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黄家驹在尘世里擦肩而过。
当我在1994年知道他,并且迷上他时,他已在前一年作别人间。
然而,有的人是永久不会去世的,他们的去世亡,只是用一种最激烈的办法来分发自己。
就像一朵蒲公英的花,“呼”的一声,满天都是。
个中一颗种子,1994年,掉落在我的心里。
他说:“我以为自己背着吉他,就像背着一把宝剑。”
我说:“我以为自己听他的歌,就像被塞给一把宝剑。”
常常在薄暮时分,背对夕阳,驶上高速,驱车向东。
面前的统统都是金色的,暗暗的金色。
心情却是灰色的,浓郁的灰色。
这时,我就把一盘名为《光辉岁月》的CD塞进光驱,把音量调到最大。
把车速提到最高限速,在规矩限度之内放荡。
吉他声响起,我就主宰了天下,觉得自己可以和统统反抗。
我是一个他律的人。
如果这个天下没有交警,我一定会从后排摸出来一瓶酒,让自己从内到外像风一样。
风。
风四娘。
古龙在《萧十一郎》里塑造的角色。
她“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江湖,没有交警,也没有刑警。
她的“六最”,我只能做到“两最”: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
我连刀都没有。
没有刀的人,不配有英雄梦。
虽然朋友董小姐说:笔墨呀,也是刀。
做自己的主宰黄家驹的“刀”,是捡来的。
出生在喷鼻香港苏屋区,这个纸醉金迷的天下里最安静也最贫穷的角落。
童年黄家驹(右)搂着弟弟黄家强
少年时期,邻居搬走后,他在一片散乱中捡到一把吉他。
许多人的英雄,从一把捡起的吉他中出身。
17岁那年,他加入了一个业余乐队,被主音吉他手年夜骂:
“你弹得真是烂透了,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少年期间的黄家驹
他自卑、沉默,倔强,在暗暗中起誓一定要弹好。
他做过公司助理、铝窗、凉气工程、五金、电视台布景员,还卖过保险,一事无成。
叶世荣也卖过保险,他们俩加上邓炜谦、李荣潮,组了一个乐队。
黄家驹(左)与叶世荣任保险公司期间的照片(摄于1986年冬天公司的周年晚宴上)
在他人眼里,这彷佛是“废柴”们的业余。
1983年,《吉他杂志》办了一个吉他比赛,黄家驹和叶世荣想要参加,就要有个乐队名字,“Beyond”问世了。
他们得到了冠军。
1985年,一个叫黄贯中的大专美术生加入了Beyond,成为吉他手。
你可能不知道他,但你肯定知道他老婆——朱茵。
有点专业的样子了,他们决定做一场演唱会。
Beyond 左起:黄家驹、叶世荣、黄贯中、黄家强
黄贯中会画海报,就卖力画海报。
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经由艰辛预备,终于万事俱备,一声划弦,演唱会开始了。
还没有结束,人已经走了一半。
这个地下乐队,“旗开得败”,亏了6000元港币。
但有一个人看到了他们,他是个音乐经纪人,名叫陈建添。
(1988年10月14日,BEYOND一行八人乘飞机到达天津机场。除了BEYOND四子外,还有经纪人陈健添、唱片监制王纪华、演出助理李后云、填词人刘卓辉)
他们有了更多机会,逐步成为了喷鼻香港地下乐坛老大,——不要看漏字,是“地下”乐坛老大。
“地下乐坛”是什么意思呢?
