上的玄色条记本,脸颊变得绯红。“已经看完了?”她说着话坐下来,给人一种干练的觉得。他拿起杂志,故作神秘地微笑着递给她:“看完了。你先看看这个。”陆洁有点迷惑地接过杂志,随手翻阅了起来。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文章的时候,眼睛一亮,吃惊地望着他。他赶紧说:“对不起,我没征得你的赞许就去揭橥了,由于我以为你写得太好了!
”陆洁重新低头看看杂志,用柔和的语气说:“真没想到……感激。”她笑了一下,大概是那个笑颜太残酷了,她以为不好意思,赶紧用手捂住嘴,显得可爱极了。
与他预见中的差不多,她一点都没有责怪他,反而高兴极了。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要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喝醉了酒,才见告他这些年她投了无数的稿,可一贯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从某种程度上,她很多时候被这件事彻底搞坏了心情。他被这个彻底震荡了,这才以为自己对她的理解是多么肤浅。
这件事在一开始的时候迅速拉近了他们的关系。在西餐厅的浪漫氛围中,他们很快分开了这件事(但依然被这件事带来的喜悦暗暗勉励着),讲述起各自噜苏的梦想,比如她说自己很想客岁夜海里潜水,而他则说自己特殊想去爬雪山。刚刚过去的中学生活,那些繁重的学业,无望的生活,他们彷佛一点也不想再提起,唯有梦想,流淌着蜂蜜的甘甜,让他们反复品尝。
便是在众目睽睽的桌面上,他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只管她有激情亲切坦直的那一壁,但他毕竟是谈过一次恋爱的人,多少还是能把握住恋爱的节奏,尤其对付恋人的肢体措辞长短分分外敏感的。而陆洁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是如此灵巧,伴随着她清脆的嗓音,像一队舞蹈演员那样轻轻变幻着姿态,又彷佛有一件神秘的乐器隐蔽在她的面前,她的手指在暗自演奏。他既注目着陆洁的眼睛,从中窥见了狂喜的闪光,又时时被那手指所吸引,仿佛听见了那双手的无声召唤。于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一瞬间,他直视着她的眼眸,伸出了双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那种觉得,就像是逮住了一只顽皮的喜好捉迷藏的小猫。他不敢太用力,又不敢不用力,恐怕一松懈手心里就变成虚空了。
陆洁的手指缩成了一团,任由他握着。但她停滞了诉说,低下了脑袋,脸蛋红扑扑的。看到她这副表情,他确定了她说得没错,她在这方面毫无履历,她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突发的爱情状况。这种想法,让他溘然间就有了无边的勇气。
“做我女朋友好吗?”
他没有肉麻的表白,而是说出了一句很直接的话。他感到自己的嗓音在抖动,险些带着哭腔了。他曾经的履历现在已经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中学时期的暧昧远远不能与这种情绪的厚度比较。他感到自己来到了一片无所凭依的大陆,就像是南极。他陡然间变得惶恐不安了。
“别这样。”她的手缩了回去,藏进了桌子下面。“公开场合,别这样。”她补充道。
本就惶恐的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双手尴尬地缩了回来,也藏在了桌子下面,彷佛要掩饰笼罩自己的犯罪证据。
这句直接的话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答复,直到本日。
“我们出去走走吧。”陆洁说。和上次的发起千篇一律。
他们又一次走在了林荫道上,但是双手相触的觉得如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捂着他们的胸口,让他们无法再放开自己像上次闲步那样无所顾忌地谈天。在他们沉默的步伐里,他感到了不适,继而这种不适变成了疼痛。他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剧烈的反应。大概是自己过多的想象将情绪势能积蓄得过高,大概是自己已经当仁不让地爱上了她,无论如何,他感到自己将无法摆脱她了,他已经把主动权拱手放在了她的身上,而恐怖的是,她却一点儿都不知晓。同时,他的直觉让他模糊预感到,自己与她之间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他将承受生命中那种未知、无形却锥心的伤痛。说到底,这个女是一个谜。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学解剖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她走着走着溘然用忧郁的嗓音对他说。
“你一定没问题的,你看鲁迅也是学过解剖的。”他安慰她,完备不愿定这样的安慰是否有效。
“鲁迅的笔墨我是很喜好的,一看他的笔墨就只能是年夜夫写的,那么锋利,就像是一把手术刀。”她思考着,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创造了什么,再召唤回到他们之间。她聊起了对鲁迅的喜好,担忧的心情竟然一下子愉悦了起来。她是真正喜好文学的人,令他感到自感汗颜。他也是第一次亲耳听女生说喜好鲁迅,那是一块多么巨大而沉重的暗影啊。
不过他也觉出了她对自己的相信。有一种类似春天的迹象在他们之间弥散开来。她扭过脸来,脸颊潮红,切实其实沉醉在自己诉说的感情中了。她的眼神盯着他,他却避开了。他无法心平气和地与那样清澈的目光对视。而那目光一贯勾留在他的面前,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和他开着玩笑。
他的心间再次涌出一阵暖流,他险些不假思虑地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这次,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短暂勾留了十秒钟,然后还是解脱了。只管不是特殊用力,但还是解脱了。他没有使劲去挽留,短短的十秒钟,他已经非常知足。心脏跳得太厉害了,他怕自己像个快要没顶的人那样发出夸年夜的喘息声。
嫡黄花,他现在已经无法回顾起自己当初对陆洁是否有来自身体方面的强烈欲念。只管他是那么在乎她外在的统统(她留给他的每一个视觉细节,他都试图像摄影机那般记录下来),但他尚未把那些与自己的希望连接起来。他的希望一贯保持着沉睡的状态,仿佛陆洁有一种魔力,可以抑制住他那邪恶的方面。
那次的牵手,成为他关于陆洁的回顾中最温暖的画面。他以为只要给他充分的韶光,他一定能把陆洁追得手。“追”这个意识一旦形成,便遮蔽了他对她进一步探究的耐心,他变得和其他雄性动物一样,失落去理智,浮躁了起来。他乃至都没有去想一下追到往后的事情,真的是一次都没想过。
接下来,他们险些每周都会见面,每周都会聊文学,他会在老木的推举下,带一些最新的杂志和书本给她。她还是很高兴,但没那么高兴了,他没有创造她在文学方面的努力已经受挫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还是鄙视了她,他以为一本校刊就会知足她的文学梦想,但实在这才是一个最低的出发点,她须要更高等别的刊物来证明自己。她畏惧失落败,因此刻意遮盖着他,如果她把自己的作品连续拿给他看,让他提提见地,大概统统会变得不同。最主要的是,他们的心灵会因此而走得更近。但他也明白,命运早都由他们的性情注定了。
她躲避着文学上的挫败,开始和他谈一些陌生的话题。比如经济问题,广州的物价是如何昂贵,远远超出她父母的支付能力,她想去做点兼职。他对此不能理解,由于他除了在饭堂用饭以及必要的日用品,险些不费钱。他天生对金钱不敏感,父母也从不在他的面前谈及金钱,一派信心十足却又讳莫如深的样子。因此他无法理解她的焦虑,以为她只是为了早日独立而想勤工俭学吧。
“不急,等等吧,”他抚慰她,“我看很多师兄师姐都是大三大四的时候,才开始做兼职的。现在不如先学好专业课吧。”
他这番“政治精确”的话说服了她,但显然没有平复她的焦虑,她时时时还会聊起经济的主要性,但他以为那已经变成了谈天的话题而已。他还会和她开玩笑,说等她当了年夜夫往后,就可以拿好多红包了。
她笑着说:“胡说!
讨厌!
”
他陪她笑完后,说:“认识学医的朋友真好,往后就可以有私人的医疗顾问了。”
“唉,”她摇头说,“大概我往后就弃医从文了。”
“嗯,那你就做当代的鲁迅吧,还是女鲁迅。”他连续和她开玩笑。
“我便是我,我是陆洁!
