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秋日,出生于重庆的蒙古族姑娘席慕蓉,随家人为避战乱南下喷鼻香港,并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清苦而安稳的童年。五年后举家迁至中国台湾,她开始习画,并创作诗歌和散文,逐步发展为破销量记录的征象级作家。八十年代,她的影响力开始溢出台湾岛内,作品被盗印、铺满了大陆的大小书店,与同龄的台湾作家三毛一起,成为那个时期浩瀚文学青年的偶像。
1989年8月1日,台湾解除了公教职员不得赴大陆的禁令。8月尾,她怀揣着无限的乡愁与热望,终于重新踏上了阔别四十年的大陆,回到祖辈栖居的蒙古原乡。到达大草原的那天晚上,当初识的亲人都已睡去,她在万籁俱寂的星空下忍不住号啕大哭。这一趟回籍之旅,成为她人生和写作的分水岭,此后的每一年她都会多次回到蒙古高原,从大兴安岭到锡林郭勒,从乌兰巴托到克什克腾,翻越山川、草原、戈壁、大漠,去探访和记录游牧民族的生活,探求潜藏于自身血脉里的历史文化基因。
1989年8月,在家乡的边界上,族人欢迎还乡的席慕蓉。王行恭 摄
她的写作主题和风格亦随之变革,从以抒发个人爱情、乡愁与人生为主题,进行温顺、细腻、浪漫、多情的诗歌创作,转向以散文为主探索游牧民族的历史传统和现实生活,她写下了蒙古长调歌王哈札布、喀尔玛克流浪者丹僧、鄂温克女猎人玛丽亚·索等人的故事。近年来,她的写作向更早期的民族史延伸,创作出《英雄噶尔丹》《英雄博尔术》等一系列叙事长诗,以此纪念族民气中世代传颂的英雄人物。
与此同时,她对自己家族历史的寻根也逐步深入。她的外祖父穆隆嘎
(汉名乐景涛,1884-1944)
曾任内蒙古人民革命军总司令,担当过民国政府监察委员、国府委员,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她的父亲席振铎
(蒙文名汉译为拉席敦多克)
毕业于辅仁大学,曾任民国政府参政员、立法委员,后长期任教于德国;母亲乐竹芳
(蒙文名汉译为巴音毕力格)
曾任国民大会蒙古察哈尔八旗群代表;二伯父尼玛鄂特索尔
(汉名尼冠洲,1894-1936)
曾任察哈尔盟明安旗总管,创办学社大力翻译出版蒙汉书本,后因反对日本干预内蒙古自治运动而遭暗杀。
翻开那部厚重的五卷本《蒙古民族通史》,她创造家人的名字频繁地涌如今内蒙古近代史上,他们曾为民族国家的救亡图存抛洒热血,乃至捐躯生命。她的家族,牵连着蒙古境内的寻求族群存活的血泪史。对民族和家族历史渊源的追寻,让她明白自己与这片广袤地皮割不断的血脉联系。因而,自从她踏上那片高原,她在精神上就再也未曾阔别。
她在文章中喟然长叹:“便是那里,曾经有过千匹良驹,曾经有过无数洁白乖驯的羊群,曾经有过许多生龙活虎般的骑士在草原上奔驰,曾经有过不熄的空想,曾经有过极痛的捐躯,曾经因此而在蒙古近代史上留下了名字的那个家族啊!
