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成立高等社往后第一个插秧时令,县里和乡里一级比一级重视。虽然是集体插秧,但选哪一丘田开张,各个村落都很讲究。
这里山多田少。一丘一丘的稻田弯弯曲曲,层层叠叠。都是先人们自宋末明初以来劈荆斩棘,用双手和血汗从沟沟坎坎中依形就势,一锄一镐开垦出来的,存心呵护了上千年。大大细细,高高低低,首尾相衔,错落有致。似宝盆,如玉佩,镶嵌在青山绿水之间。
这里的每一块水田都有一个名字,千百年来它们产权明晰,代代继续。只是到了晚清民国,国运衰败,民不聊生,才被大地主大财主们趁机以各种办法讹诈打单吞并而去,而它们原来的主人则相继沦为房客。
为了鼓劲提气,同时向别的村落做示范,扩大影响,推动春耕春播早日完成,钟同道打算把场伙搞大(场伙,双峰土话,场面),并亲自敲定今年李家湾的插秧从索子丘开始。
索子丘是一丘百里挑一的良田,形状酷似一块足球场,面积近六亩,是李家湾以及附近村落中最大的一丘。它一边的田埂被加宽改造成进村落大道,县里或乡里的干部下村落来,只假如骑细车子的(细车子,双峰土话,自行车),这里是必经之路。
为此,钟同道提前一天让叶发去扯了几尺红绸子,让八裁缝赶制了一壁红旗。早饭过后,劳动的人们按约定俗成来到应五家门前的晒谷坪上。龙叔做了简短动员后,请钟同道也讲几句。钟同道说:
“李家湾的各位父老乡亲们,大家都认得我了,我就不讲多的啦,请大家按龙哥讲的去做。麻烦大家发狠一些,争取插得又快又好。行是行,株是株,匀平均称,正正派直的,让别的村落看看,我们李家湾高等互助社的社员们插出来的田便是不一样!
”
钟同道的话音一落,龙叔就大喝了一声:“走!
”
应五打着红旗,一众人斗志昂扬地跟在后面向塅中间开拔。堂客们扯秧,男人们插秧。二三十条男人次弟下到索子丘,脸朝南一字儿排开,每人各卖力八纵,一起平扫过去。
有些街上人总以为农人插秧,亲密打仗大自然,好玩儿。又很大略,看一眼就晓得做。实在呢,他们不晓得,插秧是所有农活中最累,最苦的一桩。一天里,你的腰要像鸡啄米似,一直地弯下去,又一直地弹起来,手、脚并用,走不得神儿。
插秧还是个技能活儿,一蔸一蔸地插,插几深,插几根,都有划数(划数,双峰土话,标准)。插深了,秧苗返青慢。插浅了根没入泥,反青慢放到一边,有的秧苗还会浮起来,被晒去世。每一蔸插的秧苗根数过多,不仅长不好,而且摧残浪费蹂躏秧苗,插少了吧,又发育不成器。
等大家都到了田中间站成一排,钟同道再次将尺寸规格讲了一遍:
“大家记得啰,行距八寸,株距五寸,每蔸七至八棵秧苗。”
这个尺寸是县农业局根据所插的品种而定的。为担保行距㭑距不走样,好多地方对大些的田块都斗殴子。便是将行距和珠距用木格子固定在一个架子上,架子两头各装一个盘盘,用人拉着,对直着从田中间拖过去,划出一条条直线来。再横拖过来,将直线变成一个个井字。插秧时就照着井字的四角插便是。用这种方法插完后,秧田变得整整洁齐,跟用印板印出来的一样。
我们李家湾山多地少,田的落差以及大细、形状参差不齐。多数田块如歪瓜裂枣,极不规则。故以是,插秧架子那劳什子冒得用,仍是沿用原始办法去插。
插这样一丘大田须要一个领头插的人。龙叔将眼力扫向军队,冒得一个乐意接管。由于索子丘是李家湾的门面,假如插得歪歪斜斜,会让四里八乡的过路客拿去做笑话子讲。以是,领头的那个一定假如高手。由他先插出一个直“一”字来,然后旁边两边的人以他为标杆,左顾右盼,相互呼应着齐头并进,一气呵成。
若是这个直“一”字歪了,所有人也一定会都随着他歪到底,是冒得办法纠正改直的,既失落面子又累去世人。在场的男人都晓得这里是钟同道蹲的点,都怕插歪了,把场伙搞砸了,即是打钟同道的耳巴子,以是都不想去逞这个狠。
一干人站在水田中滚纸烟抽。钟同道催龙叔赶紧,意思是要龙叔带头。龙叔插秧的水平跟我半斤对八两,自然不敢出头。于是就来到应五跟前,取出那种八分钱一包的白壳子经济烟,抽出一根给应五点上,自已也点上一支,开始做动员事情:
“五老弟哇,自从解放到如今,钟同道为我们村落办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你我心里都有数。这个别面一定要给是吧?这个直一字你若不插,就冒得别个啦,架式吧!