”她的下巴微微翘起,像只骄傲的小鸭子。
她永久是那么自傲,他迷恋她的自傲。他并不迷恋她所相信的事物,他只是迷恋她那自傲的样子容貌和状态。他以为一个人活着就该当是那样的,他自己做不到,但心神往之。为此,他有时不惜贬低自己,来使她愉快。不过,即便他做到了这般地步,他们的关系依然结束不前。由于他的得寸进尺,总会被她奥妙化解。就连牵手,也无法坚持一分钟以上。她做得非常得体,比如抽脱手来去喝水什么的,他满腔的激情无法找到一个稳靠的支点。他一贯在冥思苦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她的防线?当然,这种“打破”并非一种暴力的搪突,而是一种通情达理的超过。
一个月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他们第一次单独过夜了。
但必须要把稳的是,此“过夜”非彼“过夜”,没有特定的内涵,便是表面的意思:一起度过一个晚上。
阔别父母的扼守,在大学自由清闲的氛围中,放荡地享受没有拘束的夜晚,是许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他们也不例外。他在晚自习后回宿舍的路上,常常会瞥见草坪深处躺在一起的情侣,他本能地会想起陆洁来。但他不知该如何向陆洁启齿,直愣愣地说“我想和你一起躺在草坪上”会让对方笑痛肚子的吧。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他和老木坐在一起,创造老木的双眼布满血丝,疲倦不堪,他忍不住问:“老木,你失落眠了吗?”老木摇摇头,叹口气说:“昨晚和一个姑娘聊了个通宵。”他听后,立即不怀美意地笑了起来。老木说:“你不信?真的,就坐在学校北门的石阶上,聊了一晚上。”他惊异了:“这么夸年夜?都聊了什么啊?”老木挠挠头发,说:“刚开始聊波德莱尔,后来……全忘了。”
不管老木说的是不是真的,至少给了他一种启迪。当一次谈天时,陆洁说她还没有去网吧玩过,他便急速许诺她,带她通宵去上网,见识下另一番一塌糊涂的天地。他带着玩笑的口气,为自己留了后路。但没想到的是,陆洁绝不犹豫地赞许了,而且还显得很愉快。这大大出乎了他的猜想,当渴望太快变成现实的时候,会陡然间增大内心的压强,他险些手足无措了,除了傻傻地笑着,说不出其他话来。
用本日的眼力来看通宵网吧,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在21世纪初的中国,电脑仍旧称得上是一种新生事物,他就在那样的网吧里经历了人生的各种启蒙:思想的、情绪的,以及性的。在这个国度里备受压抑和羞于启齿的那些事物,在那里都可以找到登堂入室的道路。他将亲自把自己所爱的人送到那条道路上,那条隐秘、狂欢乃至邪恶的道路。因此,当他看到陆洁清纯的眼神,他感到了轻微的战栗。
第二天薄暮,他们一起在学校的食堂吃完晚饭,然后走出校门,坐了几站公交车,来到市区郊野的一处城中村落。这个地方是本地的同学见告他的,他已经来玩过好几次了,以是称得上是驾轻就熟。陆洁像个含羞的中学生那样躲在他的身后,无论他若何放慢脚步,都无法和她齐头并进。网吧里依然人满为患,一塌糊涂,各种奇装异服的家伙坐在电脑前,头戴耳机,嘴巴里念念有词,有人还会溘然犯病似的大喊大叫起来,切实其实是一副地狱的场景。
他们在前台做了大略的登记后,走进里边交往返回绕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两个相连的空位,只有两台背靠背的电脑暂时闲着。
“看来我们只能分开坐了,”他指着那个地方说,“别怕,实在我们面对面坐着更安全,我可以随时看着你。”
陆洁吐吐舌头,露出了羞涩的笑颜,那是一副完备听任他安排的表情。他们面对面坐下来,相视而笑,就低头看电脑了。他抬眼偷偷望向对面,只能瞥见她那一小块洁白的额头了。那一小块额头前所未有地生动起来:他可以在那里看到电脑屏幕的色彩变革,从而以为可以在那里预测她的心情与想法。
“你有QQ和MSN吗?”他抬高脑袋,看着她低垂的眼帘。
“听说过,还没有。”她的头没动,只是亮晶晶的眼睛向上看着他,使得她看上去非常妩媚。
“我来帮你。”他说完,便起身,绕过整整一排电脑,来到她身边,帮她申请了这两样改变生活的软件。他操作电脑的时候,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仿佛他是一位魔术大师,在为她举办一场专人演出。
她很快就学会了操作,在他的辅导下,她加了他为QQ好友。他看着她的朋友列表中只有他一个,感到了说不出的欣慰。
他回到座位上,两个人用QQ互换了起来。他们打字都好慢,好半天才等到对方的回答。她说下个学期自己一定要买台电脑,练好打字。他以为电脑太贵了,他说想上网了来网吧就好了。她批评他没有远见。“你等着,往后绝对是电脑的天下!
!
!
”她持续打了三个感叹号,他听到了她的笑声,一举头,瞥见她的头顶在抖动。他微笑着表示臣服,然后给她发了一些网址,有秘闻的,有好玩的,还有一些文学作品。过了一下子,她发来几行字:“太感激你了!
很多墨客、作家以前只是听说过,现在终于看到他们的作品了。”他给她发了一个笑脸。她回答道:“我要负责看会儿书了,等会儿聊。”
这一等,便是几个小时。要在以往,他面对着海量信息的电脑,一定也会忘却韶光的流逝,但是本日,陆洁就坐在他的面前。只管他们之间隔着两台巨大的显示器,但他以为陆洁的气息依然能够穿越它们抵达他的面前。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是一种怎么样的神秘?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变得心神不宁,周围的喧华更是令贰心烦气躁。后来,他找了一部周星驰的电影看了起来。电影中的夸年夜与搞怪终于让他笑了起来。他逐渐被剧情吸引了。
看完电影,又看了会儿小说,他创造韶光已经到了十一点半。他给陆洁发了个信息:“怎么样?困了吗?”她回答:“困倒是不困,便是好渴。”“怪不得我们一贯没上厕所,”他调侃道,“那我去买饮料。”
“讨厌!
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不玩了?”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儿,害怕。”
“好的,那我们出去走走,等会儿再来吧。”他举头,创造陆洁已经站起来了,正对着他笑。他贪恋地望着那张笑脸,彷佛相隔好久好久了,周围也仿佛不再是网吧,而是一个久别相逢的站台。他们来到街上,南方夜晚温暖湿润的空气包围了过来,他使劲吸着,仿佛一个刚上岸的潜水员。她看到他的样子笑了起来,说:“你倒像个第一次去网吧的人。”他哈哈大笑:“出来才以为里面闷去世了!
”
他们坐在一家小巷的冷饮店,尽情享受着这个美妙的夜晚。她推举他吃芒果沙冰,那些如沙子一样平常眇小的冰粒入口即化,伴随着芒果的喷鼻香味,缓缓渗入他的心脾,他的焦躁瞬间全没了。他变得无欲无求。
他望着陆洁和周围的统统,希望韶光能凝固在这一刻。
他溘然感到了干渴,仿佛身体内部正在被撒哈拉那样广大的沙漠所吞噬。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水是温的,他却希望现在喝下去的是一杯冰水,能够像多年以前的沙冰那样,浸润他的心脾。可是,那一刻究竟也过去了,而且还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来到窗前,打开窗帘,外边不是街道,而是一个居民小区,一个锅炉房冒着黑烟,大概自己此刻享受的温暖就来自那烟囱下面的燃烧和热量。这些黑烟,加上工厂和汽车的污染,造就了这座灰霾笼罩的城市。陆洁从南方通亮的阳光下迁徙过来,一待便是十年,她在遮蔽统统的灰霾中是否还记得那些出自南方的温暖细节?她是否对曾经的岁月感到过无以复加的留恋,直至像他一样在深夜痛哭失落声?
