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突觉面前一黑,同时胸口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吐气缩胸,但已不及,拍拍两声,肋上已中了两掌。
幸而他曾跟丹阳子马钰学习过两年玄门正宗内功,这两掌虽然打得肋上奇痛彻骨,却也伤他不得,当下危急之中,双腿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倏忽之间接连踢出了九腿,真如追风逐电一样平常,快速之极。
这是马王神韩宝驹的平生绝学,脚下曾踢倒无数南北豪杰,郭靖虽未学得师父功夫的神髓,但那公子竟也被他踢得手忙脚乱,避开了前面七腿,末了两脚竟然未能避过,哒哒两下,旁边胯上同时被郭靖踢中。

两人一齐向后跃出,郭靖忙把罩在头上的锦袍甩脱,心里又惊又怒。
他在蒙古时曾与众人相处,个个诚挚正派。
但后来碰着的事情却越来越使他感到奇异不解:札木合竟会在暗中算计他情逾骨肉的义兄,黄河四鬼居然不顾耻辱的协力对付他一个子弟,这公子比武得胜,忽然会不顾信义,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这时与他论理,他竟尔突施诡计,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练有内功,受了这两掌岂非当时肋骨折断、内脏震伤?他天性朴实,自幼又与粗犷老实之人相处,以是对付人性之险恶,竟自全然不知。

旧版射雕英雄传第十七回 重逢挥拳 休闲娱乐

那公子中了两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间欺到郭靖身边,左掌“斜挂单鞭”,呼的一声,向郭靖臂上劈来,郭靖举手一格,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心里一惊,拆招时稍形畏缩,被那公子抢攻数招,脚下一勾,扑地跌倒。
公子的从仆都嘻笑起来。

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尘土,冷笑道:“凭这点功夫就想打抱不平么?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吧!

郭靖一声不响,吸了一口气,在胸口运了几转,疼痛立减,见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急忙纵身而上,叫道:“看拳!
”肘底冲拳,往他后脑击去,那公子一低头,郭靖左手钩拳从下而上,劲击对方面颊。
那公子举臂一挡,两人双臂相格,各运内劲,向外崩击。
郭靖本力较大,那公子武功较深,一时僵住了不分高下。

郭靖猛吸一口气,正待加强臂上之力,忽觉对方手臂一松,自己一股劲溘然落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一冲,急忙下盘打桩定住,后心敌掌已到。
郭靖回掌一架,但他是凭虚,对方踏实,那公子叫声:“去吧!
”手掌一震,郭靖又是一交跌倒,这一交却是俯跌。
郭靖左肘不才一搭,身子已经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横扫一腿,向那公子胸口踢来。
察看犹豫众人见他这一下变招迅捷,欲在败中取胜,稍会拳艺的人都喝了一声采。

那公子向左侧身,双掌虚实并用,一掌扰敌,一掌相攻,郭靖当下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仇敌全身枢纽关头穴道。

那公子曾由师父指示过“分筋错骨手”的手腕,但郭靖这路功夫却是由妙手诗人朱聪自行所创,与中原名师所传的全然不同。
那公子见他来势锋锐,掌法一变,竟然也使出“分筋错骨手”来。
两人路子很近,但手腕招术完备相异,只见一个伸食中两指扣拿对方“凤尾穴”,一个钩擒敌腕欲脱指枢纽关头,双方各有所忌,都不敢实点,稍发即收,来来往往的拆了七八十招。
一个势猛,一个招熟,斗了一顿饭功夫,兀自不分高下。

那公子久战不下,忽然卖个马脚,露出前胸,郭靖乘机直上,手指将点到对方胸口“玄机穴”,他转念一想:“我和他并无仇愆,不能下此重手!
”手指一偏,戮在穴道之旁。
岂知那公子竟是料他如此,右臂忽地穿出,将郭靖双臂撂在外门,左拳篷篷篷三拳,击在郭靖腰眼之中。
郭靖忙弯腰缩身,掌力挟风,也向那公子腰里打到。
那公子事先早已算到了这招,右手嗖的把他右腕刁住,“顺手牵羊”往外一带,右腿在郭靖右腿劈面骨上一拨,借力使力,郭靖站不稳,咕咚一声,重重的又跌了一交。