就在那里,已成废墟。”穿超越幽暗斑驳的时旷地道,统统恍若隔世,她对故乡的情绪愈发炽热奔驰。
她的散文书写也因此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和格局,当她彻底融入蒙古族同胞的大家庭中,成为个中名符实在的一员,她开始关注当代文明的一些更根本性命题,去追问作甚当代,作甚传统,作甚民族国家。她为草原生态被肆意污染毁坏而疾呼,她说草原不是只属于游牧族群,而是属于全人类,草原的生产力是依赖牧民、畜生、草原三者和谐共处才形成的,一些为了短期经济利益而造成的生态毁坏,可能须要千百年才能恢复原貌,而这与当代文明的理念背道而驰。
而今,年近八旬的席慕蓉依旧神采奕奕,才思敏捷,情绪和精力饱满充足,只是听力大不如前。她在年前推出了新的作品集《我给影象命名》,这是一本日记与散文合集,书写韶光横跨半个世纪,涉及诗歌创作、回籍之旅、家族历史。她说,有些事物如果再不记下来,恐怕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因此,“我给影象命名,或许,它们就会有了归属,有了顾盼,有了呼应。我给影象命名,只因我的痴心。”
无论身在何处,她始终笔耕不辍,她说现在才是自己创作的真正“高峰期”。她仍旧在努力书写新的英雄叙事长诗,还受到叶嘉莹、齐邦媛、痖弦等前辈的指示和鼓励。对她的采访,正是在她赴天津参加叶嘉莹的学术研讨活动之后,她们相识近二十载,有着同族情意,更有着墨客灵性的契合相通,我们的发言也由此开启。
与叶嘉莹的两次回籍之旅
新京报:最近,你到南开大学参加“叶嘉莹教授归国执教四十周年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你在《我给影象命名》一书中,也多次谈及叶师长西席对你诗作的评点。你们都是蒙古人,因诗歌而结缘,你还曾陪同她一起去叶赫河探求原乡,能否谈谈你们相识的经历?
席慕蓉:多年来,我一贯是叶师长西席的读者,可是我对古典诗词仅仅是喜好,很多东西也不见得能真正领会。我们的相识,缘于我的好友、台湾成功大学戏剧教授汪其楣的一番美意。她是叶师长西席的学生,2002年3月,叶师长西席到台湾讲学,她给叶师长西席寄了一篇刚揭橥的论文,里面谈到我的一些以蒙古为主题的散文和诗,她还让我也寄一本刚出版的散文集《金色的马鞍》给叶师长西席看。过了几天,叶师长西席说想要见我,她让另一位学生施淑教授来邀我共进晚餐,这让我大喜过望。
叶师长西席见到我就说,“我也是蒙古人,我们的部族是叶赫那拉。我的伯父曾经见告过我,叶赫是一条河流的名字,但是我已经不能确定它的地点,也不知道如今这条河流是否还在。我一贯希望能找到它。”那条河流仿佛是她影象的根源,我说,“那我们就去找一找吧!
”她说,“好的,如果你找到了叶赫水,我就跟你一起回去。”听到这个“命令”,我心里很惶恐,我怎么可能找得到?不过幸好有一位朋友,在沈阳住的内蒙古作家鲍尔吉·原野师长西席,他帮忙委托满族朋友、《沈阳日报》的关捷师长西席去找,过了三个月,好就来了——叶赫水至今犹在,它在吉林省梨树县,是一条很美的河流。
我赶紧向叶师长西席报告。当年9月,我们终于成行了,还请来吉林大学的朋友做引导,一群人陪着叶师长西席回到她念念不忘的原乡。虽然叶赫水还在,但是叶赫那拉部族从前的居住地已经没有了。有人带我们去看为拍摄电影而盖出来的宫殿式建筑,那是假的,叶师长西席说想要去看真正的城楼旧址。他们就带着我们来到一片玉米田,以前我只知道草原可以延伸到天边,我不知道原来玉米田也可以伸到天边。那天傍晚,红红的太阳被尘霾遮住,秋日玉米的叶子有点干枯,风吹过来的时候发出沙沙声响。
玉米田的远处有座稍高的土台,一位差错怕叶师长西席走冤枉路,就先跑到土台上面,然后转头对叶师长西席说,“您不要上来了,这上面什么都没有。”虽然是善意的劝告,但幸好她没有屈服。那时候她已经78岁,但身体很好,大家都想要搀着她上去。我那时有了一点点履历,便是我回到内蒙古老家,很多朋友都美意地陪着我,给我先容,但等到回去后我才后悔没有好好看一眼,实在有时候须要一个人安定悄悄地看。以是,我就跟那些朋友说,我们不上去了,让叶师长西席一个人到土台上看看吧。
