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5日,杭州。杭州首家苹果零售店(Apple Store)的书法外墙。(图/ 视觉中国)
采访作家张大春之前,内心十分忐忑。
毕竟他曾一度让作家阿城“惊得魂飞魄散”,在发言间隙会溘然向朋友抛出诸如“王安石北宋某年有某诗,末一句是什么?”之类的问题;他在歌手周华健专辑《江湖》中担当作词人,歌词中穿插的历史典故,难度堪频年夜学汉语专业考题。
与张大春认识的女作家朱天文称其小说没有弱点,梁文道说他是小说家中“武器最齐备的侠客”,司马中原评价他是“野鬼托生的文学怪胎”。
张大春自己则借班固“小说谓之稗说”的譬喻,写下:“说小说如稗,我却满心景慕。由于它很野、很自由,在湿泥和粗砾上都能成长。人若吃了它不好消化,那是人自己的局限。”
过去几十年里,张大春曾不断质疑“我们是在用汉字写西方小说吗”,呼吁作家利用更多中国土生土长的叙事手腕。
在他看来,很多作家都是经由模拟走上创作之路的,因此写作模式大都脱胎于西方小说。
张大春偏爱用“说书人”的办法讲故事,将信手拈来的史料与典故穿插个中,如中国画的技法一样平常,由一处晕染开来,顺着笔触皴擦点染。
他同作家金宇澄磋商中国小说的传统时,对《繁花》表达由衷讴歌:“金宇澄很会发挥这种闲聊处宕开一笔、越宕越远的写法。我认为这是充分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学实质的阐述方法,不断渲染、弥补、添补小说的文本内容。”
除了当作家写小说,张大春还在电台主持节目、在大学做老师、在网络上评论时势,跨界互助亦搞得风生水起。
他不仅与周华健差错作词,还给吴兴国的新编京剧写戏词,给侯孝贤的《悲情城市》、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做编剧顾问。
一言以蔽之,张大春是一位用深厚才学作底气、生性洒脱、狂放不羁之人。
同这样一位老师磋商非主流火星文、颜笔墨、抽象话、盛行词“yyds”“绝绝子”“nbcs”“咱们便是说”,不免会担心由于某句粗浅的表达触怒对方,更不用说疑虑知识储备不足,害怕被溘然抛来的问题噎得讲不出话。
然而,事实证明,这统统只是庸人自扰。这种杞人之忧,同这次采访当中试图磋商的“对中文未来的忧虑”,乃至在某种程度上遥遥形成奥妙的呼应,十分耐人寻味。
面对的各类疑问,张大春表现得耐心十足,并时时豁达地笑上几声,碰着想要延展的话题,还会讲一句“我展开说一下啊,只讲一分钟”,发散思维一分钟后,便再度将话锋收束回来。
张大春今年65岁,他称呼自己为“老人家”,每天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坐到桌前洗净羊毫,撤除电台事情的几小时,他大部分韶光都坐在画毡前用羊毫事情,譬如给朋友写信、做读书条记、写札记、给家人留便条,每天最少写2000个羊毫字。
这是他的个人爱好,也是一种自我哀求,“人无法哀求社会或大众按照个人意志行事,这时候就更该当做好自我哀求”。
有时上网的时候,张大春也会看不懂那些网络盛行词汇,但他不忧虑,更不用极,他更乐意套用那句中国传统古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来将统统看淡,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磨,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要对汉字多一点信心。”
2018年2月8日,西安。碑林博物馆中的国宝级文物《石台孝经》。(图/视觉中国)
以下是《新周刊》与张大春的对谈。
《新周刊》:不少人感慨当下网络盛行词汇越来越看不懂了,豆瓣乃至有一个有15万名成员的“网络黑话指南”小组,学习各种缩写和新梗,你如何看待诸如“yyds”“绝绝子”“nbcs”的网络词汇?