穆易双手由女儿裹好了创口,站在旗下不雅观斗,见郭靖连跌三交,显然不是那公子的对手。
抢上来将郭靖扶起,说道:“老弟,咱们走吧,不必再与这种下流胚子一样平常见识。

郭靖刚才这一交摔得头晕眼花,怒火渐炽,解脱穆易拉住的手,抢上来又是拳掌连施。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愈斗愈勇,跃开三步,叫道:“你还不服输吗?”郭靖并不搭腔,抢上来仍是狠打。
那公子道:“你再牵丝扳藤,可莫怪我下杀手了!
”郭靖道:“好!
你不把鞋子还出来,咱们永久没完。
”那公子笑道:“这姑娘又不是你亲妹子,干么你拚去世要做我大舅子?”他这句话是北京骂人的话儿,察看犹豫的无赖听了一齐哄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不认识她,谁说是我亲妹子?”那公子又好气又可笑,斥道:“傻小子,看招!
”两人搭上了手,翻翻滚滚,又打了起来。

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连使诡计,郭靖尽不上当。
讲到武功,那公子虽然稍胜一筹,但郭靖斗志兴旺,一味轫战,竟又支持了将近半个时辰。
郭靖与那公子在午刻动手,这时已是未末申初,围不雅观之人越聚越众,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

穆易是老走江湖的人,知道这样打下去一定会惊动官府,闹失事来,但人家仗义出来打抱不平,自己岂能一走了之,在一旁瞧着,心中十分发急,往人丛中一看,只见不雅观斗的人中有的目光炯炯,有的气宇非凡,有的奇形怪状,有的身悬宝剑,竟有许多武林人物、江湖豪客在内。
这些人或凝神不雅观看,或低声议论,还有些人却在赌赛预测两人的胜负。

穆易逐步移动地位,走近那公子的随从们聚拢的地方,眼睛微微一晃,只见随从中站立着三个容貌特异之人。
第一个身披大红僧衣,头戴一顶金光灿然的僧帽,是一个身材魁梧之极的藏僧,站在那里,比四周众人赶过两个头。
第二个中等身材,满头白发如银,但神色光润,不起一丝皱纹,犹如孩童一样平常,传说中虽有所谓“童颜白发”,但向来谁也没有见过,这个白头人却真的是婴儿容颜,只见他神采奕奕,实在看不出是多大年纪。
第三个生得短小精悍,满眼红丝,却是目光如电,眼睛稍一回顾,犹如双目中各有一道光芒射出来一样平常。

穆易看得暗暗惊异,只听一个奴隶道:“灵智上人,您老下去把那小子丁宁了吧,再缠下去,小王爷假如一个失落手,受了点儿伤,那咱们跟小王爷的下人都活不了。
”那藏僧灵智上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白发老头笑道:“最多王爷打折你们的腿,还能要了你们的命么?”穆易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公子竟是小王爷,再打下去必有大祸。
看来这些藏僧等等都是王府中聘请的武林高手,想必这个小王爷的随从们害怕失事,赶忙去请了他们来助拳。

又听那短小的男人道:“小王爷功夫比那小子高,怕什么?”他人虽然短小,出言却是声若洪钟,旁人都吓了一跳,大家转头看他,被他闪电似的目光一瞪,个个又不自禁的急忙转头,不敢再看。

那白发老人笑道:“小王爷学了这一身武夫,不在人前露脸,岂不是白搭了十多个寒暑之功?假如谁去帮他,他准不肯意。
”那矮小男人道:“梁公,你说小王爷的掌法是那一门功夫?”这次他压低了声音。
白发老人呵呵笑道:“虎老弟,你是考考你老哥来着?你看,他掌法飞行灵动,虚实变革,假如你老哥不走了眼,那么他必是全真教的门下。
”那矮小男人道:“嗯,只是全真教的羽士个个古怪,怎会去教小王爷的身手,这倒奇了。
”那白发老头笑道:“六王爷折节下交,什么人请不到?像你虎老弟这样纵横山东山西的豪杰,不是也到了王府里么?”那矮小男人点了点头。