叶师长西席逐步走上土台,面前是红的、紫的、褐的、墨绿的玉米和荒草,微风吹拂着,她在台上独自伫立了好一下子,忽然回过分来对我说,“这不便是那首黍离之悲的诗吗?我现在的心情,怎么和诗里说的完备一样?‘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央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由于是在故土之上,以是地皮跟她一定有不一样的感应,当她站在一座别人眼里“什么都没有”的土台上,她却遇见了那首三千年前喟叹黍离之悲的诗。
2002年,叶嘉莹(左)与席慕蓉在叶赫河边。
新京报:后来叶师长西席81岁的时候,你又陪同她去了蒙古高原和大兴安岭,这听起来是很大胆的举动。
席慕蓉:是的,听起来有点危险,南开大学的陈洪教授说要给我颁“最佳勇气奖”,我说该当给叶师长西席颁奖。2005年,叶师长西席对我说:“实在还可以去一下蒙古高原。”于是,我又陪她去了呼伦贝尔、大兴安岭、巴尔虎草原,还登上了北魏拓跋鲜卑先祖所居石室嘎仙洞。她成为百年来家族里第一个回到蒙古原乡的人,一起上她神采奕奕,诗兴大发,险些每到一处都要口占绝句一首,记得个中一首是“余年迈去始能狂,一世飘零敢自伤。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
我也问过叶师长西席为什么早不回来,她说怎么可能?又是军阀混战,又是抗日战役,又是国共战役,又是流落外洋,以是一贯没有机会。我非常高兴能有机缘陪她回家乡。实在,一起上我们有很好的越野车,也有朋友帮忙安排行程,路上并不危险。她当时身体也很好,没有出一点状况,反倒是我自己感冒了。
对绘画有强烈企图心,而写诗是生命本能
新京报:你在书里引用叶师长西席的话说,“读诗和写诗是生命的本能”,彷佛大家都可为之。但也有人认为,诗歌是所有文学门类中最依赖天赋和灵感的,是难以演习出来的。在你看来,叶师长西席的古典诗词教诲对写诗有多大的帮助?
席慕蓉:听过叶师长西席的演讲,我才知道什么叫“诗教”。我不是学文学的,没有受过专门的古诗演习,比如平仄、音韵之类,我只是在大学期间跟溥心畲老师学过一点,但是也完备不会用,就自己乱作。我曾听一位学者说,“字是不会说谎的,人会说谎。以是,人在修正的时候,就把不说谎的字改成了说谎的字。”我以为很故意思,就把这个不雅观点说给叶师长西席听,原来那位学者也是她的学生。她说,“你以为是你选择了这个字,实在是字选择了你,字比你想到的还要早。”
叶师长西席是世间罕见的西席,她讲课跟一样平常的中学、大学老师完备不同。比如讲辛弃疾,听她讲完往后,再读辛弃疾的作品,会有跟从前完备不一样的感想熏染。我不是说其他老师讲得不好或者不对,他们都是启示过我们的人,能碰到一位好的语文老师,便是碰着人生的朱紫,由于他们能把学生心中某些灵性的东西挖掘出来,可是他们跟叶师长西席是没得比的。
我记得有一次在南开大学听叶师长西席讲课,她讲到一句话,结果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很多人都看到我,但我便是无法掌握。她当时是解析欧阳修的《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讲到“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一句,欧阳修写采莲女子低头看水面,人脸和花相互映照,心里产生像丝一样乱的觉得。女孩察觉到自己的俏丽,当其他同行的伙伴都已走远,她却乐不思蜀。
叶师长西席说,这是欧阳修的神来之笔,欧阳修的深意是从表面的俏丽牵连到一个人内心的神往和追寻,那才是生命暗藏的美好实质。她说,“有的人,生平都没有机会知道和认识自己的美好。”哇,真是吓去世人!
