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胃口一贯不佳，但那天他溘然有些嘴馋，像个孩子似的念叨，“哇，这末了一个蛋怎么这么好吃啊，还有没有？”
用饭时，儿子在他衣服口袋里放了200美金，又被他打趣，“噢儿子，这是你给我拿来当过路费的。”
2018年6月7日，在瑞士安乐去世机构Dignitas的肃静屋中，傅达仁先后喝下两杯药水，家人身着深色正装和礼裙围坐在他身旁，为他鼓掌，见告他“没有病痛了，我们爱你。”
他的右手被儿子牢牢握住，直到头也缓缓靠过去，进入永眠。
傅达仁被冠上“亚洲安乐去世第一人”的名号。但实在这位开明的先生长西席与其他普通的父亲并无太大差异，年轻时忙于事情、严厉、看重亲情，还有大家长般的慈爱。
小时候，儿子刚学会煎牛排，喂他吃了一口，隔天他便在台湾《中国时报》上刊登文章《一块牛肉》，讲述父子间的温情故事。骄傲又霸道，弄得儿子很不好意思。
他时常哀求百口人要在家中一起吃团圆饭；早在几年前，就为自己挑好了墓地，避免家中见地相左；百口人两次来回瑞士的所有用度他也坚持自己出钱支付，300多万新台币（折合公民币65万多），险些花光了他个人的全部积蓄。
就算病笃的末了一刻，公众年夜众在影像上看到的傅达仁也依旧干净体面。作为台湾有名体育主播，他竭力掩护着自己一辈子的形象，要清清爽爽，即便身患绝症。哪怕在医院，他也试图在外人面前努力掌握自己颓败的一壁，连主治医师都夸这位病人“教化很好”。
年夜夫说他的生命只剩下3到6个月，但他谢绝开刀、插管、化疗，靠吗啡镇痛，挣扎着比年夜夫的末了通牒还多活了一年半。
只有为数不多、最亲密的家人，才目睹了那些因末期癌症带来的堪称狼狈和痛楚的场面：体重骤减、呕出胆汁、腹泻不止、抽搐颤动、剧痛难熬。
好在，统统终归尘土，结束因此他想要的办法。
剥洋葱访问了傅达仁儿子傅俊豪，以下是他口述的父亲。
“痛在我身上，你们没办法体会”
2016年6月，爸爸在台湾林口长庚医院检讨出胰脏癌。听到这个时，我们是有一点震荡的。
确诊之后，家人险些把全台北的医院都跑遍了。最开始，我们和年夜夫都劝他开刀，周围的朋友也鼓励他要发挥“篮球运动员”的精神，考试测验化疗。
胰脏是藏在胃、肝脏后面的器官，如果拿掉胰脏，会留下三个手术接口，一旦接口发炎，必须插管从肚子里把血水导出来。
年夜夫见告我们，如果不开刀不化疗，爸爸存活的韶光是3到6个月，如果开刀加化疗存活两年的几率是50%。
台湾每个人都有健保，看病比很多地区便宜许多。但癌症重病要用到标靶药物或是手术住院，长期下来的用度实在不低。
我们还咨询过到日本治疗，也是化疗的一种，用最新的技能：用分子直接3D定位，瞄准胰脏头的癌细胞，用镭射光打下去，要差不多200多万新台币的治疗费。
但爸爸自己的意思是不要做手术，说“干脆不要治了，不要花这些钱”。
考虑到他八十多岁的年纪，身体可能没有办法负荷这样的手术，措辞不通的地方生活也未便利，我们也就没再坚持。希望他能在剩余的日子里有肃静地用饭、走路，做他想做的事。
傅达仁。受访者供图
但实在癌症病人最难熬的是疼痛。
爸爸痛起来只能靠吗啡止痛，实在那是毒品，会成瘾。我们听年夜夫说，很多癌症末期病人会痛到把点滴直接拔掉，发狂、要跳楼自尽的都有。但爸爸一贯在努力掌握自己，年夜夫那时候还跟我们说“傅爸的教化很好。”
后来，他的情形变得更糟了。每天拉肚子4到6次，腹部隆起，长出一块特殊硬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在逐步变大。再后来每天拉肚子的次数增加到8到10次，吃什么拉什么。
有一次，我们百口人看到了宛如地狱一样的场景，爸爸痛到发狂，那时候的爸爸已经不是爸爸了。
在爸爸还康健的时候，他就知道安乐去世这件事，病了之后开始积极打探。差不多从2017年开始，我们陆陆续续联结干系机构。
2017年11月，爸爸第一次去瑞士的时候，本来已经决定要实行安乐去世了。但很巧，他曾经上书给台湾高官哀求推动安乐去世合法化，恰好那时候有了回应，官方要接见他，但终极匆匆使他回来的缘故原由是我当时恰好病了一场。
回台北后，爸爸的疼痛又产生发火了，不得不加大吗啡贴片的药量，这导致他发生严重呕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当时我在上班，接到电话后赶回家开车带爸爸去仁爱医院。中途他也一贯一直地吐，后来到了医院，年夜夫诊断说是钠离子过低，挂上了点滴。
在病床上，他一直地躺下又坐起来，躺下又坐起来，几秒钟就重复一次，整整一夜都这样。半夜又开始颤动、翻白眼，年夜夫说爸爸已经是濒去世期，让我们做好生理准备。
当时的场景，对我冲击很大。我们都非常后悔让他受这样的折磨，没让他那次就在瑞士完成安乐善终。
家人乃至把葬仪社都找来谈好了，但到了第二天中午，爸爸溘然复苏了。我问他：“爸，你已经去世过一次了，该当不会再想去瑞士了吧。”他说，“当然要去！
痛都在我身上，你们都没有办法体会，你们不能帮我痛。”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病床上一贯能听到我们说话，但是自己却讲不出来，那种全身疼痛的觉得，就像是有人在拿棒子打他一样，“想去世去世不掉，想活活不了。”