在流沙一样平常的岁月中,他对她的思念,更像是一种承诺,或是一种期许。此刻,他彷佛置身在这种承诺和期许将要显现的前一秒钟。为此他以为全体人陷入了一种无边无涯的虚妄状态,仿佛自己被一把看不见的钥匙给打开了,他变成了一扇门,过去与未来在这里汇聚成了一阵足以扰乱宇宙的风暴。
而让他羞愧不堪的是,他那天夜晚的影象总是绕不开陆洁穿着内裤的样子。尤其在这样感怀出生的时候,脑海中呈现出这样的画面切实其实让他无所适从,自己对陆洁的那份经由岁月发酵的爱竟然面临着变质的危险。当然,他早已不是小伙子,明白性和爱绝非截然对立的事物,在大部分韶光它们水乳交融,难分彼此;但他在陆洁这里试图保留的,是那种犹如钻石般凝聚起来的纯粹感情。这已经快变成他的崇奉了。在他最为孤独的时候,他总是用影象的灰烬来温暖自己。那些过去的细节由于影象的反复擦拭,变得清晰而光滑。
他们喝完风凉的沙冰之后,谁也不愿再回到那一塌糊涂的网吧里边了。他乃至感到惊奇:自己原来怎么能在那里呼吸着腌臜不堪的空气待上整整一个晚上?难道是由于没有见识过美好,反而能在地狱中得意其乐?他看了看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们接下来该当怎么办呢?他一点想法都没有,只是以为这夜晚越来越黑,像是一块无法穿透的生铁。他们会被这样的生铁给牢牢困住吗?
“要不,我们去看看晚上的大海?”他灵光一闪,随口说道。
“好啊,我也没见过晚上的大海呢。”她立马就答应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青春便是这样无所畏惧的,他们出了小巷,沿着街道一贯往前走。他估摸着,走上半个小时该当就能瞥见大海了。就算用最慢的速率,一个小时肯定也到了。他以为他们现在有大把的韶光,堪比李嘉诚坐拥亿万资产。
路上除了奔跑而过的汽车,就只有凄清的街灯照出的他们的影子,陆洁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他知道她害怕了。他牢牢捏了捏她的手,为她鼓劲。他们的手终于能够永劫光地焊接在一起了。她逐渐放松了,一贯和他聊着大海。他们谈到大海,都显得出奇愉快,由于他们在要地本地的城镇终年夜,对大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直到来这儿上学,才第一次见到了大海。他和她一样,险些每周都要和同学们去海边走走,只管这儿的海是名副实在的“里海”,由三面陆地包围着,但有一壁是与无垠的大海接通的,那足以令他震荡。而现在,正是对夜晚大海的神往,让他们,尤其是让陆洁,战胜了心中的恐怖,无所顾忌地走向那片将人类时时刻刻都导引向无限与永恒的液体。
劈面而来的风骤然间剧烈了起来,还夹杂着腥咸的气味,他意识到大海就在前方。他放眼望去,却是一片阴郁,连一星半点的渔火都没找到。他看到了那条黄色的沙路,而沙路的尽头也是一片阴郁,他感到了一丝惊骇,但从陆洁的手中得到了一种无畏的力量。他拉着她,往小路上走了过去。当他们走进小路尽头的阴郁之后,仿佛来到了另一个天下。原来坚硬一体的阴郁现在变成了深色的水墨,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影子。就在他们辨认这些影子到底是渔船还是礁石的时候,溘然传来了一阵猖獗的狗吠。
“要不我们回去吧,太恐怖了。”陆洁轻声说。
如果陆洁使劲往回拉他,或者是松开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他一定和她立即转身往回走。但是,陆洁的手依然在他的手掌里,依然是那么绵软温和的状态,这让他以为现在不能回去,他一定要兑现给她的承诺,让她第一次见到夜晚的大海。
“没事,不要怕,这是渔民养的狗,不咬人的。我们逐步往前走。”
他的语气温和,和在冷饮店时没有两样,这传染了陆洁,她没有再说话,一副跟定他的样子。他对自己满意极了,心想就算被狗咬也值了。
他们连续向前走去,好在,那条狗也没有追过来。他们穿过几间小房子和一艘小渔船,浓郁的鱼腥味让他们直捂鼻子。终于,大海到了。这里的海岸没有优柔的沙滩,只有巨大的礁石。他们找到一块平坦的礁石,并排坐了下来。天空有云,遮住了玉轮,只有一些微光渗透下来,使得大海只能以晃动不居的阴郁来展现自身的存在。
“这便是夜晚的大海,瞥见了吧?”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了。”她的声音很小。
“你想象中是怎么样的?”
“嗯,该当是很美的,让人能想起诗歌的。比如‘江枫渔火对愁眠’这样的。我以为大海不便是一条更加宽大的江嘛,但现在我不敢这么想了,大海便是大海,比江河神秘太多了。”
“写海的诗句也有很美的,”他随机应变道,“比如‘海内存心腹,天涯若比邻’。”
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尖细,听上去她仿佛很冷的样子。
“难得你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想起这句诗,”她停顿了下说,“可我在这样的环境下,心里充满了不好的回顾。”
“随便聊聊?”
“我的童年并不幸福,父亲曾坐过牢,但他从不见告我为什么。他只是让我相信他是个年夜大好人,他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由于我无法理解的别的缘故原由。我相信他,但这种相信改变不了什么。我从小没有父爱,以是变得非常胆怯。我害怕很多事情,比你害怕的要多得多……”她溘然停下来了,只有海涛声在脚下回荡。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凭直觉意识到她哭了。他抱住她,她没有动,任由他抱着。他仿佛抱着一个冷冰冰的雕塑。他的激情亲切被封闭在身体的阴郁里,那些来自不可知远方的海风令他感到恐怖。他仿佛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领略到这个天下的冷漠无情,同时,这种感情又激增了他对陆洁的情绪,他以为她那不可索解的内心,正是通往一个真实天下的路径。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对她说:“都会好起来的,都会过去的。”他没故意识到自己这样说的欠妥,仿佛陆洁的父亲如今还在监狱里。
“我们回去吧,”陆洁没有理会他的话,把头轻轻顶在他的肩膀上说,“在这里,我越来越害怕了,没想到夜晚的大海比墨汁还要黑,彷佛不给人一丝一毫的希望。”
“实在,你知道吗?”他用鬓角摩擦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说,“即便是白天的大海,也让我感到害怕。”
“是吗?为什么?”她举头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惊异。
“由于在大西北,我看到的是广阔无限的旷野、戈壁,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大海,不仅无边无涯,而且变幻莫测,在它的深处是那种铁一样平常的黑……最恐怖的是,我会常常抱负自己沉入大海,然后被无所凭依的虚无包围着,处在一种无休无止坠落的状态里。”
“快别说了,我害怕极了!
”她险些尖叫起来。
他并没有故意恐吓她,他说出的都是隐蔽在贰心底的秘密。因此,他不再言语,抓起她的手就往回走。返回的路更加恐怖,由于已经没有了来时的好奇,现在充斥心间的都是那谜一样的大海的胆怯。他们越走越快,仿佛海涛声在身后追赶着他们,要把他们抓回去,按进那没有尽头的虚空里边。
“叮当——叮当——”
门铃响了。他迅速坐直了身子,脑海中思绪一扫而光,房间里的事物溘然间显出了它们的体积、重量和位置,那些陌生的床和椅子让他感到自己彷佛刚刚到达这个房间。待到门铃又响了两声,他才向门边走去,他猜到该当是她,但又无法确定,变得紧张兮兮的,问道:“谁啊?”没等对方回答他就跳在猫眼上往外望,陆洁的那张脸就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视着。他的内心涌起了一阵波澜,头脑变得一片空缺。
他拉开门,她险些是扑进来的,他像强壮的橄榄球运动员那样,顶住了对方的巨大冲击。他们抱在了一起,牢牢的,他险些都要窒息了。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喷鼻香味,一种淡淡的暗香,却在他的影象中找不到对应的气息。
他未曾想到的是,她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以为她早已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可以彬彬有礼地和他坐在茶几前,一边逐步喝着茶,一边缓缓聊起双方的近况,直到末了,才将那个过去的共同空间打开来……但这种见面办法不正是他渴望却不敢奢望的吗?这种激烈的程度不正是符合十年这样一个漫长的韶光刻度吗?