张大春:这些笔墨都是有生命周期的,存活韶光很难超过一个世代。
“梗”的涌现便是为了方便快捷地表达某种感情,它们从出身伊始就不会希冀几百年后还有人看得懂,盛行一段韶光,疲倦了,腻了,也就乏人问津了,笔墨有自己的新陈代谢。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yyds”一定会逐步淡出历史舞台,与此同时,也会有新词取而代之,这是一定规律。由于这些词语无法承载历史文化的重量,它们是即生即灭的,用不着为此心坎不安。
我记得几年前的盛行热词“不明觉厉”“喜大普奔”,听起来跟针言似的,套用一个针言的壳,形成一种对原有文化载体的揶揄,夹杂着一点反讽的意味,但后来用的人也很少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些词语的涌现,颠覆了原来的语境,考试测验做一些不同以往的表达,不应该被一味训斥,它实在表示了年轻人对付一成不变表达的不耐烦,对付字字都有标准答案、处处都被规范限定的一种小小叛逆。
《新周刊》:有很多人表示自己患上了“笔墨失落语症”,很多时候明明内心百转千回,有诸多繁芜感情,可一张嘴,却只剩下网络词汇,你怎么看待这种情形?
张大春:为什么一张口就要复制粘贴呢?由于复制粘贴快啊。
如果想在几秒内给出有效的回答,迅速作出回应,选择复制粘贴来的“梗”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认为有失落语症的存在,哪怕一个青少年大部分韶光都耗在网络上,习惯用各种网络盛行词进行表达,也不一定会失落语,由于来自生活中其他面向的笔墨刺激,并不会因此消逝,他也一样会理解常规的笔墨沟通办法,自己也会用常规的办法来表达。
放到一个大的文化框架下来看,我们的汉字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根本很稳定,绝不会由于一些盛行词汇的涌现就触及根基,我们还是要对汉字多一点信心。
笔墨的发展大概可以分为“约定”与“俗成”两个面向。
俗成是民间盛行的讲法,约定便是硬性规定的哀求。
在一个足够长的韶光里,约定和俗成不断影响,文化也随之不断扩充,兼容并蓄,这个中有着很强的原谅度和延展性,并不会呈现出誓不两立的狰狞状态。
我曾说一个字长途跋涉来到我们面前,早已不是它出发时的样子容貌,它是变革的,也会找到最适宜、最丰富的表现办法。
《新周刊》:这些缩写词本来是小圈层内部的“黑话”,类似于某种“圈内措辞”,为什么终极会导致全网盛行?
张大春:过去帮会中的“黑话”,是不肯望外人听出个中蕴含的秘密,还要用来验证对方是否能答得上来,不懂“黑话”的人,就证明不是自己人。
现在的盛行词汇是没有以上特性的,它毫无秘密可言,差异可能就在于我比你早知道,用得更早,而且它是没有理解门槛的,不懂也没紧要,不会因此而精神紧张,产生包袱,以是它们才会迅速盛行开来。
如果说读书的乐趣,是碰着懂的人产生自有其相互会心的秘密,那讲这种“圈内措辞”也算是一种乐趣。
很多时候大家聊到这些“梗”,也是抱着一种游戏心态,恰如一件时髦商品,装饰自己的表达,沟通者之间彼此心领神会。
《新周刊》:你以为平台在盛行词的传播中起了多大浸染?
张大春:这里我想展开讲一下“梗”字的来源。
实在一开始它的本字是“哏”,意为经由措辞的组织铺垫,终极达到笑剧效果。
一个哏对应着一个包袱,抖包袱的目的,便是引得大家发笑,这个词在曲艺界用得比较多。
将“哏”误写为“梗”,最早可以追溯到演艺圈,艺人们讲“哏”,但是字幕打成“梗”,后来就一贯沿用了下来。
以是你说梗的流传,除了网络平台,是不是也有电视台的任务啊?