白发老头望着圈中两人相斗,见郭靖掌法又变,招法迟缓,门户却守得紧密非常,小王爷数次抢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来,于是问那矮小男人道:“虎老弟,你瞧这小子的武功是什么家数?”那人迟疑了一下道:“这小子武功很杂,彷佛不是一个师父所授。
”阁下一人接上道:“彭寨主说得不错,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

穆易向他一瞧,见他是个青脸瘦子,额上有三个赘瘤,心想:“这人叫他彭寨主,难道这矮小男人是大盗的魁首?江南七怪的名字久已不闻,莫非还在人间?”正自迷惑,那青脸瘦子忽然怒喝:“好小子,你在这里?”当啷啷一声,从衣包中取出一柄短短的钢叉,纵身跃入场子。

原来这青脸瘦子便是黄河四鬼的师叔三头蛟侯通海,众人见他手执兵刃跃入场子,以为是要对那一方合作,都大声叫喊起来。
穆易见他与那彭寨主等接语,知他是小王爷府中人物,双掌一错,走上几步,只要他向郭靖动手,自己立时就接了过来,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势逼处此,也只得一拼了。

那知侯通海并不奔向郭靖,却是直向对面人丛中冲去。
一个满脸煤黑、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见他冲来,叫声:“啊哟!
”转头就跑,侯通海急追了下去,黄河四鬼本在侯通海身后,随着随后赶去。

郭靖与子王爷打得正酣,一瞥间见侯通海追赶的似是新交的好友黄蓉,心里一急,腿上被小王爷踢中了一脚。
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
我出去一下,转头再打。
”小王爷冷笑道:“你认输了就好!

郭靖齐心专心牵挂黄蓉的安危,无心再与他斗气争胜,正要发足向黄蓉逃去的路上奔去,忽听哒哒哒声响,黄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连声怒骂,摇动钢叉,一叉一叉的向黄蓉后心刺去。
但黄蓉技艺甚是敏捷,钢叉总是刺他不着。
那钢叉共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叉身上套着三个钢环,摇动时相互撞击,当啷啷的直响。
黄蓉在人群中东钻西钻,顷刻间在另一头钻了出来。
侯通海赶到近处,众人无不失落声而笑,原来他旁边双颊之上,各有一个黑黑的五指掌印,显然是被黄蓉那涂满了煤黑的手掌两边各打了一巴掌。
侯通海在人丛中乱推乱挤,等到挨了出来,黄蓉早已去得远了。
那知他十分顽皮,远远站定了相候,还连连招手。
侯通海气得哇哇大叫:“不把你这臭小子剥皮拆骨,我三头蛟誓不为人!
”挺着钢叉又追了上去。
黄蓉待他赶到相距数步时,这才发足奔逃。
众人看得可笑,忽见那边厢三个人气喘吁吁的赶来,正是黄河三鬼,只丧门斧钱青健却不在其内。

郭靖看了黄蓉身法,心中大悟:“原来他身怀绝技,日前在张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都是他干的好事了。

那一边藏僧灵智上人等也纷纭议论。
原来灵智上人是西藏密宗的高手,修练大指模之法。
那童颜白发的老头名叫梁子翁,是长白山武学的一派宗师,因自小服食野隐士参与各种珍奇药物,以是驻颜不老,武功奇特,人称参仙老怪。
这“参仙老怪”四字向来分开来叫,尊敬他的称之为“参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后都称他为“老怪”了。
那神目如电的男人,在中原名气更是响亮,名叫千手人屠彭连虎。
他是妇孺皆知的人物,大江南北,小孩儿哭起来,只要说一声:“彭老虎来啦!
”小儿们急速害怕噤声,不敢再哭。

参仙老怪梁子翁道:“我在关外时,早听得鬼门龙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么他师弟这样不济,连一个小孩子也斗不过?”彭连虎皱眉不语。
他与鬼门龙王沙通天向来勾结很紧,互为奥援,大做没本钱的买卖。
他素知三头蛟侯通海确有一身惊人武功,今日如此出丑,倒令人大惑不解。