几分钟后,他们分开了一段间隔,相互打量着彼此,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你等久了吧?”她率先问道。
“不久,”他看了一眼刚才躺在上面的沙发,“我感到自己和你待在一起良久了。”
她迷惘地望着他,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她明白了,粲然一笑,款款说:“噢,那我也是。”
他们笑了起来,略显尴尬的气氛消散了。他以为他们不是十年没见面,而是仅仅十天。韶光的深渊一下子被什么说不清的东西给填满了。这种觉得真奇妙,让他的伤感症在一瞬间不治而愈。
“你都没怎么变。”还是她先对他作出了评判。
“怎么没变?你看这脸、这肚子,胖了好多。”他自嘲道。
“还好啦,我以为十年没见你,会认不出你来,但现在把你放在王府井的人流里,我还是一眼把你认出来。”她咯咯笑着说。
“哈,二十年不见的话,估计就认不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放荡地盯着她。她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脚蹬一双玄色的靴子,两者之间是穿着玄色紧身保暖裤的细长的双腿。她更加优雅和沉稳了,浑身都透露出成熟与自傲的气质。他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十秒钟,说:“你倒是真的没什么变革,还是那么俊秀,不,更俊秀了,眼角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你不要只看表象,”她很自然地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说,“你摸摸看,是不是没以前有弹性了?这便是朽迈的前兆啊。”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像是抚摸着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轻微极了。他这才真正用影象的目光去看她,十年前的她,现在的她,究竟还是不同的。大概她仍旧年轻,肉体的变革可以忽略,但这十年来的各种生活细节,内化进了她的一颦一笑,他能从她的脸上创造那些全新的气息。他不懂那些气息,可他依然为之着迷。他感到自己的手掌被她细腻的皮肤给融化了,他看到她的鼻翼微微噏动着,他听到了她的喘息声。他伸出了另一只手,用双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她闭上了眼睛,都有些瑟瑟颤动了。
他不再迟疑,亲吻了她。
他们第一次接吻,便是在那晚从海边逃离之后。他们越走越快,后来干脆跑了起来。跟来的时候不同,回去的时候统统如去世亡般寂静,就连零散的狗吠声都消逝了。等他们跑到马路边上,路上竟然连一辆车都没了,天下仿佛凝固起来了。他们惊魂未定地站在一盏路灯下,像是站在一小块没有不雅观众的舞台上,当他们确信周围统统都安全的时候,彼此对视着,就像两个年夜难不死的幸存者。他们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起来,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却越笑越厉害,险些停不下来了。他相信如果有人看到那一幕,一定会以为他们是疯子。待到笑完,两个人彷佛早有默契似的,搂抱在了一起,吻了起来。他第一次接吻,显得非常笨拙,在嘴唇的碰撞中不得要领。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一上来就咬痛了他的嘴唇,疼痛和愉快险些让他战栗起来。而此刻,他们的接吻浑然天成,他们的嘴唇既是在重温,又是在打听,打听岁月变迁中那些难以言传的滋味。这还是一个仪式,所有的绝望、愤恨、无奈、羞惭与希望,得以被合法地隐匿起来,同时,又以奇妙的办法,深深地表达出来,直接诉诸对方的心灵。人的生平中少有这样的B寸刻,由于这样的时候是处在韶光与命运之外的。
“我快喘不过气来了。”陆洁轻轻推开他,张大嘴巴吸了一口气,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我也是,我一瞥见你,就喘不过气来了。”他也笑道。他现在可以看着她,坦直地说出自己的感想熏染了。
他搂着她的肩头,并排坐在了床边。他原来以为他们早都滚上床了,就像无数文艺片演的那样,衣服被一起走一起脱,丢得到处都是。可是现在,那样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仅仅一闪而过,他都以为可笑至极。有了韶光的浓度,他与陆洁的感情早都发酵成了浓喷鼻香却又辛辣的酒。是的,他一贯以为感情最像酒,便是由于它们都以浓喷鼻香为诱惑,而最迷人的地方却是在那灼痛脾胃的辛辣上边。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陆洁趴在他的耳边问道。
虽然他们十年没见面,但这十年来他们一贯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尤其是生活中有什么变动的时候,都会给对方发个信息,互换几句。故而他们对彼此的生活是谈不上陌生的,知晓对方这一起走来的各类艰辛。譬如,这次他们能在北京相会,就缘于陆洁的一个短信:我离婚了。他无法忘却这个短信带给他的那种生疼的冲击力。他一贯没有结婚,乃至还没有结婚的动机,可她已经离婚了,这样的冲击乃至超过了他亲耳听到她说她结婚的。最难理喻的是在震荡消退之后,他的心底竟然有了再次追求她的动机。这个动机的产生是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一片迷茫的水汽重又凝集成了水珠,这让他明白自己原来还爱着陆洁。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爱呢?他不知道,也无法去懂得。他只知道,当陆洁让他来北京陪陪她的时候,他当仁不让地就来了。实在这个时候,他和一个中学女老师已经相处了半年多,那是个纯挚爽朗、喜好大笑的女人。因此,当他听到她问“过得若何”这种外交式的辞令,不由笑了笑,淡淡说:
“还能怎么样,你都知道的。”
“不,”陆洁望着他,用执拗的语气说,“不,我不知道。”
他扭头看着她,创造她的眼睛湿润了,玄色的眼影已经洇开了,像是个不会扮装的女中学生。他感到心中某个优柔的地方被触动了,忽然就明白了陆洁的心意。是啊,过得怎么样呢?外在的统统都是虚浮的光影罢了,只有内心的体验才是生活的真正滋味。但是,这些繁芜的况味该如何去说出呢?一句大略的好与不好怎么能穷尽那样的丰富?
“过得怎么样,这是个问题。”他微微笑了笑,仿佛在回味自己这么多年来哈姆雷特式的生活,他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好不好,经历过那么多的挫折和快乐,但都过去了,现在坐在你身边,以为韶光彷佛停滞了,自己也沉着下来了。”他逐步地诉说着,心里真的是一片宁静,这种宁静的觉得真的是久违了。
“但我不是,我一见到你,这么多年的各类滋味全都涌上心头。”陆洁叹了口气说,“就彷佛你是一种化学触媒,让我心里一下子就发生了很大的化学反应。”
他笑了起来,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使劲闻着她的气息。她痒得咯咯直笑。他说:“你才让我有化学反应呢。”他作为男人的本能开始逐渐升起,像是瞬间蹿高的火苗。他开始脱她的衣服,她紧张了起来,身子一下子绷直了,像是调紧的琴弦。他记得他第一次这样对她的时候,她便是这样,以至于他像做错事一样平常显得比她还要紧张。
那天晚上,他们在路灯下接吻,后来又闲步往回走,终于走累了,俩人在路边的花坛上并排坐下,安歇着酸痛的双腿。夜仿佛没有尽头,在那之前,他不晓得夜竟是如此漫长。他以为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随便聊聊一个晚上便能轻易丁宁过去,但现在他必须考虑安歇的事宜了,也便是得找个住宿的地方。当他想起“开房”这样的字眼时,心中充满了一种耻辱感。但正是这样的耻辱感惊醒了他的希望,他被心底的一个声音给掌握了,那声音教唆他非如此不可。他欲言又止,神采慌张,说话不由得磕磕巴巴起来。她很快就发觉了他的怪异,反复追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只得说是由于太困了。“太困了?”她关怀地说,“那我们找个地方住下来好了。”他没想到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是如此自然、如此恰切,让人如沐东风。他除了点头还能说些什么呢?终极,就连住宿的旅社都是她带着他找到的。她的父母送她来上学时下榻的地方,现在成了引领他们穿越城市迷障的主要坐标。当睡眼惺忪的做事员看着他们的时候,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害怕做事员溘然开始质问他们的关系。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不耐烦地为他们办了手续。他们来到三楼的小房间时,创造里边只有一张床,他感到满腔的血涌上了头顶,瞠目结舌道:“今晚我睡地板上就行。”她走进去,坐在床上,什么话也没说。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开房吗?”她忽然问道。她的身体在他的进攻陷,彻底赤裸了,在这样的状态中,她反而放松了下来,想起了他们共同的影象。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不敢直视她的胴体,俯身将她抱住了,彷佛要粉饰自己的罪过。
“那时的你,怎么会那么胆小啊。”说着,她在他怀里笑了起来。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当时怯生生地坐在她的身边,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她让他先睡,他不肯,只得那么坐着,切实其实像个愣头青了。后来,还是她起身了,去上了厕所,开始冲澡。他一个人坐在床上竟然感到了绝望,他难以打破自己的羞涩,又怕错过了今晚而痛悔终生。他打定主意,等陆洁沐浴出来,他就上前抱住她。他一贯做着这样的生理准备,可是,等她出来的时候,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是的,我也想不通当年的自己怎么那么胆小,像什么呢?大概像一只想偷吃灯油的小老鼠。”他的脸贴在她的胸前,像是一只小老鼠。
“不过,我也想不到会那么快就和你同居一室了。”陆洁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边,抚摸着他的后背。
“当年的你怎么那么大胆啊?”他嬉笑着说,
“你之前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是不是骗我的?”