”
应五听罢,自傲地朝田埂上的钟同道点了点脑壳,意思是要她放心走便是了。接着,跟龙叔调了个位子,企到行列步队的正中间(企,双峰话,站)。只见他两腿叉开,站成个内八字,猛吸了几口烟后将烟蒂吐了。左手拾起一个秧束,右手捻出一蔸秧苗,往田的尽头张望瞄准了一下子。
凝神少顷,猛然,应五的腰身就像安了弹簧似的,有规律的起伏着。又快又准地插起来,每一行从左至右插八蔸,行对行,蔸对蔸,干净利落,箭直往前延伸开去。他两旁的男人们抖擞精神,使尽浑身解数跟进。少焉间,荡着微微波浪的水面上整洁地点缀起一行行,一株株绿色的秧苗来。清风随来,水波潋滟,欣欣向荣。
钟同道好欢畅,缠足捋手,也想要加入到插秧的军队中去。应五昨夜里在铺上听堂客说过,钟同道又驮上了,下不得生水,担不得扁担,便赶紧大声呵斥她:
“行开些呀,钟同道。你在这里,我们屙尿都未便利!
”
钟同道听了,摇了摇头,带着笑意,不大宁愿地,却是听话地往别处去了。
插禾不唱歌,扮禾稗子多,自古以来皆如此。以是,插秧的时令更是唱歌的时令。今年由于有钟同道在,大家有些放不开,迟迟不见有人开始。
正在这时,山歌高手,山背后和合冲建成篾匠腰上别着一把篾刀,外出做手艺,从这里过身,被这大阵仗吸引住了,不由得容身不雅观看起来。
建成篾匠不是人,是人物。他在人间间的七十几年中,留下故事几灰箩。他极聪明,做篾匠无师自通。各种农具家私看一眼就能照葫芦画瓢给你用竹篾条子织出来。他又天生一幅好喉咙,一边做手艺,一边唱山歌,用以丁宁呆板的光阴。自编自唱,自娱自乐,久而久之,练得荡气回肠,声情并茂,成为周遭几十里有名的山歌高手。
建成篾匠名声在外,除了歌唱得好之外,他那四个金牙齿也有故事。青树坪战役时,他外出做工夫回家的路上,被国军拦住,用枪比着要他去帮着收尸,却不虞发了一笔横财。
他在揹一具军官尸体时,去世者的呢子军服袋子里硬鼓鼓的,总是蟋蟋嗦嗦地响动。他好奇地用手去摸,竟然取出三十个光洋来。他嘴里那几个金牙齿便是用个中的8个光洋兑成金子,请永丰街上新铺子那家百年金店的老师傅镶上去的。
艳阳朗朗,惠风和畅,娇健轻盈的应五嫂挑着一担秧苗风摆杨柳般从秧田那边的田埂上款款而来。那折衷有力的步幅,那活力无限的身体,那一颤一颤的胸脯,把一个美少妇的风采完美地展现在建成篾匠面前。
