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
初夏的太阳,以崭新的姿态,悬挂在天空,讨厌的梅雨时令,总算画上了句号。
奇奇将湿润的被服,搬到太阳底下翻晒。
晾霉,是江南固有的习俗。
打开樟木箱,奇奇拆开油纸包裹的画框,那是一幅裱装好的油画,画中的少女,脸庞清秀,眼珠清澈,带着几分羞涩,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垂在胸前。
百合花布衣衫,衬托出姣美的身姿。
奇奇捧着画框来到镜前,镜子里的她,与画上少女,除了眉眼有点相似,险些找不出共同点。
奇奇惶恐,一下咋就老了呢?
这些年,画像一贯陪伴着她。
那年春节,奇奇带着画像,嫁入夫家。
旧时的光景,像画一样烙在奇奇心里。
画是四十年前,沙耆叔叔画的,假如他不疯癫,奇奇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吻着栀子花的芳香,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奇奇,与小姐妹一起走进沙家大院,推搡着上了小楼,房间里板壁四周,裸女们挺着硕大乳房,将大腿间黑蓬蓬一簇,毫无顾忌地面向少女。
奇奇的脸成了红布,这也能画?心里蹦出个词儿:羞去世了。
乡下丫头,哪见过这般阵容。
最多也就见识过,妇人给孩子喂奶的场景。
看似疯颠颠、傻兮兮的沙耆叔叔,慌乱中扔掉画笔。
轰少女们下楼,说,小丫头们,叔叔给你们画像去。
这幅画,是奇奇最爱,每年晾霉,她总要端详一番,每次的感想熏染都不一样。
三十年前,新婚不久的奇奇,挺着刚刚隆起的肚子,指挥丈夫晾霉。
看着他支开三脚架,搁上晾杆,将簇新的绸被、床单、衣物,放太阳底下暴晒。
末了,丈夫走进里屋,搬出一张四方桌,摆放在院子里,小心翼翼从樟木箱里捧出画框,细细擦拭一遍,将画像平放桌上,接管阳光的洗礼。
奇奇从柜子里找出一块白绸布,盖在画上说,太阳猛,画会褪色的。
丈夫一把搂过奇奇,笑道,那时的你,有多可爱。
奇奇娇嗔,青苹果一枚,生涩。
丈夫好奇,当时的觉得如何?
奇奇说,看着沙耆叔叔给小姐妹画像,我担忧,会不会像板壁画那样,画上那个?一想这,脸羞成红布。
轮到我,忐忑地坐上竹椅子,心咚咚打鼓,脚不知道搁哪,手微微抖动。
丈夫说,画像里,就能看出你当时的心情。
奇奇捅了丈夫一拳,笑道看把你能的。
二十年前的一个星期日,矫阳如火,女儿吵着与妈妈一起晾霉。
女儿站在矮凳上,捧出樟木箱里的画框,问妈妈:这是大表姐?奇奇说,去世丫头,连妈妈都不认识?女儿说,谁把你画得那么土气?奇奇答道,“傻子公公”画的。
这衣着发式,在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装扮。
女儿说,妈妈,带我去找“傻子公公”,让他给我画画。
奇奇说,“傻子公公”是中国的梵高,远在上海呢。
女儿说,妈妈的运气真好。
溘然,女儿惊叫,画里有块黑斑。
奇奇拿起一看,画上有纽扣大小的斑迹,拿块白布擦拭,还好是表面上的,没留下痕迹。
奇奇将画像细细检讨,心里才算定当。
奇奇见告女儿,沙耆叔叔是位了不起的画家,他一度神态不清,潦倒穷困,家具烧成了木炭,画布被村落人当作擦地布,手中的画笔依旧紧握,艺术赛过他的生命。
女儿说,“傻子公公”厉害。
那个期间的奇奇,常取笑画中的自己,像枚青涩的梅子,一副村落庄丫头的憨样。
十年前那个夏日,晾好色彩互异的衣物,看眼画框里的少女,奇奇伤怀。
岁月是柄无情箭,穿超越光阴的隧道,把你刻画得,面孔非全。
再晾几次霉,就要奔五了,这些年是咋过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在心里冒着泡儿,嘟哝着要说个明白。
夕阳悄悄溜进房间。
镜子里,画中少女,清纯朴实。
捧画框的人,两鬓染霜,肌肤掐不出水分,腰部赘肉衍生,眼角鱼尾纹随意率性。
奇奇轻叹,岁月催人老,女儿都已成亲,自己还能不老?
奇奇对镜子里的自己说,退休了,读读诗书,走出狭小的空间,填补这些年的遗憾。
透过窗玻璃,墙边的芭蕉树,嫩绿的叶子,遮住了初夏的天空。
骤然,奇奇眼睛发亮。
夕阳下,院子里的樱桃树,缀满了簇簇殷红。
像一幅唯美画儿,奇奇的眼眶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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