“讨厌!
”她打了他一下,说你还美意思说,我都是被你骗了
他不以为自己骗过她,他见她沐浴出来,沉吟了一下也说自己要沐浴。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他创造她已经躺在床上了,彷佛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俯身看看她,她一动不动的,呼吸均匀。他的紧张感瞬间就肃清了,彷佛终于解脱了。他关掉床头灯,缓缓将自己的身体挪上了床,和她并排躺在了一起。昏黑中,她的气息提醒着她的存在,那是一种巨大而虚无的存在,让他还没有碰触她,就被她笼罩起来了。他伸脱手来,一点点向她那存在的核心地带探索过去,直至碰到了那坚实却又无比优柔的身体。他的心险些跳了出来。她就像是睡着了,没有任何的动静。他的胆子变大了,全体身体都贴在了她的身边,他感到自己被彻底点燃了。
“大概,是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但我以为,是我们都被骗了。”他趴在她耳边,像说绕口令似的。
“那我们被谁骗了呢?”陆洁问。
“说不清楚,大概便是我们所经历的统统吧。”
陆洁不再说话,开始吻他。这让他从往昔缠绕的思绪中解脱了出来。他回吻她,然后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像是重温多年以前的一场梦境一样平常,他进入了她。
他和陆洁的第一夜,并不是他初尝禁果的第一夜。当他牢牢抱住了她的身体之后,她终于有所反应了,她说了一句事后想起令人莞尔的话:“轻点,我快被你勒去世了。”这句话让他赶紧放松了胳膊,也让他觉出了自己的粗鲁。他面对这尊女神,深感羞愧与卑下,他险些怀着谦卑之心去吻她,只不过这次的位置是在脖颈上。这对他来说不是一次大略的位置变革,而是一种质变。他直面她的灵魂的状态结束了,他现在终于面对了她的身体。他一贯压抑着自己却又渴望着的肉体。
他小心翼翼吻着那个神秘的身体,仿佛在进行一项朝觐的仪式。他想把束缚着她上身的玩意儿给摘掉,可他笨拙得要命,一贯没有找到办理的方法。她也没有帮助他,她的帮助要等到下一次才会到来,这一次,她不得不龟缩在自己的自持里。他无计可施,末了还是变得粗鲁起来,他绕开了这道樊篱,直接打击了目标。但是,对付另一道樊篱就没这么随意马虎了。那是全部羞涩的隐秘之源,更加须要她的合营,他只能望而生畏。况且,他已经深感知足了,他所经历的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不是吗?他的预期只不过是和她坐在通宵网吧里,共度一夜罢了。
但他还是陷入了无法抑制的迷狂里边,他第一次做出了比较出格的行为。他掀开了粉饰着他们身体的被子,将他们彻底暴露在世界的空旷之中。她被吓了一跳,她那静默的状态被打碎了,她险些带着恐怖问他:“你,你想干什么?”他近乎镇静地说:“我想看看你。”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室内的微光,乃至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了。她的身子没有动,只是逐步抬起双手,捂住了脸。他在这一瞬间被她冲动了,他以为她会粉饰起她的隐私,但是她对他如此年夜方、如此谅解、如此理解,这个时候最须要的便是让灵魂之眼暂时闭上,而让身体像聚光灯下的艺术品那样凸显出来。在今后的岁月中,他爱她如此长久,很大一部分缘故原由就在于这个奇妙的时候。他专注地欣赏着她的身体,直至身体的色情意味消逝殆尽,剩下的却不是肉体本身,而是生命的颂歌。他在那样的恍惚中,仿佛听见了一支悄悄的颂歌在心中缓缓升起。
那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过去了才显得无比短暂。他们精力兴旺,就寝也同样兴旺。他不记得他们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五十分了,床头柜上的电话一贯发出刺耳的铃声。他接起电话,是做事员,问他们是续住还是退房,他有气无力地说:“退房。”“那你们抓紧韶光,十二点退房。”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陆洁也醒来了,低头羞涩地笑着,说:“那我们起来吧。”他像感到了未知的恐怖一样平常,忽然很想抱抱她。他向她伸脱手,却被她挡住了:“不要。你快穿衣服,羞去世了!
”她嬉笑中的谢绝是武断的,他觉得到了。他只得穿起了衣服,她让他背过身去,才穿上了衣服。他的心中满是惆怅,他知道,最美好的一夜过去了,他们之间的命运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革。说不清为什么,他对这种变革有着不祥的预感。
他们来到户外,中午的阳光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与昨夜深不可测的浓黑恰成正比。不知道是昨夜像一场梦,还是此刻更像一场梦。他和她并排走在回学校的马路上,路边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强烈光束,像盯着他们的一道道严厉的目光;装满水泥的货车、挤满人群的公共汽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像是某种说不清的危急在附近反复轰鸣。他们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走进学校的时候,他想和她一起去饭堂用饭,可她谢绝了。她说自己太累了,要回宿舍安歇了。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昨晚的一幕幕忽然又生动了起来,他的感情忽然又飞腾起来了,仿佛得到了虚拟之物的猎手。他想:她能许可他如此靠近自己,那么他们的关系肯定是走在一条充满希望的路途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度日如年,与其说那个夜晚诱惑着他,不如说那个夜晚毒害着他。他感到了痛楚的压迫。他急迫地须要重温那个夜晚的统统,纵然只有一半的浓度都好。但是,陆洁仿佛忘却了那个夜晚一样平常,再也没有主动和他联系。他打电话找她,她总说很忙,没有韶光。她的语气还谈不上冷淡,却已经不再是激情亲切了。他预感的危险正在向现实转变,他想努力推迟那一刻的到来。他从不去逼迫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坚持着这段关系:打电话,问个好,听听她的声音就心满意足了。但是有一天,她主动打电话给他,找他出来聊聊。他的脑海涌现了一片轰然倒塌的阴郁,由于那个时候可不是他期待的美好夜晚,而是阳光毒辣的中午,所有的人都在房屋里避暑或昼寝。在这样的时候谈天,一定是要评论辩论一些残酷的事情的。这个时候的到来比他估量的要早很多,他以为他还有韶光和机会。可现在,他险些乱了阵脚,就像还没上沙场就被缴了械的士兵。
他们在约好的操场门口碰面,陆洁穿了一身酒赤色的连衣裙,让她凭空多了几分成熟,也让他望而生畏。他们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缓缓走着,远处的跑道蒸腾在一片刺目耀眼的白色当中。他和她打过呼唤之后,还没有说一句话,也不想首先破局。他在等待她的宣判。他们绕着跑道走了一圈,回到了原点,她用非常困难的表情望着他,说:
“我有男朋友了。”
“有了?”他第一个反应是问,“什么时候?就在这几天?”