黄蓉与侯通海这样一扰,郭靖与小王爷恶斗暂时住手。
那小王爷战了一个多时辰,虽把郭靖打跌了五六交,但自己也已累得,手疲脚酸,又饥又渴,抄起腰间葱绿手巾不住抹汗。
穆易收起“比武招亲”的锦旗,执住郭靖的手连声慰问,正要邀他到旅舍去安歇叙话,忽然哒哒拖鞋皮声响,接着钢叉上三环当啷啷乱鸣,黄蓉与侯通海两人一逃一追,奔了回来。
只见黄蓉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胸口衣服被撕去了两块,露出里面的白布里衣。
再过一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这时黄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人影。

察看犹豫众人又是奇怪,又是可笑,溘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差役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纭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
小王爷的奴隶们叫道:“王妃来啦!
”小王爷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王妃来着?”奴隶们不敢回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大家上去打千请安。
只听见轿内一个女人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怎么和人斗殴啦?长衣又不穿,转头着了凉!

穆易远远听见这个声音,有如雷轰电震一样平常,耳朵嗡的一声,立地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怎么这说话的声音和我那人这样相像?”但随即哑然失落笑:“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思念妻子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
”但总是情不自禁,缓缓的走近轿边,只见轿内伸山一双纤纤白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大概又是责备又是关怀的意思。

小王爷道:“妈,我好玩呢,一点没事。
”王妃道:“快穿衣服,咱们娘儿俩一起回去。
”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

王妃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小牲口,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
”另一个随着王妃而来的军汉举起藤条,刷的一鞭往郭靖头上猛抽下去。
郭靖一侧身,钩住他拿藤条的手腕,脚一下扫,这军汉扑地倒了。
郭靖夺过藤条,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谁叫你乱打人?”阁下的百姓有许多曾被军汉们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身,心中无不暗暗称快。

别的十名军汉年夜声毒骂,抢上去接济差错,被郭靖双手一对对的提起,扔了出来。
小王爷大怒,喝道:“你还要专横狂?”接住郭靖劈面掷来的两名军汉,放在地上,随着一拳飞出,直取郭靖小腹。
郭靖闪身进招,两人又搭上了手。
那王妃连声喝止,小王爷对母亲彷佛并不畏惧,颇有点儿恃宠而骄,转头叫道:“妈,我今日非好好揍他一顿不可。

两人拆了数十招,小王爷虚假精神,存心要在母亲面前显示手段,只见他身形飘忽,掌法灵动,郭靖果真抵挡不住,又被他连摔两交。

穆易这时再也顾不到别处,凝神注目肩舆,只见绣帘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只秀眼,几缕鬓发,那眼力中满是柔情关虑,瞧着小王爷与郭靖相斗。
穆易望着这只眼睛,身子犹如泥塑木雕般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郭靖虽是接连输招,却是愈战愈勇。
小王爷连下杀手,只想伤得他无力再打,但郭靖皮坚肉厚,又练有内功,身上吃几拳并在乎,兼之小王爷招术虽然奥妙,功力却因限于年事,未见狠辣,以是一时也不能摧伤对方。

斗了一阵,黄蓉与侯通海又逃逃追追的奔来。
这次侯通海头发上插了老大一个草标,这本是物件出卖的暗号,插在头上,那便是出卖人头的意思,当然是受了黄蓉的戏弄,但他茫然不觉,只是奋力疾追,后面的黄河二鬼竟自石沉年夜海,想必是被黄蓉打倒在那里了。
梁子翁等心中无不暗暗纳罕,猜想不透黄蓉这孩子是何等人物。

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溘然间郭靖臂上中了一掌,过一会小王爷腿旁被打了一拳,两人愈斗愈近,呼吸相闻。
郭靖连使分筋错骨的绝招,百忙中左手还抽空乘隙的点穴打穴,小王爷这时用的是七十二路擒拿手,掌出时骨节中格格发响。
察看犹豫众人中不会身手的固然是看得神驰眼花,便是行家的会家子,也觉两人拼斗越来越险,稍一疏神,不是有性命之忧,便是身受重伤。
灵智上人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以备在小王爷遇险时相救。
他们自恃功夫远胜郭靖,紧急时一定能够制他。