在当时,便是“没多少人鸟你”的意思。
他们做“后朋克新浪潮”“重金属”“艺术摇滚”“华美摇滚”,也从英语摇滚到粤语摇滚,但只有极少数人感兴趣。
地下时期相称于地狱时期。
只不过,相由心生,有的人能看到希望。
我最喜好的一首歌,不是《夸夸其言》,不是《光辉岁月》。
是《再见空想》。
这便是他们地下时期最主要的代表作,在1986年8月面世,收入同名唱片。
“几许将烈酒斟满,那空杯中。
藉着那酒,洗去悲哀。
旧日的知心好友,何日再见;
但愿共醉,互诉往事……”
至今,一旦听到这首歌的前奏,我就像唐三藏掉进了无底洞。
黄家驹说,写出这首歌的时候,实在太愉快,几个晚上都睡不着。
这盒磁带,卖了2000份,在当时是他们的顶峰。
那时,谭咏麟的一张专辑,均匀销量是200万。
没有关系,黄家驹很愉快。
他读书那么差,数学那么烂。常常逃课,一无是处。
但在这样的音乐天下里,他做自己的主宰。
1988年,他们到北京都城体育馆开专场演唱会。
1988年10月,Beyong摄于背景都城体育馆后台
没有红毯,没有粉丝接机,没有烦人的代拍或者直播跟拍,你能想到的跟明星干系的统统,统统没有。
喷鼻香港直飞北京,一个人要多800元,以是主理方让他们先坐火车到广州,再坐飞机到天津,又坐火车到北京,历时两天,入住燕京饭店。
路上饿了9个小时,到了酒店被丢下不管。自己出门找吃的,又被“宰客”。
只有一个人是激情亲切的——崔健。
10月15日,他到首体排练场探访,和黄家驹做了互换。演唱会当晚,黄家驹唱了一首《空空如也》以表回应。
1988年10月17日,Beyond在演出结束后的第二天,登上了长城
他唱得很棒,不仅仅是由于嗓音。
由于他空空如也。
他在自掏腰包补了800元的机票钱之后,才能直飞回到喷鼻香港。
超 越“Beyond”的意思是超越。
这个名字若何出身,已经无法考证。
事实上,关于他的资料非常有限,我只能买到一本传记——那是一本写得非常烂的传记。
聊胜于无。
但这个名字,的确符合了冥冥中的宿命。
超越,超越自己,超越时期。
我对神秘主义没有太大的兴趣。
所谓宿命,都是社会学意义上的。
宿命=天赋+努力+境遇。
天赋又包括天生的才能与性情。
黄家驹首先超越了自己。
按照剧本,他该当先是苏屋区的一个穷小子,扮演过很多底层角色;然后一事无成,人到中年,油腻不堪;末了穿着白背心、大裤衩和蓝色塑料人字拖,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但他不是。
他在1989年,以一首《真的爱你》横扫华语天下。
那时我们家还没有录音机,我是从村落里别人家的窗户外听到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唱。
然后,有《午夜怨曲》,有《灰色轨迹》,有《光辉岁月》,有《AMANI》,有《喜好你》,有《谁伴我闯荡》,有《情人》,有《不再犹豫》……
故事颇多弯曲,本文不再详述。
总之,他红遍两岸三地。
一个地下歌手,火了,意味着空想实现了。至少本日是这样。
但这不是黄家驹想要的。
黄家驹也不在乎任何形式(物质或措辞)的褒奖和赞许。
他说,生命不在乎得到什么,而在乎做过什么。
1988年后,Beyond获奖变得频繁。黑豹乐队鼓手赵明义回顾,他们领奖下台后,黄家驹在后台拿一支球棒,把奖杯击得粉碎。
“当时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震荡。”
这便是黄家驹。
1991年,Beyond在喷鼻香港红磡体育馆开了演唱会,成为第一个在这里开演唱会的乐队。
为什么是第一个?