“不是,是认识你的前一个星期。”
他不敢相信,结巴着说:“你是说,你一贯背着男友和我交往?”
“也不能这么说吧。”
“那该当怎么说?”他站在原地不动了,像是一根扎进地面的钉子。
“我是说,我是在认识你一个星期前认识的他。那时我还没和他在一起。”
“那你一贯在我们当中比较和选择?”
“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她低着头,不看他。
“为什么不选我?”他怕自己会带出哭腔来,便咬紧牙关,加重了语气。这让他显得有些气势汹汹,盛气凌人。
“我和他都是学校辩论队的,前段韶光我真的很忙,一贯在忙着集中演习,他和我打仗得更多了。”
“然后?”
“你和他不一样。我总以为你和我太相似了,我害怕自己爱上你。而他是个强势的人,我抵挡不住他的进攻。”她蓦然蹲了下来,摇摇脑袋,长发散开了,让她看上去像是一株形状奇特的植物。“嗐,实在,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
大概我是想自己的生活有一个全新的开始。”那株植物闷声闷气地说。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除了默认这命运突如其来的偷袭,便是像忍受这中午明晃晃的阳光一样平常,忍受着心中的刺痛。
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他怎么能甘心呢?那天中午过后,他的心底依然没有对这段关系做一个了断。记不清有多少次,他都想再次对陆洁表达出心中积压的情绪,纵然不能冲动她,至少要冲动自己。但每一次,当他鼓起勇气的时候,他都无法超出那个夜晚带来的高度。他畏惧弄巧成拙,让那美好的影象也变成废墟。到后来,他只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按照陆洁所强烈建议的,和她连续做“朋友”。他对陆洁的选择也多了一份理解:自从他们一开始交往,他就明白陆洁渴望的是确定性极强的事物,而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喜好可能性,在他这个可能性的天下里,陆洁是抓不住一个牢固的把手的。
但是,理性是如此无助,神秘、暧昧的情绪天下一旦被打开,就永久不可能再关上了。他为了忘掉这段关系带来的疼痛、失落望以及焦渴,开始了主动出击的恋爱之旅。那个夜晚带来的隐秘赠送显现在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气质里。他在和女孩儿的交往方面变得成熟和老到,他在短短一个月的韶光,就连续交往了哲学系和历史系的两位女孩儿。当然,他并不是那种骗取女色的登徒子,只是把心中激发起来却无处安顿的情绪波涛与她们做一个分享。没错,他并反面她们上床。那仿佛是和陆洁的那个夜晚所签订的一个无形的许诺,他无法背叛那个纵然只有他一个人承认的许诺。
一个学期过去了。他的感情经历变得越来越丰富,在女孩儿面前他越来越风姿翩翩、妙语连珠,一度让忌妒的男同学们封为“情圣”。在那段韶光里,他以为自己已经把陆洁给忘掉了,把那个夜晚给忘掉了。但有一天,他接到了陆洁的电话,他刚一接通,陆洁就哭了,她说自己失落恋了,说那个男人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哭诉着,他感到自己心底的某处又开始变得优柔起来,他安慰着她,意识到现在是一个绝佳的进攻机会。但出乎自己猜想的是,他的心中还有一个强烈反抗的声音。不是出于对她的报复,也不是出于对她的失落望与不信赖,而是出于对那个美好夜晚的绝望。他和她,在不长的韶光里,都已经改变了。他们的青春像试纸一样敏感,一点点变革都会显示在他们的生命中。他不得不变得格外谨慎,没有再说出一星半点的激情亲切字眼。
她约他出来见面,他赞许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在面对陆洁的时候,就像是跳伞运动员坠地的那一刻,猛然间被一张巨大的伞布给遮盖住了,身上被麻花样的绳索牢牢缠绕,既无力反抗,又无法解脱。他怕,他怕看到陆洁的眼神,可她的眼神还如曾经一样平常清澈,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仿佛她依然纯挚如初,仿佛韶光倒流他们刚刚相识。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裙摆勾留在圆乎乎的膝盖上边,恰到好处。他看到她脚上穿着一双粉赤色的鱼嘴高跟凉鞋,赤裸的脚指头从鞋头那里探出脑袋来,像是一窝可爱的动物幼崽。她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美,懂得更适当地去表达了。他不免有些心潮澎湃,但他已司理解了克制,已经有足够的耐心去体味在韶光中发酵的青春。
他和她并排走着,去往学校对面的咖啡店。途经操场的时候,他扭头看了看那人群涌动的跑道,心底依然感到了刺痛的滋味。而她,目不斜视地走着,满怀苦处,彷佛曾经的那个残酷瞬间与她无关。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对她有了一种无法遏制的愤怒,这愤怒当然与上次的谢绝有关,但又具备了更多抽象的性子,变成了一种绵密的恨意,这种恨意和他的爱一样,无从阐明却凌驾在了他的生活之上。他创造自己开始渴望一种确定的事物,比如真真切切地得到认可、成功乃至金钱。他把陆洁带给他的痛楚归结为一种可能性的失落败。他并非以为陆洁便是对的,他只是以为可能性的魅力是要建立在确定性的根本之上的。他自以为找到了真理,胜券在握。
他们坐在咖啡馆临窗的位置上,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西餐厅用饭的情景,他们交谈着她的诗歌,气氛热烈而欢畅。只管他不知道她依然在坚持投稿,但他知道她仍旧在写诗,会把诗贴到她的QQ空间里。他每次看完之后,都会删去自己的痕迹,首先的缘故原由自然是他不想让她创造他还那么密切地关注着她。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缘故原由,便是他创造她的诗写得越来越糟糕,原来通透的灵气被繁复的修辞给遮蔽了。她还是那样,写作的时候忘却不了他人的目光。她的内心越是底气不敷,她越是去掩饰笼罩,这样反而弄巧成拙了。他为她感到难过。
“你最近一贯很忙吗?都很少找我了。”她望着他,满脸忧郁。
“是的,很忙。”他连一个微笑都不想给她。
“家桦,你讨厌我了。”她忽然低头说。
“没有,怎么会这么说?”他的心急速变软了。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的。”她望向窗外。他看到她的眉毛精心润色过了,有着流畅的边缘。她的眼睛干净通亮,像是六根清净的水晶。
“陆洁,我有女朋友了。”他盯着她的眼睛,脱口而出。仇恨在闲谈之际溘然驾到,就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他高举着那个美好夜晚的战旗,像是得到了一种可以向她宣战的道德权利。
“是吗?”她扭过脸来,正视着他,眼神里闪过一瞬巨大的慌张,随即变成了迷惑,仿佛这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
“她是哲学系的,我们会常常聊聊海德格尔的哲学、荷尔德林的诗歌。她也写诗,写得蛮好的。”他描述着内心虚构出来的女孩儿,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了眩晕的快意。
“你能先容我们认识一下吗?”她佯装着愉快起来,一扫刚才的忧郁,像是一名侦查找到了破案的线索。
“行啊,改天就给你先容。”他笑了起来。
这次她没有笑,而是把脸更久地朝向了窗外。他把稳到她清澈的眼角涌起了一层迷蒙的雾气,就像他们西部故乡冬天的窗户一样。他曾在数不清的清晨,坐在教室的课桌上,瞩目着那样的雾气,仿佛透过这层雾气可以看清楚自己不愿定的未来。现在,他透过那层雾气看见的是自己在她心中的不愿定的情绪。一霎光阴,他感到了一阵揪心的委曲,随后,这种自我的委曲弥漫成了一种深刻的伤感。
他意识到,自己永久失落去陆洁了。
在高潮来临的阴郁里,他感到自己所经历的全部夜晚融为了一体,全部的夜晚都在这一刻来到了他的生命中,他的生命也被全部的夜晚一次次加固成型。他强烈地渴望永恒的存在。当他看到陆洁娇媚的面庞时,他以为自己对她的爱情只管够不上不朽,但至少也是对永恒的一种假设,或者,是对永恒的一种发明。她曾用这种文学的办法见告过他:她为了把他留在一种永恒里,以是总是选择阔别他。而他不明白的是,他为了把她留在一种永恒里,却要千方百计地靠近她。同样的目标,为何带来的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办法?