郭靖斗发了性,他自小生在大漠之中,横劲十足,那小王爷究竟娇生惯养,似这样硬打硬拼,竟然有点不支起来。
他见郭靖一掌劈到,闪身避过,回了一拳,极为狠捷,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出右手在他右肘上一拨,抢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小王爷颈头。
小王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翻,刁住对方手腕,一只右手也已捉住郭靖的后领。
两人胸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对方喉头,一个要扫断仇敌的手腕,正是胜负悬于一息,死活决于俄倾。

众人齐声惊叫,那王妃露在绣帘外的半边脸立地变得全无红色,穆易的女儿本来坐在地下,这时也一跃而起,脸有惊悸之色。

只听得拍的一声,郭靖面上中了一掌,原来小王爷忽然变招,右手一松,快如闪电般的击了一掌。
郭靖被打得头晕眼花,大喝一声,双手捉住小王爷的衣襟,把他身子举了起来,用力往地下掷去。
这一招既非分筋错骨的招数,也不是擒拿短打的功夫,却是蒙古人最善于的摔跤之技,是郭靖随着神箭手哲别学来的。
但那小王爷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眼见落败,忽地向前一扑,不再是撞向地上,而是一把抱住郭靖双腿,两人同时跌倒,小王爷压在上面。
他立时跃起,转身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枪,一枪往郭靖小腹上刺来。
郭靖一滚逃开,小王爷刷刷刷连环三枪,急跟而至,枪法竟是纯熟之极。

郭靖大骇,身子一时无法跃起,仰卧在地下施展空手夺刀刃之技想夺他大枪,几次脱手都抓夺不到。
小王爷一抖枪杆,朱缨乱摆,枪头嗖嗖嗖的颤成一个大红圈子,郭靖只觉刺目耀眼生花,情急之下手臂一格,把枪杆硬生格开,顺手拖过穆易那面“比武招亲”的锦旗,横过旗杆,一招“拨云见日”,枪杆直刺,只见他身随杆起,往上一长身,一壁锦旗呼的一声,直扑出去,罩向小王爷面门。
小王爷斜身移步,枪杆起处,圆圆一团红影,夹着枪尖上一点寒光,向郭靖刺来。
郭靖挥旗挡开。

两人这时动了兵刃,郭靖用的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所授的降魔杖法,虽然旗杆终年夜,使来极不顺手,但这套杖法变革奥妙,原是柯镇恶苦心练来对付铁尸梅超风之用,招中蕴招,变中藏变,诡异之极。
小王爷不识他的杖法,挺枪进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来,如不是闪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暂取守势。

穆易初见那小王爷抡动大枪的身形步法,已是讶异,后来愈看愈奇,只见小王爷刺、扎、锁、拿、盘、打、坐、崩、招招是正宗的“杨家枪法”。
须知杨家枪法虽分为南北二宗,每宗各分支,但每一支所传的枪点均不完备,这小王爷所使的枪法,却是杨家的独门功夫,向来传子不传女,这在南方已自少见,谁知竟会在大金国的京城之中涌现。
穆易看了一会,心中一酸,不禁垂下泪来。
他女儿不雅观斗看出了神,彷佛也是苦处重重。
只见枪头上红缨闪闪,长杆上锦旗飞舞,落日斜辉,映得分外鲜艳。

那王妃眼见天色不早,儿子累得满头大汗,心中发急:连叫:“住手,别打啦!
”彭连虎听了王妃如此说,大踏步走向场中,左臂一振,格在旗杆之上,郭靖只觉双手虎口斗然剧痛,那旗杆已飞向天空,锦旗在半空被风一卷,展了开来,猎猎作响,好看已极。

郭靖有生以来,除梅超风外,从未碰着过如此强劲敌手,不由得心中大惊,尚未看清楚对方身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危急中斜窜出去,饶是他身法抉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的手臂。
郭靖站立不稳,一交跌倒。
彭连虎向小王爷一笑,道:“小王爷,我给你收拾了,省得往后再牵丝扳藤!
”右手向后一缩,吸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忽地暴伸出来,猛往正从地下爬起的郭靖头顶拍去。