这句话仿佛贯穿天地万物,她所悲悯的不但是那个“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的采莲女子,而是尘世间所有的生灵。溘然间,我的心怀像是完备被打开了,仿佛多年的彷徨和委曲全部都溶解在这句话里。
1993年,席慕蓉油画《月光下的白马》。
新京报:你曾在诗集《在阴郁的河流上》的媒介中说,自己在写作的时候一无所求,“从来不必以写作作为自己的奇迹,以是可以离企图心很远。”这与你在画画上的态度截然不同,为何对写作没有企图心?企图心对艺术创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席慕蓉:人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企图心?便是当你看到别人画得好的时候,你会妒忌。我以前只要看到人家画得很好,就想什么都不干了,立马回家去画画;有时候也很坏,看到别人画得不好,就有点暗自得意,当然这对一个所谓艺术家来讲,是很糟糕的东西。但我后来读到一个生理学家的剖析,说创作者的妒忌心是一定会有的,但妒忌不是要去害别人,把别人的画刮破,而是去思考他怎么比我好,我为什么不能做到那样,这种感情实在是康健的——我妒忌了,但是我不要去陷害他,而只是“陷害”我自己——回家去画画吧,别旅行了。虽然有时候回去也不见得会若何,但那种对自己的责备,实在就表明有企图心。
但我对诗歌绝对没有这种企图心,当我读到一首好诗,会恨不得跟所有朋友分享。比如,我刚拿到北京大学陈岗龙教授翻译的蒙古国诗选,还跟他要了几本送给朋友,由于诗选都是从早期墨客讲起,我害怕朋友们看到开头几页以为没兴趣就停了,以是跟他们说,你们先看个中当·尼玛苏荣的那首《四季》,我以为那首诗美到弗成,全诗分四个段落,共有225行。可以试读几段:
故乡从很远很远就映入眼帘很美
噙满泪水的眼睛里溢出热泪最美
站在马镫上吹着口哨飞奔很美
飞奔的马蹄之间鸟儿穿梭更美
……
有谁过来唱歌很美
有谁拜别悲哀也美
放不下的爱在心中化作旋律很美
流转一直的韶光不忘敲钟很美
……
后来,一位墨客朋友说他们有一个语音平台,问我要不要去朗诵这首诗。我说我要,我就以为很多事情在做过之后,彷佛都会碰着一些更好的机会。
前天晚上,内蒙古墨客宝音贺希格来陪我过中秋,他翻译过我的诗,也是一位好得不得了的墨客。我跟他说,我喜好这首《四季》,他说全体蒙古高原没有人不喜好这一首。然后,他打开手机给我听一位专业朗诵者的朗读,就创造“……是美的”用汉文来表现过于平白。我跟他说,我要借用那位朗诵者的蒙文原文朗诵,但前面先用汉文读一遍,不然别人听不懂。你看,我是多么乐于跟别人分享好诗,我创造人家写得比我好,那才是最大的快乐。
以是,我对画画和写诗的差别就在于此。读到一首好诗,我就会“人来疯”,可是我自己写的诗,我不知道怎么去讲解,也不想讲。我以为写诗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喜好就写。如果让我去讲怎么写诗,我会以为很无聊。以是,叶师长西席的了不起,就在于她把所有古典诗词里的人,以及诗词中的深意和神来之笔讲给我们听。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清楚。当然,她是用自己的生平做到的。
新京报:在你的书里,彷佛很少看到“文学”这个字眼,你一样平常会直接说诗或散文,文学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席慕蓉:“文学”说得那么少吗?我倒不以为。对我来讲,文学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去阅读和接管,二是去写作。阅读让我创造笔墨的美,探求到与自己附近的灵魂。有的作品,初读和重读时的感想熏染是不一样的,重读可以得到很多之前读不到的东西,可是非得经由稚子的初读,才能重读到那些东西。我想文学便是这样,要用生平不断地初读和重读,你问我要如何阐明文学,我可能不太会形容。
我现在的理解力绝比拟年轻的时候好,这是年事增长的好处。那天,一个女孩儿问我,会不会为年迈而悲哀?我说,“我的每个枢纽关头都以为悲哀,可是我的理解力以为愉悦。”以是,文学是让我心神往之的事情,当一欠妥心碰着一首好诗,我就会打电话见告朋友,对我而言,谈论文学是件很快乐的事。当然,如果说要规规矩矩坐下来读一位了不起的墨客的诗集,有时候也会很累,最好的遇见是一欠妥心溘然间撞到,那种觉得是最美妙的。
席慕蓉画的荷花。