在我看来,即便平台通过算法和运营,特意放大某些内容的声量,加速梗的传播,它就能使一个短命的、没有文化承载重量的措辞符号变得更龟龄吗?不会的。
2019年3月29日,深圳。一家咖啡店以初代QQ元素支配。(图/视觉中国)
《新周刊》:有人总结近两年笔墨的演化为“火星文—缩写—抽象话—表情包”,是一个逐渐去笔墨化的过程。在你看来,这背后反响了若何的文化变革?
张大春:我特殊爱用的一个表情是用手遮住半张脸,嘴巴在笑,眼睛却流出泪水,表达一种哭笑不得的感想熏染。
有时候一个不足,还要持续打好几个,真是赛过千言万语。
“你这样做,我真是哭笑不得,一韶光不知如何是好”,是不是听起来特殊隆重,觉得怪怪的?但表情包就不会,能很好地化解这种尴尬。
以是,我不以为去笔墨化会侵害到文化,它更有效,比笔墨来得更直不雅观,这便是它的厉害之处。
如果说不止一个世代的年轻人都喜好一轮一轮地去笔墨化,那么背后的缘故原由该当是笔墨不足用,无法承载更多的表达。
《新周刊》 :不知你是否把稳到,社交媒体上表达感情的符号越来越“通胀”了,之前一个“哈”可以表达的感情,现在至少要打五个,如果对方打少了,也会瞬间脑补出冷漠的语气。
张大春:我以为这可能更多表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见得是笔墨符号那么大略。
这解释大家在线上沟通时,对彼此的诚挚度,更敏锐也更疑惑了。
如果真能通过“哈”的多少来判断诚挚,两个不足就打五个,五个不足就打十二个,哈哈哈。
《新周刊》:“Z世代”又被称为“网络一代”,他们在发展过程中深受互联网的影响,有的小朋友乃至在考卷中都利用网络词汇,对此你会有担忧吗?
张大春:这点我倒不太担忧。
4年前,我去济南给一群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上课,你知道小朋友有多严格吗?
我写“歡”字,写完之后,有小朋友举手说老师你写错了,末了一笔该当是一个长点,但你写的是捺。
你看吧,他讲究得很。
这个学校对学生的笔墨教诲肯定是十分讲究的,但同时我也会模糊担心造成某种程度的“反弹”。
要知道很多古帖上练习书法时,一捺跟一个长点并没有多大分别,那种个性活泼的小孩,可能就会试图寻衅威信,想要跟老师分辩究竟怎么说才是精确的。
我担心太教条反而会揠苗助长。
上学的时候,我们都学过一门课叫“运用文写作”,老师教我们如何写便条、如何发邮件、如何写信,问候语放在什么位置,结尾处应该要空格,有很多固定的格式,有很多细微的讲究,可以说,我们小时候都曾受过严谨的运用文写作演习。
可等我们一考完试,这些东西基本全都还给老师了。
不用书中规范化的东西,我们一样沟通得很好,以是没必要杞人忧天,时候追求笔墨的意义,哀求一种严整的措辞规范,文化教诲该当是活泼且自主的,不应该被当成一种工具。
在轻松的氛围中,人们可以自由做选择,乐意被文化浸润的浸润,不愿意被浸润的也可以选择在察看犹豫看,过分哀求同等性,
追求所谓的意义,就会失落掉意见意义。
《新周刊》: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写道:“我的措辞的界线意味着我的天下的界线。”措辞是人类思考天下的工具,而现在很多人的表达大都通过梗和表情包来实现,这是否意味着思维能力的退化?