他抚摸着她的身体,汗津津的皮肤,呼吸起伏的律动,仿佛里边蕴藏着无限的能量。然后,他的手勾留在她小腹的那道疤痕上。他对此并不陌生,那是她小时候阑尾炎手术后留下的遗迹。他在和她的第一夜里没有把稳到这道疤痕的存在,他是在大学毕业前与她共度的第二个夜晚里,才第一次创造了这道疤痕的存在。第二个夜晚,注定是一个更加彻底的夜晚,也是一个悲哀的夜晚。在第二个夜晚之前,他们各自的人生已经开始了。
他自然没有把“女朋友”先容给她认识,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怪异起来。他们见面的次数没有减少,反而重新多了起来,快遇上刚相识那会儿了。不同的是,他们闭口不谈感情,只谈文学、生活以及令陆洁难以忍受的解剖学。就在这期间,他开始写小说了,此中缘由一定和陆洁的影响有关。不过,这种影响可不是来自对文学的热爱,而是来自她给他带来的心灵上的创伤。他没有选择诗歌,而是选择小说,由于在他的可能性的天下里,他须要不断地去假设。而每一种假设,引发的都是一次虚构的旅程。好多次,他面对陆洁的时候,都想对她说:“我会一次又一次把你留在作品里。”
大学剩下的韶光超越越快,以加速度的办法提高,很快他们就面临毕业了,他决定去报社事情,而陆洁由于成绩精良,被保送上了北京的一家医学院,连续攻读研究生。在举办完毕业仪式的那天晚上,他们相约来到了第一次过夜的那家小宾馆。在同一间房里,他们犹如完成一个期待已久的仪式般的,交合在了一起。等到这个仪式完成后,他们忽然感到全体身心都轻松了起来。他望着她,她看着他,那些附着在羞涩之上的各种纠结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了。就在这个得到了内心沉着的时候,他抚摸到了她小腹上的一道疤痕,她用一种抒怀的语调见告他:“我童年时得过阑尾炎,痛得去世去活来,由于没有及时送到医院,差点连小命都丧失落了。”他摸着这道疤痕,那略微突出的质感令他不适,但随着她的诉说,他以为那道疤痕主要了起来,就像陆洁这个名字有个和它相对应的人一样,这道疤痕也有个和它相对应的身体。这道疤痕便是这个身体的隐秘称谓,一个逃离措辞却真实存在的名字。而他,是此时此刻将这个名字牢牢攥在手心里的人。
“你怎么总是喜好抚摸我的伤疤呀?”陆洁说着,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咬了一口,痛得他龇牙咧嘴起来。
“你还真咬啊?”他表示抗议。
“当然,我也要给你留个伤疤,让你不能忘了我。”陆洁装出恶狠狠的样子。
“你留给我的伤疤已经够多的了。”他委曲道,将陆洁小腹的疤痕牢牢抓在了手心里,陆洁尖叫了起来。
如果说在迢遥的过去,这道疤痕的历史,让他再次确认了自己对她的爱,那么现在,他的感触大为不同了。他想到了女人剖腹产后留下的疤痕,想到了陆洁的腹部大概曾孕育过小生命,想到了陆洁刚刚过去的那场支离破碎的婚姻,想到了自己长久以来虚空无助的生活,想到了迎面而来的看不透的关系网络,想到了这十几年来自己受到的挫折与侵害,想到了心底深处回荡着的难以愈合的伤感……
这道疤痕,不再是这个身体的隐秘称谓,而是生活再也不能复归原样的象征。他缓缓放松手掌,轻轻覆盖住这道疤痕,不禁悲从中来。
“你有女朋友了吧?”陆洁出其不虞地问道。
他的喉头瞬间被一阵无限的荒凉给霸占了,他险些无法思考。当然,这是个不须要思考的问题。过了良久,他才说:“是的,有了。”
“她是做什么的?”陆洁依然像昔日那般好奇。
“中学老师,教语文的。”如果说他第一次向她描述那个虚构的女友时,心中满是报复的快意,那么现在,他对现实的描述让他的心中充满了酸涩。
“你不会又在骗我吧?”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叫‘又骗’啊?”他苦笑。
“难道你还不承认那个哲学系女友是你虚构出来的吗?”
“我感谢那个哲学系女友。”
“感谢?”
“是的,感谢。”他舔舔嘴唇,卖卖关子,说,“她是我写小说的师傅。”
“嗯,你连续骗吧!
”
“哈,我没骗,是她教会了我如何虚构的。”
“讨厌!
”她笑,伸手便捏他的侧腹,他痛得叫了起来。
“你说,我们一贯在一起会怎么样?”她问了一个他非常感兴趣的话题。
“说真的,你读过我的小说吗?”他说,“在我的很多小说里,我一次次假设了这个问题。”
“你的小说可全是悲剧!
”她像小女孩那样惊呼着。不过,旋即,她的神色凝重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了。
“小说毕竟只是一种假设。”他赶紧安慰她,“我写了那么多小说,实在空想的读者只有你一个人,我希望你读过之后,当着我的面否定我的假设。”他说完后紧张起来,意识到这一刻事关重大,今后假设的条件就要发生巨变了。
“我没法否定你的假设。”她这么一说,他以为自己的心凉下去了。“但是,我也没办法肯定你的假设,”她连续说,“我须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才知道。”
他的心头一热,一个他小说中从来没有过的假设涌现了。他总是在假设爱还是不爱,却没有假设过两人生活在一起的场景。大概在他看来,爱是生活的条件,这个条件都没办理好怎么能奢谈生活呢?当然,他不止一次反省自己,以为自己是天真、稚子与空想主义的,但他又以为,如果失落去了这些,未尝不是失落去了小儿百姓之心。没有了小儿百姓之心还怎么写作呢?他以为那是耻辱的。现在,陆洁说和他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动机,又是一个多么无望的动机啊!
纵然他动用写作时全部的想象力都无法洞察这个命题。
“看看你,怕了吧?”陆洁笑了。
“倒不是怕,只是感到是一种奢望。”他说。
“得了吧,我可没你想象中那么好。”她坐起身来,下巴放在膝盖上,像是一只猫望着他。
“你知道的,我有多在乎你。”他说完才创造这是对陆洁说过的最动情的话了。在此之前,他只说过一句“做我女朋友好吗?”这句话实在相称稚子,不但谈不上多少温情,而且充满了潜隐的命令口吻。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陆洁微笑了。
“我是诚挚的。”他抱住她,和她靠在一起。
他再一次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怯懦,他想到曾经便是由于自己的怯懦,陆洁选择了其余一个野狗般长于纠缠的男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现在可以用无比肯定的语气,描述出两个人未来的美好蓝图,然后给她有力的许诺,比如搬来北京和她住在一起,像照顾未来的女儿一样平常照顾她,和她结婚生子,共度生平。但他仅仅只是想到这些,就感到了虚弱和无力,他畏惧自己在这场关系中彻底沉沦腐化为一个病人,虽然没有了伤感,却也没有了敏感。
“我们出去走走吧?”陆洁溘然仰开始说,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泽,“让你体验下北京冬天的寒冷。”
“你没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门口体验了一下子,”他说,“那真是久违的觉得,以为自己彻底复苏了。”
“你该当和我一起体验,你才会真正复苏起来!
”她笑着说,“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利益所。”
“这么晚了,还能去哪里?”
“地坛。”
“地坛?”他愣了一下,非常熟习的名字,问道,“是史铁生写的《我与地坛》的那个地坛吗?”
“是的,想不想去?”她已经开始穿衣服了。
“那当然!