新京报:你说对写作没有企图心,但实在你的写作比画画影响力更大。
席慕蓉:画画是我的作业,我在绘画方面有强烈的虚荣心,希望能画得好。至于有没有天赋,到现在为止,我想还是不要知道答案吧。在写作方面,我不须要知道答案,由于我的写作实在是在整理自己,有的时候想不通,我就会写日记,有的日记写得还很长。譬如跟叶师长西席见面,我可能当时来不及写,但事后肯定得补上,有人说这些笔墨就像散文,不像日记,可是我便是这样写的。写为难刁难我来说,便是不要忘却,我不会太在意外界的评价。
熟年轻朋友问,要怎么写一首好诗?我心想哪有那回事,开始去写就好了。我很年轻时就开始写诗,比画画还早,喜好的可能就拿去揭橥,不喜好的就塞到抽屉里,有时候隔几年再拿出来看,以为“唉,还不错”,连改都不用改。有一次我投稿到《联合报》副刊,那首诗是有点想要写,却又以为不怎么样。但那天在报上看到墨客许悔之写林文月师长西席的一首诗,我的天哪,他写得那么好。我赶紧打电话给《联合报》的编辑,说你看本日许悔之写成这样子,拜托你把我的那首诗撕掉吧,不用寄回来给我了。
我的写作大概便是这样,但是,也有一些事情是我非写不可的,我会用散文把它们写出来。比如《丹僧叔叔》,写一位喀尔玛克蒙古人流浪的生平,那样的文章是我努力写出来的。
1991年,席慕蓉与八十岁的父亲在台北。
诗,是明白绝无可能之后的暗自设想
新京报:你说《古诗十九首》和古乐府给了你最初的诗歌启示,你的诗歌中有很多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化用,同时你也很推崇纪伯伦等西方墨客的作品,你的诗歌创作受哪些人的影响比较大?东西方两种不同的诗歌传统,你是如何领悟接续的?
席慕蓉:我不知道,我没有系统地读过,但是我记得在喷鼻香港读小学时学古诗词的经历。那时正逢浊世,老师们实在都不是标准的小学老师,不像现在这样规规矩矩地从笔顺、拼音开始教,以是,我的孩子们都说我写字笔顺不对。那时候老师也跟难民一样,生活很苦,他们的学历可能很高,可是还得教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就让我们多背诵。我到现在还能背诵很多诗词,能把《琵琶行》从头背到尾,小时候背的这些东西就烙印在脑海里。读《古诗十九首》也是由于喜好,我当时就感慨,天哪,这些诗每个字我都认得,尤其前面几都城那么大略,但当它们组合到一起怎么可以这么美?
你现在要问我的问题,对我来说是个难题,我不是骄傲得不回答,而是真的没办法回答。我以前跟人家说,我没有受过任何诗歌和文学的教诲,可是后来想,我好好地上过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国文课,算不算受过文学教诲?到国外往后,我读到一些法文诗,像纪伯伦等人的,我觉得到音韵之美和翻译之难,这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感想熏染,没有系统性。
以古人家问我受谁的影响,我都以为很不好意思,可能连名字都说不上来。在绘画方面也是如此,我不会标榜自己属于哪个画派,我认为自己便是一个写生者。我在台湾住了这么多年,我可以说我喜好谁,但对他作品的来龙去脉和艺术特色不见得能说清楚。但我读他的诗,就知道他的东西了不起,比如商禽、痖弦、陈义芝,我以为他们的诗里有些东西是我永久进不去的,或者,我能进去但永久不会那么写,但是我很高兴有人那么写,而且写得那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青年席慕蓉。
新京报:你的诗歌创作高峰期是在什么时候?
席慕蓉:我以为是现在,是此刻!
我当然珍惜年轻的时候写下的诗篇,不过,我到现在才明白,过往统统的准备都是为了此刻,此刻正是一个创作上全新的出发点。所谓“高峰”不是别人对我的意见,而是我自身察觉的热度。是的,是一种追求的热度,如今的我,真是全心全意在追求我想要写的英雄叙事诗。从2010年夏天写出第一首《英雄噶尔丹》开始,到现在还没停滞,非常奇妙!
我自己曾经写过的句子竟然成真:“我相信,诗,只能从自己出发,并且是一个不可动摇、不被利用的自己。”到这个年事还能拥有“不可动摇、不被利用”的激情亲切,我知道,这是故乡大地给我的力量,我深深感激。
年轻的时候写诗和现在的状态是不同的,我最近揭橥的一首《绝句》很能解释这种变革,“昨日因此诗来寻觅,那躲藏着的自己;如今却以自己来寻觅,那躲藏着的诗。”
新京报:1949年之后,在台海相隔的情形下,台湾涌现了纪弦、余光中、洛夫、痖弦、商禽、郑愁予等一大批墨客,你与这些前辈墨客的交往多不多?
