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作文

　　她住的偏僻，偶尔有人经过她家门口，会冲里面喊两句，就当打过招呼了，当然，里面永远都不会有任何回复。也许她某天晕倒、病死、或老死在这间小小的石头房里，也没人会知道。如果真的就此沉寂，和父母团聚，倒也好。我周末回家的时候，都会提着奶奶给她的一大袋食物去她家里，送给她。她有时清醒着，会朝我腼腆地笑笑，做一些麦饼让我带回去吃，但一般情况下都是面无表情瞥我一眼，指指灶台的方向，然后一声不吭地继续做她的事：睡觉、发呆，或是唱歌。她的声音很美，听说以前读书的时候是班里的文娱委员，有一副珠圆玉润的好嗓子，就算现在有些神志不清了，也总爱唱歌，只是唱得很小声，也听不清歌词，像是在倾诉她与世隔绝般的生活。

　　傻子安安静静地待了一年后，也没惹出什么事儿，于是村里的人也渐渐把她淡忘，只在遇见时偶尔打趣几句。也有人传言说傻子不傻了，就是呆了点儿。可是不久后，就出了事。

人间喜剧作文知识百科

　　寒假的时候，在路上听见有人风言风语地说傻子又傻了，整天见着男人就脱衣服，一丝不挂地往人身上黏，还不害臊地说要帮别人生孩子，这不是傻了是什么。街头巷尾那些女人嘴里的话只能听一半，还有另一半八成是凑字数的。奶奶一直都这么对我说。所以我也是半信半疑地去告之奶奶。奶奶年龄大了，几乎不再出门，她听闻后面容缠上了忧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撑着身子站起来，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把蔬菜水果都拿出来装进一个很大的蓝色塑料袋里，摆手示意我过去。她弓着背站在桌子旁吩咐我：“把这些给你姑送去，和往常一样，就说是她妈托你来送给她的……如果她这回闹……就算哭了，或者冲你吼，你也不要怕，只管把东西给她，她不会打你的……她也不是真糊涂，总会清醒的……我过几天身子舒坦了，就去见她。”

　　我再见到她的时候，距离上次已经一个多月了。我敲门，无人回应。习以为常地推门而入，一股潮湿难耐的臭气扑面而来，昏暗的空气中似乎到处都飘散着灰尘，呛得我直咳嗽。我轻喊，“姑？姑？你在吗？姑姑？”安静得诡异。我只好把东西放在灶台上，去她房间找她。兴许又睡着了。她似乎有嗜睡症。当我推开她房间的门的时候，一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差一点就被门槛给勾摔倒。稳了稳身子，摸出手机，凭着亮光去摸索房间里的灯，还没摸到开关的时候突然听见有啜泣的声音，望去竟然有一个红色的亮光盯着我看，我被吓了一跳，以为闹鬼，紧紧地抓着手机一动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啜泣声还断断续续地在响，接着响起了猛烈咳嗽的声音。我寻声望去，似有一个人影半坐起来，伸手去扯了什么，忽然之间，亮如白昼。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住眼睛，适应之后就愣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见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脸色涨红，咳得厉害，捂着胸口剧烈颤抖，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似的。这么冷的天竟然穿着一件背心，更诡异的是床脚还燃着一片蚊香，立刻明白刚才盯着我看的“鬼”竟是它，哭笑不得。

　　她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把我的思绪拉回了这间小屋子。她坐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我了然，小跑到厨房，幸好热水壶里还是温的，应该放了一两天了。我倒满水，端着一个不锈钢碗进去，把碗递给她。她不接过来，固执地抓着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满脸的防备。我冲她笑，“是你姆妈让我来的，喝吧。”她一听到“姆妈”二字表情便立刻放松下来，乖乖地接过碗喝水。

　　“姑，你生病了，有吃药吗？”我问她。

　　她望着我不语。

　　“你的姆妈说生病了咳嗽了要吃药，你吃了吗？”我又问。

　　她摇摇头。然后放下碗，手伸到枕头里面，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干瘪的钱包，钱包是皮革做的，此时已经破的只剩下几小点皮了，像秃头上仅有的几根毛，拉链早已生锈，她翻开给我看，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一分钱。

　　“你在这里等我，你姆妈说要你在这里等我，你姆妈给了我钱让我去帮你买药给你吃，在这里等我，是你姆妈说的，知道吗？你姆妈还说你要穿保暖内衣才不会生病，她说要冬天不可以点蚊香，你姆妈说的，知道吗？”我又重复了好几遍。直到她点头答应。走之前把她的保暖内衣找出来放在她被子上，又把热水壶拎到房间里，放在她的床边，就算她不小心把水倒出来了，也伤不到自己。

　　等我买好药重新跑回来的时候，她房间的灯又灭了。我正欲开灯的时候，听见了她的歌声。这是我第一次听懂她在唱什么。不同以往，这次她的声音非常低沉沙哑，宛若绝唱。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别让我离kai你，别让我离kai你……”到了最后她不断地在重复吟唱这一句。别让我离kai你。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的时候，我以为她已经结束了。可是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我急忙开灯。

　　她已经穿上一件起满了小球的保暖内衣，蚊香也已经熄灭，热水壶也毫发无损地放在地上。但在我眼中所见的只是一个满脸憔悴、痛苦、压抑和思念的孤独女人撕心裂肺地像个hai子一样仰头嚎啕大哭，口齿不清地喊着些什么，双手用力地揪着被子，泪如雨下。又哭又叫地绝望着。