”他从床上跳了下来。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是他和陆洁都非常喜好的文章,他们在曾经热聊文学的日子里,多次聊起过这篇文章。那时,他们对生命所知甚少,他们只是被“那个躲在园子深处坐轮椅的人”所冲动,那些关于生命的追问对付他们更多的是一种修辞,他们还没有把那种追问瞄准到自己的生命上面。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读懂这篇文章,是在去年母亲的葬礼之后。他记得那篇文章里也写到了母亲,他在那样哀伤的时候特殊想重新读一读。他找来文章,逐步读。史铁生写母亲来找他回家,他却由于无法面对自己下肢的瘫痪,待在地坛的角落里故意禁绝许。写他揭橥了小说,成了作家,母亲却过世了,无法为他感到骄傲,这让他陷入了更大的痛楚。读到这里,他已是泪流满面了。他感到生命的幕布被一双手给揭开了,而他看到的却是一片阴郁,他以往所知的任何修辞在这里都失落去了效用,他须要自己走进那片阴郁里独自探索,直到找到自己可以相信的事物。他创造,在阴郁中,只能靠相信而活。没有了相信,处处都是绝境。但问题是,他究竟相信什么呢?他能相信陆洁吗?他能对陆洁说出这些痛楚、疑虑和难以索解的绝望吗?她能如愿抚慰他,并说出她自己的隐痛吗?
他默默穿着衣服,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和陆洁穿着整洁,出了门,来到街上。寒风凛冽,气温在逼近这个冬季的最低值。虽然他这次早有准备,穿上了最厚的大衣,但不到三十秒,他就感到脸颊和耳朵生疼了。他不得不搓热双手,然后捂着耳朵。
“冷吧?”陆洁笑着问他。
他咬咬牙说:“真爽!
我们走快点?”
“好啊!
”陆洁把大衣背后的帽子翻了上来,把脑袋严严实实地包住了,像是爱斯基摩人那样。
“你太专业了!
”他险些是倾慕了。
“那当然,我现在是隧道的北方人啦!
”陆洁说,“不像你,现在是怕冷的南方人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南方的溽热和温润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个南方的陆洁和这个北方的陆洁彷佛不是同一个人。
路上行人稀少,但十字路口的小贩依然在搭建着他们的帐篷,准备着热腾腾的消夜。他不相信似的问她:“会有人来吃吗?”
“当然啦,”她说,“而且有着超出你想象的热闹。”看他难以置信的样子,她挽着他的胳膊说:“要不等会儿回来的时候,我们也坐下来吃点东西?”
“那太好了。”他以为彷佛没那么冷了。
他们走过一座金碧辉煌的酒店,他第一次创造在寒冷里,那些越是奢华的事物越是显得寂寥。而那些眇小的、朴实的事物,比如老胡同里一扇虚掩的门,或是一家小店打烊后剩下的昏黄灯光,更让人感到温暖和亲切。他把这个感想熏染和她说了,她沉默了一下子,仿佛下定很大决心才对他说:“我读过你这些年的全部作品,你是个很棒的作家。”
他的心脏被这句话遽然撞痛,原来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关心着他的作品。要高慢实足的陆洁认可他是个好作家,可不是件随意马虎的事情。他常常在写作的时候,想起陆洁便会感到羞愧,仿佛自己篡夺了她的梦想,仿佛自己是在代替她而写作。因此,他能理解她那沉默中酝酿的繁芜况味。她十年之后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心锁,也打开了过去那早已尘封的梦想寓所。
“感激你,我有时想,我只是你的一个分身。”他笑着说,“一个写小说的分身。”
“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现在有自知之明了。我当不了作家的,首先呢,我不敢暴露自己的内心,尤其是那些惨淡的、丑恶的方面,我好怕别人识穿自己。其次呢,我的措辞才华很普通,没你那么准确。”
他惊异了:“你说得那么条理分明,想了良久吧?”
“没多久,就七八年吧,”她大笑了,“想通了就结婚了,嫁给一个有钱人。”
她的坦直传染了他,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臂,在寒风中牢牢搂住她。
这时,他看见地坛公园的门了。这该当是个偏门,显得很不起眼,走进里边,稀疏的路灯让统统都变成了黑黢黢的影子,看不真切,就像多年前的海边之夜一样。
“史铁生一样平常坐哪儿?”他问。
“哈,这个我可不知道,该当哪里都待过的。看他的文章,几十年来,他有韶光都会来这里悄悄心。”
“那他的气息现在笼罩着我们。”
“你别乱说,吓人。”陆洁把手塞进了他的口袋,握紧了他的手。
他倒是真的不怕,想到史铁生,他的心里感到的是亲切。史铁生想了那么多年的问题,他现在还接着想,还是一样没有答案。
“你说点别的吧,太安静了。”陆洁说。
“你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了吗?”在这阴暗的地方,他才敢问这个。
“你知道我现在最喜好做的事情是什么吗?”她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过来问他。
“不知道,快见告我。”
“我现在只要一有韶光,就去北大旁听,听各种各样的课程。我创造自己最喜好听的课程是女性主义理论的。”
“不会吧?你变成一个女权主义者了吗?”他笑了起来。
“我还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我只是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我以为,现在女人对男人的哀求很高,比如要有房有车什么的,女性的地位也不低啊。”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说。
“这才解释了女人没有地位,她们对物质的哀求,实在是权力阉割的结果,结果是女人将自身都当作了物质的一部分。女性的权利并不仅仅是男女平等那一套,而是要反抗所有同谋起来压迫人的权力体系。”她的语气变得激越起来。
他第一次听陆洁评论辩论起这么深刻的哲理,他感到既陌生,又震荡。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又一次出乎了他的猜想。
“这些都是你听课学到的?”他问。
“这些是我的生活见告我的,我失落败的婚姻见告我的,我坐过牢的父亲见告我的。”她说完,深深喘了口气,像是把十年来的积怨都吐了出来。他在微弱的光芒下,看到她呼出的白气像烟雾般逐渐消散在黑夜里。他想起了那早已迢遥的海边之夜,觉出了成熟的重量。这重量像子弹击中了他,只一瞬间就让他的内心满溢了对她的倾慕之情。
“我记得墨客叶芝追了一辈子都没追到的女人毛特岗,便是个革命家。”他情不自禁地说。
“少来,你的意思是你是叶芝?”她捏了一下他的手。
“哈哈!
”他大笑。
他们顺着赤色的宫墙,来到了一扇赭赤色的古老木门前。陆洁说:“这门后才是真正的地坛,叫方泽坛。晚上祭坛是不开放的,我们只能从门缝里往里看看。”他屈服陆洁的指示,透过门上的木栅栏往里边望,只看到了三个昏黑凝重的牌坊,牌坊顶部的飞檐在阴郁中像是怪兽头顶的巨大犄角。他感到了某种神秘的畏惧,赶紧把脑袋缩了回来。
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陆洁溘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我送的礼物你看了吗?”
“没有。”
“还没有?”她难以置信,“为什么?没找到吗?”
“找到了,”他老诚笃实地说,“但我没敢打开。”
“胆小鬼!
”她哭笑不得,说,“那你永久都别打开了。”
“是的,我便是这么打算的,永久也不拆开。”他说得很严明,但他知道,陆洁会以为他特殊孩子气。
果真,她笑了起来,说:“那好,这是你说的,我会记得的。”
他缓缓点头,彷佛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秘密保持在自己的生命里。陆洁刚想说点什么,但蓦然间,不远处的昏黑里有人吼起了京剧,还间或发出“哈哈哈”这种戏台上的豁达大笑。他们由于惊惧而面面相觑,在阴郁里像动物那样牢牢依偎在一起。寒风变大了,加深着夜的阴郁。他感到自己和陆洁是如此孤独,与周围的环境变得泾渭分明起来。就在这一刻,他无比复苏地意识到自己站在地坛公园里,站在北京城中,站在中国的北方,站在北半球上,站在悬浮的地球表面,寒冷夜空上的那一轮明月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恍然间以为,自己和心爱的陆洁,是门后这座敬拜大地的方泽坛上,遗落下来的两件祭品。
《十月》2014年第6期
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造孽入住》《听盐成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哀》等。部分作品译为英、韩、日、意、匈等笔墨在外洋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