郭靖心知无幸,拼着双臂不要,运气往上一挡。
察看犹豫的高手知道郭靖双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连虎这掌下来,他手臂非断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人喝道:“慢来!
”一道银灰色的人影倏地飞出,一人举起一件异样兵刃,在空中一挥,彭连虎的手腕已被卷住。
那彭连虎武功极为厉害,右腕运劲一拉,哒的一声,把来人的兵器齐中拉断,随即一掌发出,那人楞了一楞,将郭靖拦腰抱起,向旁跃开。
众人才看清楚跃进来相救郭靖的是一个中年道人,身披一件银灰色道袍,手中拿着接风只剩了一个柄,接风的丝条已被彭连虎拉断,还绕在他的手腕之上。

那道人与彭连虎相互注目一眼,刚才虽只换了一招,但都已知道对方十分了得。
那道人性:“足下可是威名远震的彭寨主?今日识荆,幸何如之。
”彭连虎道:“不敢,贱名岂足挂齿?要请教道长法号。
”这时数百道目光,一齐向那道人注目,只见他眉清目秀,颏下疏疏的三丛髯毛,白袜灰鞋,全身六根清净。
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浅浅留了一个印痕,北地泥干土燥,他漫不经意的伸足一踏,竟是一个印子,脚下功夫,可真是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彭连虎惊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玉真人么?”那道人稽首道:“彭寨主言重了。
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

彭连虎与参仙老怪梁子翁、灵智上人等都知道王处一是全真教中响当当的脚色,威名之盛,仅次于长春子丘处机,虽然久知他的名头,却是从未见过,这时不禁向他仔细打量,只见他衣净履洁,似是一个十分着重润色的羽士,若非适才见到他的功夫,真不相信此人便是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渊,威服河北群豪的铁脚仙玉阳子。

王处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说道:“贫道与这位小哥素不相识,只是看他见义勇为,不平不挠,心中好生相敬,斗胆求彭寨主饶他一命。
”彭连虎听他说得客气,心想既有全真教门下出头,乐得卖个人情,当下拱手道:“好说,好说!
”王处一稽首相谢,转过身来,双眼一翻,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那小王爷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谁?”

那小王爷见了王处一的举动,本已有点惴惴不安,正想悄悄溜之大吉,不料他溘然厉声相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颜康,我师父名字不能对你说。
”王处一道:“你师父左颊上有一颗红痣,是不是?”完频康嘻嘻一笑,正想说句俏皮话,突见王处一两道目光犹如闪电般射来,心中微微一惊,立地把一句开玩笑的话吞进了肚里,点了点头。
王处一道:“我日料到你是丘师兄的弟子,哼,你师父传你身手之前,对你说什么来?”完颜康这时感到事态严重,脸上颇现惶急之色。
他母亲在轿中又叫道:“孩子,快回去吧!

完颜康心思机警之极,心想:“今日之事假如给师父知道,那可不得了。
”溘然间一个动机如电光一样平常在心中一闪,当即和颜悦色的道:“道长既识得家师,必是前辈,就请道长劳驾舍下,待晚辈聆听教益。
”王处一“哼”了一声,尚未答话,完颜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与郭兄不打不相识,郭兄身手,小弟佩服得紧,请郭兄与道长同到舍下,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郭靖向穆易父女一指道:“那么你的亲事怎么办?”完颜康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事逐步的从长计议。
”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道:“郭小哥,咱们回去说话,何必再理会这种下流胚子。

完颜康听了也不生气,向王处一又作一揖,说道:“道长,晚辈在舍下恭候,你问赵王府便是。
”跨上奴隶牵过来的骏马,缰绳一抖,纵马就向人丛中奔去,众人纷纭闪避。

王处一见了他这副骄横的样子容貌,心头更气,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来。
”郭靖道:“我想等一下我一个朋友。
”说话未了,只见黄蓉从人丛中向上一跃,笑道:“我没事,待会我来找你。
”两句话说毕,又落在人丛之中。
他身材矮小,一落人堆之中,立地不见踪影,只见那三头蛟侯通海又从远处奔来。
郭靖心里可笑,回过身来,扑翻在地,向王处一伸谢救命之恩。
王处一拉住他的手臂,脚不点地般挤出人丛,直往郊野走去。