　　我不知她的过去，更看不清她的未来。任何语言在大悲面前都是笨拙的。我默默地把药放好。静静地坐在她身旁，陪了她很久。她哭累了就唱，唱痛了就哭。直到筋疲力尽。我煮了碗面条让她吃下去，又给她吃了药，才回家去。她所承受的，是长久以来孤独地面对着自己的绝望，还有一切过往。

　　我这么迟才回家，奶奶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没问，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动作迟缓。只是口中一直喃喃自语。

　　“何必呢，何必……”

　　又过了几天，我从补习班下课，回家的路上经过菜场，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大群人，而且势有越来越多的情况。人声杂乱不堪。我隐隐约约听到几个词。

　　傻子。不要脸，脱衣服。

　　我几乎是冲到了人群中。

　　脑子在一瞬间空白，随即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将我淹没。扯入人心的海中。

　　她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和背心，然后我看着她把背心慢慢慢慢脱掉，露出胸罩，雪白的乳房挤在其中，像是会反光似的，刺得我眼睛生疼。

　　所有人都用力往前挤，都想再靠近些，看得更清楚些。我被推着，越来越近，无能为力。

　　“谁要我帮他生hai子？我帮你生hai子，你带我走……生孩子……”她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像是一句咒语，只要她诚心地说满十万遍，就能够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有男人吹口哨，轻佻地喊着，脱！脱！脱！有女人的厌恶的咒骂声，不要脸的狐狸精！伤风败俗！有hai子的疑问声，妈妈，她为什么脱衣服？不冷吗？

　　她去扯别人，抓住看轻她的每个人，一个一个地问。“你要我帮你生hai子吗？我可以帮你生hai子。只要你带我走。”

　　“你脱光了就能生了呗。”冷嘲热讽的嗤笑声。

　　“怪可怜的，帮她衣服穿上送她回家吧。”

　　“呵，你倒是去做啊。”

　　“你为什么不做？演戏给谁看！”

　　“那你呢？！”

　　那你呢。帮帮她。救救她。求你了。你只需要走几步。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裹住她的身体，然后带她回家。这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是傻子，没人会怪她的。

　　对啊。她是傻子，也没人会怪你的。

　　我看着那群男人，他们先是道貌岸然地指责她，然后色眯眯地观赏这场戏，尽是乐享其成的轻浮。脸上的肉笑得直颤，一抖一抖的，仿佛两条大虫在脸上扭动，喉结时不时地滚动，咽下一口又一口恶心的口水；我看着那群女人，她们怪声怪气地大声尖叫，成群结队地现场编出好几个版本，用尽所有的污言秽语来辱骂她，轻蔑地上下打量她，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一会儿之后又重新继续谩骂；我看着那群不谙世事的hai子，他们唧唧歪歪个不停，瞪大了双眼震惊地盯着她的乳房，他们的母亲惊呼着“作孽啊看了长针眼啊！”，紧紧地遮住他们的眼，将他们拖回家去，接着去找自己的丈夫，朝着她啐一声，揪住丈夫的耳朵就走。

　　这场戏，结束了。因为脱光了。女人嘛，开灯关灯都一个样。只是傻子脱衣服比较带劲儿。

　　单调枯燥的村庄，十几年如一日。因为这场喜剧，而变得生机勃勃。他们可以从头到尾地评论，不断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他们可以轻视，可以蔑视，可以无视。没人会介意，傻子哪会介意。

　　这件事闹到最后无法收场，村里的妇女主任不得不把她送回家。我一直没向奶奶承认，我是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看完这场闹剧。

　　第二天，我和奶奶一起去看望她。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出发，到达的时候，屋外的月亮早已挂在树梢，宛若一面清镜，近得好像触手可及。乌鸦站在树梢上，在月亮下摇头晃脑地唱着不知名的调调。

　　灶台上布满了蜘蛛网，我送过去的蔬菜水果大部分都腐烂了，热水壶里的水已经全冰了。屋子里还是很暗很暗，有一股浓烈的腐臭味，让人闻了第一口就想逃离。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我去扯了扯床边的线，开了灯，看见她睁大着眼睛凝视着房梁，蚊香又重新被点燃。她还是只穿了一件背心，胳膊裸露在外，像冰块一样僵硬，上面还有一块一块的污垢。她在轻声哼着歌，没有歌词，只有调。但我听出来了。

　　别让我离开你。

　　安静沉默地绝望着。

　　奶奶坐在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无言，有的只是无尽的叹息。

　　何必呢，何必……

　　许久。

　　“都十几年了，还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呢……我知你的苦，你在那里十年听不见鼓声，百年望不见龙船，但你姆妈要你回来，你就不该走……你现在知错了吗？戏如人生，你有多少日子可以用来悔恨……我老了，撑不了几年……可你不要装糊涂……你要活着……”

　　奶奶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她始终无动于衷，我以为会一直持续到我们离开。但她依旧哼着歌，只是两行清泪悄悄地划过脸庞，留下一道道浅痕。

　　夜已深，乌鸦在窗外一声一声地叫着。我们终究还是要离开的。

　　我扶着奶奶缓缓地走出房门。拐杖敲在一深一浅的水泥地上，发出冷清的回音，在这间空寂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

　　咚。咚。咚。

　　我忍不住回过头望向昏暗的屋子。

　　只有一只暗红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