他们和合冲隔这儿几里路,李家湾的堂客们他都喊得出名字来,他们分别属于哪个男人他也清清楚楚。可面前这个这么好看的女人却是头一次见到。忽然想起有人跟他讲过,那个吹锁呐的应五讨了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堂客。他早就想见识一下,可便是一贯无人请他来做工夫。现在见着真人了,觉得比传说中的还要好看些。
看着,看着,篾匠师傅忽然替这个好看的堂客们担心起来。由于他看到应五嫂的衣衫太紧,担心她欠妥心把胸脯上的扣子蹦开了。这样一贯往下面想,越想就越不想拜别。于是,倚在身旁一棵高大的开满白花的桐子树上,尽情地欣赏着这舞动人心的画卷。
感情一起来,篾匠师傅好想唱歌。只见他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喉咙,脑壳一搭,一曲清脆悦耳的山歌长调宛如彷佛远山的呼喊,在这山花烂漫的旷野里荡漾开来:
郎打山歌妹莫嫌,
山歌本是农夫编。
十八罗汉开田地,
边唱山歌边作田。
篾匠师傅想跟应五嫂对歌的终极目的是想通过对歌,把这个读过好多的书,好看又格外有味儿的女人撩得手。以是开始只管即便放斯文些,给她留个好印象 。
那边一落音,这边秧田里扯秧的一二十个堂客们便叽叽喳喳相应起来。大家都听出来篾匠师傅是冲着应五嫂而来的,以是都鞭策应五嫂接龙。
应五嫂喜好的是花鼓戏,虽然也喜好山歌,但也只是听听而已,从未跟别个对过歌。尤其是当她晓得篾匠师傅是有名的山歌高手后,不免有些胆怯,不想接这个梗。
永清姑姑做她的事情。说:
“五嫂哎,你假如不唱的话呢,一是失落了礼性,二是让他看笑话。他转过身就到处去讲我们李家湾无人。你咯样聪明,又读过咯样多的书。他连一天的书都冒读过,你还怕唱不赢他啊?再说嘛,输了就输了,又不是输田输土,大家好久未听过山歌啦,你就让大家欢畅一回吧,顺便替李家湾争口气。”
说得也是。应五嫂决心试试。便鼓起勇气,立起身来,押着篾匠师傅的韵脚回了一首过去:
郎打山歌妹不嫌,
山歌好比油和盐。
早不听歌衣穿反,
晚不听歌难入眠。
扯秧的姐妹们,包括永清姑姑,都是头一次听应五嫂对歌,鼓励归鼓励,但到底她能不能接上龙,能不能对下去,大家也都暗暗替她担心。但当应五嫂唱完第一支往后,他们就信心满满了。
福奶奶大声鼓励她:“要得!
好家伙!
”。
桐树下,篾匠师傅见应五嫂接龙了,真的好欢畅。立时接住应五嫂的歌尾巴回过去一首:
山歌好比油和盐,
油盐搭配结良缘。
今日与你唱几句
从此想你一年年。
应五嫂对篾匠师傅出口成章很佩服。但对对方的献媚却一点也不动心,就婉转地回绝他:
妹在秧田郎打弯,
手扯秧苗把话搭。
你要行路快些行,
要行弗成做哪般?