由于这里太大,一样平常的乐队不须要这么大的地方。
他们红了。
然而,“虽然红了,但是不愉快,要做很多无聊的事情”。
最主要的“无聊的事情”,便是要按照公司的哀求,去电视台参加娱乐节目,玩各种游戏,增加曝光度。
体谅我是这么直接——相称于《快乐大本营》。
这种东西,便是从90年代的喷鼻香港抄过来的。
于是黄家驹说:“喷鼻香港只有娱乐,没有乐坛。”
beyond与草蜢 、刘德华、张学友、曾志伟、谭咏麟等人的珍貴合影
很多人不爽,但Beyond回应说:“只要身为音乐人,便有资格揭橥见地。”
他动了去意,想去日本。
那里,想必是一片艺术和空想的乐土吧。
从这里开始,他就超越时期了。
超越便是永生,问题是,永生如何到来?
怕有一天会跌倒时期,看上去是韶光意义上的,但在特定时间点,实质上却是空间意义上的。
最大的可能性是,多数空间都同处一个时期。
以是你可以超越空间,却无法超越时期。
日本可能韶光上比喷鼻香港更前辈,但空间上比喷鼻香港更逼仄。
就像现在喷鼻香港在许多方面依然频年夜陆更前辈,但人们的未来却更受限一样。
物价高,屋子小,没有窗帘,就用报纸。黄贯中个子不高,却可以躺着用脚碰到房间内任何地方,“根本不用遥控器”。
这便是“华语圈第一摇滚乐队“在日本的处境。
黄家强打游戏过日子,黄贯中从滴酒不沾到借酒消愁,不会吸烟的叶世荣学会了吸烟,黄家驹的吉他落满了灰尘。
“这个天下已不知不觉地空虚……”
不过,Beyond真正有思考深度、超越个人体验而进入家国关怀的歌曲,紧张是在日本完成的。
从他们在日本完成的两张专辑的名字就可见一斑:《连续革命》和《乐与怒》。
这两张专辑里,有《夸夸其言》《遥望》《长城》《农人》《命运是你家》。
《夸夸其言》里唱:
体谅我这生平不羁放肆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遥望》的声音如此悲凄:
让雨点轻轻地洒下,却把忧郁再粉饰,像碎星闪闪,于天空叫喊你……
《长城》在回顾:
围着老去的岁月,围着事实的原形,围着浩瀚的岁月,围着希望与空想……
《农人》里的确是中国农人的写照:
见面再喝到了熏醉,风雨中细说到心里,是与非过眼似烟吹,笑泪渗进了老井里,上路对唱过客乡里,春与秋撒满了希冀,夏与冬识破了死活,世代辈辈永久紧记……
《命运是你家》是一种孤独的命运抗争:
从没埋怨,苦与他同行,迎着狂雨,伤痛的灵魂,不经不觉里,独行……
词与曲,本日听来,都如此“动其心”,但在日本,却不是他们想要的样子。
在喷鼻香港,他们都是自己编曲,但日本公司安排的专门编曲的制作人,把歌曲都做得特殊美。
想想吧,在落英缤纷的樱花树下唱着摇滚……“软性摇滚”。
太美,就太软。而他们不喜好太软。
黄贯中火了:你们大老远费尽力气去签一个喷鼻香港乐队回来,目的便是为了把他们都变成日本人吗?
他说:“我快分裂出其余一个自己了,其余一个非常摇滚的黄贯中,站起来问自己:‘你现在他妈的在干嘛?’”
……
游戏还得玩,商业法则在哪都差不多。
以是他们每天都和经纪人吵架。
还是黄贯中的话:“不是说到日本有大一点的天空吗?大一点的天空不就意味着不用玩游戏吗?结果不是,一来便是玩游戏……肉在案板,抱怨没有什么用。”
黄家驹的脾气没有黄贯中火爆,但在这个团队里,最压抑的便是他,由于他是灵魂。
他想,这样的“乐土”,还不如在喷鼻香港做自己喜好的音乐,哪怕是纯音乐。
这时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自由是何等主要。
这时,你会不会想到窦唯?