席慕蓉: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大很多,有的有过一些交往。我读的第一本当代诗集是余光中师长西席的《蓝色的羽毛》,那时候我在读中学,有一次堂哥带我去逛植物园,出来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买本书,我就在路边买了这本诗集。由于我之前也在文章里写过此事,很多人就说那是我的诗歌启蒙,但我以为不是。我很敬佩余师长西席,我们也常常互助朗诵诗歌,他对我也很好,但实在我在买这本诗集之前就已经写了两三年,我只是余师长西席的一个读者而已。
记得有一次,余师长西席来看我在台湾历史博物馆的画展,是用激光做的版画,他那天来了三次,他很喜好一幅《孤星》,就对我说“这一张给我做封面吧”,后来那幅画就成为他的诗集《与永恒拔河》的封面。我很尊敬余师长西席,他的学问那么好,对晚辈也很友善,但是真正开启我的写诗之路的实在是痖弦。痖弦一贯担当《联合报》副刊的主编,我投稿到《联合报》,他常刊登我的诗,还带着同事来我家看我作画,对我很鼓励。
那时候我还年轻,一下子给他寄了三十多首诗,我对他说,我不是要投稿,只是想请他帮忙看哪首好,哪首不好。他就真的用铅笔帮我在每首诗上画勾,再寄回给我,有的画一个勾,有的画两个或三个,有的不画,我就明白了那是他的评价。他曾说过一句话让我很受用,由于那时候我的诗集受到比较多的关注,很多刊物都向我约稿,还让我附上插画,有一次开会,他特地走过来对我说,“你不要沉沦腐化成一个‘写稿妹’,有些哀求你要懂得谢绝,好好地写自己的,不要谁让你写你都写。”这句话我听进去了,真的十分感激。
以是说,痖弦是我在诗歌道路上的引路人。我原来不会回答“受谁影响”这个问题,现在知道要怎么回答了,要感激你。我是从余光中师长西席的作品开始把稳读当代诗,然后是痖弦把我带上路,直到现在,我还会把正在写的英雄叙事长诗寄给他,请他帮忙提见地。我在《我给影象命名》一书里也写到,齐邦媛和叶嘉莹师长西席都“责备”我,而痖弦师长西席不好意思“责备”我,只是说我的叙事诗里该当有一些“埋伏”,所谓“埋伏”便是突袭,突袭进人的心里,让读者不会忘却这些句子所带来的惊喜交集的美好觉得。我原来是一个生手,进入所谓的文学界,我是蛮有自卑感的,我不是学者,没有受过专业演习,只是个闯入者,幸好有好的老师和朋友。
《我给影象命名》席慕蓉著,公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9月
新京报:你早期的诗作大多环绕爱情和人生主题展开,看重个人情绪的挖掘和抒发,你与丈夫刘海北师长西席的爱情很幸福美满,为何会写出那么多忧闷伤感的诗句?你的诗歌一样平常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出来的?
席慕蓉:我写诗须要一个很安静的环境,年轻时我有两个孩子要管,幸运的是有人帮我做家务,我紧张管孩子的沐浴和睡觉,等孩子的事都收拾妥当后,我就开始写诗。我的很多伤感的诗,都源自年少时所受的伤。由于战乱,我的少年在流落动荡中度过,跟随家人颠沛流离,白天像一只小野兽在森林里想办法逃跑,晚上再回到洞穴里逐步堕泪。由于找不到朋友,日记本就成为唯一的朋友。
有人说,席慕蓉设想了很多情境来写诗,但实在那些东西都是真实的。人在少年期间特殊敏感,自己受伤或者让别人受伤,很多诗也都是在寂寞受伤时写的。所有的墨客想要阐述的,都是自己的生命。诗是一个困惑的人用一颗困惑的心,在辨识着自己此刻的处境。我在诗中的感情,绝对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但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拟设。以是我曾经写过,“诗是挽留,为那些没能挽留住的统统;诗是表达,为当时无法也无能表达的混乱与热烈,还有初初萌发的不舍;诗,是已经明白绝无可能之后的暗自设想:如果,如果曾经是可能……”
新京报:你以前说写诗是从不强求的,但近几年写蒙古英雄叙事长诗,却“几次再三哀求自己去写,仿佛这天夜都放在心头的欲望”,为什么会有这种欲望?叶嘉莹师长西席说你的叙事长诗不如抒怀诗,这些诗歌造诣可能不高,齐邦媛师长西席也说你“不足刁悍,写不了史诗”,你对她们的评价和建议作何感想?