应五嫂不上勾,篾匠师心有不甘:
妹在秧田郎过身,
人多嘴多分不清。
你伸个
射个媚眼到郎心。
应五嫂早就晓得建成篾匠是个花心萝卜,他用那些害人的山歌撩倒的痴情女子有好几个。她不想跟这种男人交往,以是想让他趁早打消这种非分之想:
妹在秧田郎过身,
唱支山歌你听清。
两情相爱由心起,
逢场作戏莫当真。
应五嫂左推右挡,只吃食,不咬勾,让篾匠失落了面子。这是他几十年来头一次碰钉子。他也晓得这个女人之以是恐怖,不仅仅在美若天仙。而更多的是她读过好多的书,在南京城里做过官太太,见过世面,唱过花鼓戏。以是,看不起他这个长得不争气,冒读过书,只会耍篾刀的匠人。想到这儿就架式恼火起来。心想,爷条卵,你不便是长得比别个好看些么?好看又能若何?熄了灯不都是一只模子?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哩。想到这儿,就跟应五嫂扯起志气来:
姣莲生来白纸张,
我郎生来是沉喷鼻香。
千两银子难买沉喷鼻香树,
白纸文钱买三张。
黄金难买少年郎。”
他唱的是五句板,是传统山歌中的一种形式。歌词内容在山歌家族中属于最雅的一类。人们管这类歌叫励志歌。除了娱乐之外,还起着教养育人,催人向上的浸染。
经由前几个回合的斗把(斗把,双峰土话,这里为斗歌),应五嫂已经不紧张了。加上在湘乡女中打下的文学底子,唱词也信手拈来:
柚子挂在树中心,
一壁青来一壁黄。
青是记住爷娘恩,
黄是要等读书郎。
不读诗书少开腔。
应五嫂捉住篾匠师傅未读过书这一软肋,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以打乱篾匠师傅的思路,好让自己占得主动,争取赢他。没想到此举正中篾匠师傅下怀。机会既然来了,自然揪住不放:
黄瓜长在藤中心,
一头青来一头黄。
青黄都是身上肉,
两头一样硬梆梆。
你要青来还要黄?
篾匠师傅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以是就干脆来浑的。随着他那旋律幽美,悦耳煽情的歌声飞扬起伏,那些扯秧的堂客们和插秧的男人家不谋而合地爆发出一阵阵欢声笑语。应五嫂也有些恼火,禁不住朝那棵布满洁白花朵儿的桐树,以及树下正在得意篾匠师傅望去。这一望,灵感上来了。改用六句版调侃对手:
那年东风吹过坡,
吹得桐花白又多。
桐籽树下教童子,
童子躲进茅茨窝。
茅茨窝里粑身臭,
不干不净对山歌。(茅茨,双峰土话,厕所)
应五嫂毕竟饱读诗书,又演过花鼓戏,临场反应快,骂人不带脏字。她奥妙地利用桐籽与童子的谐音,将建成篾匠影射为不读诗书,放荡不羁的顽童,不失落斯文地提醒对方讲文明。这极妙的编排比拟让插田的男人和扯秧的堂客们都不谋而合地为她喝起采来。
篾匠师傅不仅不恼火,反而咧开大嘴巴憨笑。他一笑,就露出那口经典的冯小刚式的大牙齿,一幅乐呵呵的样子。他取出烟袋,解开口子,从中揑出一小撮烟丝,用裁得极整洁的旧报纸条,极闇练地卷了一支喇叭筒叼在嘴角。又划了一根洋火将烟点燃,猛吸一口吞了下去。少顷,两股长长的青色的烟柱便从他的两个鼻孔里喷了出来。顿觉神清气爽,拉开架式,要与应五嫂决出高下来:
“昨夜东风吹过坡,
女儿屋里会情哥。
娘问女儿哪里响,
家中狗儿寻水喝。
为何响得咯样恶,
两只狗儿一起喝。
还未落音,秧田上空首先荡起一阵笑声,骂声。与此同时,插田阵仗里的男人们打起一串长长的呵嗬附和。
对方越唱越浑,应五嫂干气。她也想用浑的回敬,可唱不出口。只好你唱你的,我唱我的。一个雅,一个俗,你来我往,打了个平手。
劳动须要歌声,歌声带来快乐。耍耍乐乐中,大家的劲火都被彻底引发出来。将近中午,诺大一丘田便插完。放眼望去,横是横,纵是纵,整洁划一,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