“作为一个创作人,一定要有一个旷达的心。”
这番话,是他在电话里对朋友刘宏博说的。
通话结束前,刘宏博问他一会干什么去,黄家驹说,有个节目要上。
玩游戏。
这个节目,便是1993年6月24日,东京富士电视台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日本收视率很高。
日本韶光凌晨1时,录制开始。
在一个名为“对决Corner”的游戏环节中,12名高朋分组比赛。
台上湿滑,有些人滑倒了,撞向台后的背景板,背景板倒了,黄家驹和主持人内村落光良掉到3米高的台下。
内村落光良没有大碍,黄家驹头先着地,陷入晕厥。
日本韶光1993年6月30日下午4时15分,黄家驹去世,享年31岁。
“体谅我这生平不羁放肆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逃离游戏,去世于游戏。
空想不去世黄家驹,草根出身,没有上过音乐学院,乃至不懂乐谱,但他创造了什么,全球皆知。
以是一贯和他互助的刘卓辉说:“除了天才,还能说什么?”
黄家驹去世一年后,1994年,魔岩三杰红磡演唱会之前,三杰之一的何勇说:“喷鼻香港只有娱乐,没有音乐。”
这句话是不是特殊熟习?
台湾音乐人罗大佑干脆就说:“喷鼻香港没有真正的音乐人,除了黄家驹。”
除了黄家驹,我也喜好其余一些喷鼻香港歌手。比如谭咏麟、陈慧娴。
但同时,我也附和罗大佑的话。
个中最根本的差别,就在于“空想”二字。
多年前,我在广州花城广场大剧院,跟朋友谈空想。
朋友说,话题是你提起的,如果是不熟习的人,我会以为你是个精力病。
的确如此。
谈空想,彷佛早已是一件风趣的事情。
我本来也本该这样想的,糟糕的是,我在1994年遇上了黄家驹。
黄家驹说:
“自由是我的欲望,如果旁人不干涉我干任何事,多好!
”
“如果没有音乐,我会去世。”
“只要有音乐,就不会有天下末日。”
“音乐不是娱乐那么大略,是生命里面一个节奏。”
“我以为我们的歌曲,并不是用来娱乐,是用来欣赏的。”
“好奇怪,有些艺人能够装出笑脸,明明不是很熟的,见面时却相互拥抱扮亲热。为什么?我却不愿意做木偶,对人强颜欢笑,音乐人只需做好音乐。”
“有人说我们的歌好惨,好可怜,我不同意。生活里确实有很多无奈,但我唱歌不是要见告别人我怎么惨,怎么可怜。”
“下面我们要给大家带来的一支歌,歌名就叫《再见空想》。”
……
再见空想的意思,便是空想不去世。
多少次,我写过同样的一个命题作文——《空想不去世》。
每一次,我都乐意写,就由于黄家驹。
这篇文章,怀念的是黄家驹,不是Beyond。
由于黄家驹不在,就没有Beyond。
黄贯中、黄家强、叶世荣,都是精良的音乐人。
但精良,和领袖不是一回事,他们不可能闯入我的精神天下。
是谁杀了黄家驹?
喷鼻香港,还是日本?或者哪个电视节目?
都不是,是1990年代。
我就发展在那个年代,本该当被杀去世,但还苟活。
到本日为止,一贯这样的一根筋,很大程度上便是由于1994年,那一次惊艳的阴阳对撞。
他见告我,人生实在可以很开阔。
是的。
我一贯努力把这样一份精神,通报给我主要的朋友,本日他们已经是小朋友。
人们常忘却了自己是谁。
少数人会偶尔想起,然后便是一阵痉挛的疼痛。
多数人再也不会想起,直到人生终点。
人和机器的界线,日渐模糊。
前些日子,有个朋友要离开,都门帐饮无绪,我饮下一杯烈酒,对她说:
“人们冒死事情,努力地生产自己的穷苦。”
我脑筋里总会冒起一句话:
“你现在他妈的在干嘛?”
作者 | 熏风窗常务副主编 李少威
编辑 | 何焰
排版 | 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