席慕蓉:之以是要写英雄长诗,是由于回到内蒙古老家往后,我创造了一个无比丰富的新天下,这个天下是外界所不明白、也不想去理解的,但对我而言是一个诱惑,我想逐步地把它们写清楚,算是给自己的一份奖品。别人说我是有义务感,是在守卫蒙古民族的传统文化,实在不是,我便是遗憾前半生没有办法仔细理解自己的原乡,遗憾自己民族的英雄处在一个被误解的状态。在草原上,族民气中世代传颂着的英雄人物,在汉文史籍上记载的却是极为表面的功过,乃至误解,我也不能说这些记载是缺点的,可是总以为那些阐明间隔游牧民族的时空原形太远。
我向叶师长西席坦承,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好,达不到渴望中的那个标准,可是这些年在心里翻滚着的都是这些英雄的业绩。她说,如果是生命自身散发的欲望,那就去写吧,唯有听命而行,才可能实现生命自身的哀求。因此就算诗的造诣不高,也是值得去完成的。听到她的见地,我仿佛统统都变得明朗了,没有包袱了。我非常感激叶师长西席和齐师长西席,现在我依然努力在写,一天到晚都在改。
从个人乡愁转向对游牧族群的关注
新京报:你的书写从个人乡愁转向对游牧民族历史文化和代表人物的关注,写下了歌王哈札布、丹僧叔叔这样的人物故事,这种转向是如何发生的?
席慕蓉:实在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我要感谢两位师长西席,一位是中心民族大学蒙古措辞文学系的贺希格陶克陶教授,他曾为我的《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写过媒介,把我对蒙古题材的写作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个人的乡愁,第二阶段是对族群文化的认识,第三阶段是更开阔的对大自然的认识。另一位是湖南师范大学的张弛教授,2016年在台湾东吴大学举行的“席慕蓉研讨会”,他揭橥过论文,研究我的写作主题和风格的转变,我很惊异他是怎么看出来的。2019年,台湾出版了关于我的研究文集,选了他们俩的文章。
我前半生没有办法理解自己的原乡,1989年当我46岁第一次回去时,以为自己已经老了,没想到此后的30年我还一贯在跑。近些年,在我母亲的家乡克什克腾的草原上,我追踪几位牧马人的生活,除了录音访问外,还与一位当地的拍照家互助,追拍马群的家庭生活,从小马驹出生之后开始记录。
2019年9月,席慕蓉参加“叶嘉莹教授归国执教四十周年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
新京报:你对游牧民族持续关注数十年,除了血缘成分,它的历史、文化和艺术对你有何分外吸引力?