他脚步好快,不多一刻已到了城外,再行数里,到了一个山峰背后,王处逐一路加快脚步,有心试探郭靖武功,到后来越走越快。
郭靖曾跟丹阳子马钰学过呼吸吐纳的功夫,在悬岩上上落自若,这时一阵急奔,虽是在剧斗之后,倒也还支持得住,后来忽上陡坡,郭靖练习有素,竟然面不加红,心不增跳,无所事事的随着王处一奔上山坡。
王处一将拉着他手臂的手一松,微微有点惊异。
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坏啊,怎么打不过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笑。
王处一道:“你师父是谁?”郭靖那日在峭壁顶上假扮尹志平欺骗梅超风,知道丹阳子马钰的师弟之中有一个正是王处一,当下绝不相瞒,将江南七怪与马钰授他功夫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王处一喜道:“大师哥教过你功夫,好极啦!
那我还有什么顾虑?”

郭靖睁大了圆圆的一双大眼,望着王处一,茫然不解。
王处一道:“和你相打的那个什么小王爷完颜康,是我师兄长春子丘处机的弟子,你知道么?”郭靖呆了一呆,奇道:“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原来丹阳子马钰虽然传授了他上乘内功,但拳脚武功,却从未加以点拨,以是郭靖并不深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数,这时听王处逐一说,想起那昼夜晚与小羽士尹志平比武,他的招数与那完颜康确是一派,心头不禁惶悚,低头道:“弟子不知那位小王爷原来是丘道长门下,粗鲁搪突,请道长恕罪。

王处一哈哈大笑,道:“你义侠心肠,我喜好得紧,那会怪你。
”随即正色道:“我全真门下,教规极其严厉。
门人做错了事,只有更加重处,决不左袒。
这人轻狂妄为,我要会同丘师兄好好罚他。
”郭靖道:“他假如肯和那位穆小姐结亲,道长就饶了他吧。

王处一摇头不语,见郭靖宅心仁厚,待人忠恕,更是喜好,沉吟了一会,自言自语:“丘师兄向来嫉恶如仇,对金人尤其讨厌,怎么会去传授金朝公子身手,实在教人猜想不透。
”转过来对郭靖道:“丘师兄约了我在燕京相会,这几天他必定就到,统统来由,见了面我再仔细问他。
他收了一个姓杨的弟子,说要到嘉兴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杨的功夫如何。
但你放心,有我在这里,决不能教你亏损。

郭靖奉了六位师父之命,要在三月廿四日之前赶到浙江嘉兴,至于到嘉兴干什么,六位师父始终未对他详细解释,于是问道:“道长,比什么武啊?”王处一叹了口气道:“你师父们既未对你说过,我也不便代说。
”他曾听丘处机提及过前后的原委,知道江南六怪这次志在必胜,以是迄今未将十八年前的事奉告郭靖,这一来是免他伤痛父仇,妨碍了学艺,二来是怕他知道对手是世交故人之后,不免部下留情,比武时只怕应胜不胜,不应败反败。
郭靖不敢再问,唯唯称是。

王处一道:“咱们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刚烈,别闹出人命来。
”郭靖心头一凛,两人迳到西城大街高升堆栈来,走到旅舍门口,只见店中走出十多名锦衣亲随,向王处一叩下头去,说道:“小的奉小主之命,约请道长和郭爷到府上赴宴。
”说着呈上大红名帖,上面写著“弟子完颜康拜”的字样,呈给郭靖的那张名帖上则自称“教弟”。
王处一接过名帖道:“待会就来。
”那为首的亲随道:“这些点心果物,小主说请道长与郭靖爷姑息用些。
两位住在那里,小的这就送去。
”别的亲随托上果盒,揭开盒盖,只见十二只盒中装了各色细点鲜果,都是十分精美的珍品。

郭靖心想:“我那黄蓉贤弟爱吃精细点心,我多留些给他。
”王处一不喜完颜康为人,本待挥手命他们拿回,一转眼见郭靖眼中露出高兴的神采,心想:“少年人嘴馋,这也难怪!
”微微一笑,命将果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