张大春:举个例子,我特殊喜好看有些网友写的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球评,一看便是深谙门道的人写的,用语非常活泼有趣。
我常常会想,如果没有火星文,没有这些网络热词,他们的文章会不会如此有趣。
我并不是说他们的文章当中用到这些笔墨符号,而是说有趣的表达一定脱胎于全体世代的文化氛围,网络作为一种分享、表达态度的管道,如果能更多元、更原谅,就能产生更多有趣的表达。
人是会自主思考的,也须要思想,不足用的时候,自然就会去探求,倘若思想无法知足现状,自然就会去思想的边陲上开疆拓土。
我曾在《见字如来》中写过,字,反响了每一历史阶段的现实处境和代价取向。
字的意义有时膨胀,有时萎缩,随时人而决。
措辞无非是一种承载思维能力的工具,存在即合理,如果不好用,就不会盛行,不盛行便会逐步消逝。
以是,我不以为这些笔墨符号的变革能取代人们对付思维的探索,我不认为它能有那么大的法术和魔力。
《新周刊》:你曾在《认得几个字》中写到,“你每得到一个‘最’字的答案,彷佛就对这个天下的边缘多了一点理解,可是偏偏这个天下是不断在改变的,说不定本日你知道的‘最’到了来日诰日就不‘最’了,这一分钟你相信的‘最’,或许早在上一分钟里也已经不‘最’了”,可以结合笔墨聊一聊吗?
张大春:我们对天下的认识是不断变革的,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同样,网络措辞的盛行也不会停滞,无须做极度设想,亦无须杞人忧天。
不能哀求人们对每个汉字都有充分的理解和体会,这不现实。
不过如果对汉字感兴趣,就会创造个中蕴含着很多乐趣,比如说这个“最”字,你知道它的本义是什么吗?
“最”的本义是搪突攫取,犯而取之,从曰,从取。
是不是以为跟现在的释义差别挺大的?
你可以考试测验用一个名为“汉典”的网络工具,《汉语字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的笔墨释义都能通过这个网址查到,用不了太多韶光,三分钟就能搞定,好玩啊,越咂摸就越故意思。
《新周刊》:你每天练习书法有什么心得体会吗?
张大春:汉字的演化过程经历了数千年的历史,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草书、楷书、行书,等等。
用书法写字,已经形成一种独立的意趣、一种独立的代价。
一个汉字可以有多种写法,你可以从字帖里找到很多异体字,也不见得是完备统一的。
羊毫在纸张上快速流转,铁画银钩、龙飞凤舞,不断衍生出新的美学,讲究流畅、讲究生动、讲究鲜活,有各自的章法在里头。
我不是书法家,只是纯挚地喜好,也不敢讲太多。
《新周刊》:在你看来,雅正的措辞是必要的吗?
张大春:对付我从事的事情来说,是绝对必要的,我个人还是有一些比较吹毛求疵的讲究,咬字准确,语气完全,对音韵、音调、字音等都有一套自我哀求。
这跟我这么多年电台的事情也有关系,但现在电台DJ已经没什么门槛了,变得没那么多讲究,以是这些必要,也就逐步变成了自我哀求。
我的父亲特殊喜好查字典,碰着模棱两可的,他就说“查查字典吧”,我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气,但做这些就显得我比较有文化吗?
完备不会,纯粹便是我个人的好奇,而且我能从个中挖掘出意见意义来。
你不能哀求所有人都这样,对每个字都有充分的认知,不能哀求大家不用“yyds”,这些笔墨的盛行,并不会屈服法条的牵制对不对?
我今年65岁,是个老人家了。
中国有句老话叫“儿孙自有儿孙福”,几千年的文化流传下来,具有很强的原谅度和延展性,我更乐意把流传下来的笔墨,火星文、缩写以及时下各种盛行词汇当成子孙来看待,我以为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有儿孙磨,无须担心。
《新周刊》 :火星文、“hold住”、“酱紫”、“886”这些盛行词险些已经绝迹了,是否正如你所说的,无须理会,韶光会给出答案?
张大春:是啊,笔墨会自行新陈代谢,乃至说物竞天择,保留下最得当的表达,这些自然消逝的,便是儿孙自有儿孙磨的结果,被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