席慕蓉:你进去之后就知道,我们上世纪60年代才开始所谓环保运动,而游牧民族要早几千年,游牧民族对大自然最为疼惜,知道如何跟自然和谐相处,里面的学问深得不得了。不要鄙视牧民,如果研究牧民跟大自然相处的各类细节,是可以写出博士论文来的。几千年来,游牧民族在那样薄弱的生态环境里生活下来,要知道草原不是天生就那么好的,草原的生产力是靠牧民、牲口和草原的和谐共处才得以维系和发展,而这些东西是包括我在内的受汉文化教诲的人不太理解的。不但是东方如此,西方人对欧洲北部游牧民族文化的理解也很有限,把他们放在一个阴郁的角落里。
如果我们把将生态掩护得这么好的族群视为后进,认为它在当代文明到来的时候该当消逝,那么,我以为这是不公正的。作甚当代文明?在很多人眼里,它彷佛等同于所谓科技文明,彷佛只有拥有科技文明才有资格活着,难道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人不是当代活着的人吗?我们对“当代文明”的定义不应该太狭隘,如果敢用“当代文明”这四个字,就得对当代地球上所有的生命负任务。我很喜好比尔·盖茨实行的“大历史”观点,如果把宇宙的全部历史浓缩成一天,那么人类不过是半夜才出来的。从某些角度而言,人类实在是可恶的生灵。以当代文明自居的人类,如果只是把打算机、移动通讯、远程教诲传给游牧民族,那对游牧文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是,如果到草原上大肆发展工业、农业,毁掉草原的活气,那就与“当代文明”的理念背道而驰。
新京报:你在《独幕剧》一诗中说,“没有一块地皮可以让我们悄悄休憩/当作是心灵的故乡/这也是我们最深的困惑/整整生平都要在自己的/家园里扮演着永久的异域人”。你们这一代在台湾被视作“外省人”,回到内蒙古虽然有大家庭的温暖和归属感,但同时也有着异域人的孤独,你如何处理这种繁芜的情绪?
席慕蓉:这首诗该当是刚回去的时候写的,那时候绝对是诗里所说的这种感情,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刚开始,对原乡的情绪完备掌握了我,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便是一个当代人类。昨天,一个朋友说蒙古人有很多悲悯之心。我说不对,不但是蒙古人有悲悯之心,是全部人类都有悲悯之心。对现在的我来说,不是国家和民族的疆界没有了,不是要做天下公民,我认为仍旧须要有不同的族群和文化,这样天下才会有吸引力。如果我把蒙古的英雄叙事长诗写出来,我会以为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全的蒙古人,由于我变成了完全的蒙古人,我才知道实在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的理解力让我变得对自己更宽容了。
席慕蓉(2013年,王纪言摄于喷鼻香港书展)
新京报:你们这代台湾人都有乡愁,现在的台湾年轻人对大陆的情绪是若何的?
席慕蓉:我不能替别人回答,由于没有不雅观察,我只能说说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尤其是女儿)以为我挺麻烦的,由于常常读一首诗或听一首歌就堕泪。在他们小时候,有一次带着他们去买童书,我翻到唐代墨客韦应物的《谐谑令·胡马》:“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那是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当时眼泪哗的就流出来了,两个孩子回过分问怎么回事,说“这是童书,你在哭什么?”我就给他们看这首词,我的女儿说“你便是麻烦!
”,然后把书放回书架里,而我的儿子比较知心,他把那本书拿出来,说“妈妈,我们本日就买这本吧!
”
后来我女儿到美国学音乐,她是弹钢琴的,现在在美国的大学里教钢琴演奏。1995年,她刚去的时候,有一次溘然半夜打电话给我说,“妈妈,我以前总是瞥见你听着唱片堕泪,以为你很麻烦,很无聊,可是我本日知道你为什么堕泪了,由于今晚蒙古族的图瓦合唱团来我们学校演唱,他们的声音一出来,我就开始掉眼泪,真是好奇怪。西方的同学也说他们唱得真好,可是只有我知道歌里的孤独与寂寞,彷佛跟我靠得很近,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哭了。”然后她说,“妈妈,你带我去蒙古吧!
”
我的儿子更是,儿子崇拜他的外祖父,外祖父健在的时候,他就去过蒙古国;后来外祖父走了,他特殊惦记,也随着我回到内蒙古。以是,你以为须要担心吗?从我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可以看到,只要韶光到了,他们对原乡的感情自然就会迸发出来。
新京报:读到你写的蒙古歌王哈札布的传奇故事,我特地找来他的音乐听,虽然听不懂歌词,但同样让我有堕泪的冲动。
席慕蓉:哇,他的长调真是不得了,你会以为那是从天上来的声音,长调一定要用蒙语唱,不能翻译,由于歌都是从母语里成长出来的。蒙古长调之以是被全球推崇,不单在于它的俏丽和困难,还在于它能把歌者和听者都提升到一个美好的高度,这个高度是在一样平常的生活里难以达到的,但又是从远古以来,每个人的生命深处都渴望企及的。能够听哈札布以为冲动,我们便是有共鸣的。
撰文 徐学勤
编辑 徐伟 走走
校正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