不肯望末了一刻很狼狈
我今年29岁，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快要六十岁了。
在我印象中，他很高大、健壮，年轻时身高有1米8，他蛮骄傲的一件事便是我在国中时身高超过了他。
他是很威严、严厉的父亲，小时候我如果做错事，时常会被他责骂：“做一件事毁三件事，敬酒不吃吃罚酒。”
实在他很爱我们。有一次我刚学会煎牛排，喂他吃一口，隔天他便在台湾《中国时报》上写了一篇文章《一块牛肉》。那时候我还小，以为很不好意思。
爸爸做什么都是100%付出努力，做到顶尖。不管是打篮球，还是做篮球教练，从广播做到电视也都拿了金钟奖。
傅达仁和姚明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他是个公众年夜世人物，从很早的时候，我就觉得到，不会有比父亲做得更好的了，他生前在的时候我没有说过。对我来讲，他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他一辈子的形象都是很正面的，不肯望末了一刻是很狼狈的样子。
爸爸生平中进医院很多次，头部、盲肠、胃部、腿部都开过刀，伤痕累累。
从小他给我贯注灌注的不雅观念便是，他随时会走。他常常会说，如果碰着车祸或是什么紧急的事件，千万不要帮他插管，“不要惦记，让我顺顺地走。”
活到这个年纪，他看过周围很多朋友插管、电击之后的状况，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他不想要那样，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想去瑞士实施安乐善终的缘故原由。
个中一个例子是爸爸曾经的学生，也是台湾的篮球教练，叫吴建国。他以前身高200公分，跟巨人一样，但癌症末期在安宁病房里，躺着没有办法讲话，全体人缩得不成人形。
爸爸生病后，我们有请帮佣来通知，妈妈也会照顾。照顾病人会占用很多韶光，我们百口这么多人只照顾爸爸一个病人都时常会很忙乱，睡到半夜起来跑急诊都是很常见的。
爸爸本身很乐不雅观，这个能量也会传到我们身上。反而时常是我们很紧张，说“爸你要治哦”，他回答，“我这么老了，要治什么呢？”我们见告他，没紧要的，百口以你为重，他却说，“我不要拖累你们。”
这两三年间，在精神上他未曾有过绝望的时候，很正面地面对去世亡。
傅达仁（右）和儿子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很多人从电视上看到他生病后接管访问的样子，都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癌症末期病人。实在有时候一个小时的访问做完回到家，他非常怠倦，要安歇良久才能缓过来，这是外人看不到的。
有时候，我们百口人也会由于舍不得劝他放弃安乐去世的想法，他偶尔会有一点动摇，但末了还是坚持，“我瘦成这样皮包骨，还有什么好活的呢？你们要支持我嘛。”
他要的是肃静，不要他不堪的样子被人家看到。就像他喝下那杯药的时候绝不犹豫，那是他性情中一贯都有的年夜胆，只要决定的事情，都会拼尽全力去完成。
安乐善终前，傅达仁参加儿子的婚礼。受访者供图
两赴瑞士
从台湾去瑞士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们两次陪他去，每次差不多都呆两个星期。
在瑞士有两家机构可以实行安乐去世，一家叫Dignitas,其余一家叫EXIT，全天下唯一一家能做事外国人安乐去世的只有Dignitas。
它的网站上面没有电话，只有e-mail，回答你的韶光是由对方决定的，我们只能等待。瑞士周六日不上班，再加上隔着时差，我们和机构来回沟通的过程非常耗时。要知道，对付癌末病患来说，最宝贵的也是韶光，爸爸常常说要提早去，他怕等不到。
首先要缴300美金，成为Dignitas的会员，把病人在台湾的病历寄过去审核，实行安乐善终的资格是病人年满十八岁，并且被剖断只剩下3到6月生命。
接着机构会安排两次年夜夫面谈，确认这是你本人的意愿，是意识清楚下做出的决定，第二次面谈时会定下安乐善终的实行日期。
在瑞士，我们没有与其他病人的家人打仗，但在总部参访时看到很多资料夹，分别标注了赤色、黄色、粉色、绿色，那些表示已经完成安乐去世、正在安排或已经登记的病人。
其实在父亲之前，已经有一位亚洲的病人过去实行安乐善终，但他是美籍亚洲人，纯中华血统终年夜去完成这个仪式的，父亲是亚洲第一位。
第二次去瑞士，原来定了6月6日实行仪式，是为了纪念在抗日战役中捐躯的爷爷，但那天早高下午都已经安排了其他病人，一天最多只能两位。
我们曾经问过Dignitas的事情职员，如果家属反对的话，病人还能实行安乐去世吗？对方说，只有傅师长西席是我们的病人，只对爸爸本人卖力，会100%尊重他。
仪式延后了一天。7号早上11点，我们进了肃静屋，先签署文件，然后房间就可以随意利用，等当事人以为自己状态准备好了再服药。第一杯是止吐剂，25分钟之后喝下第二杯致命的药水。
头一天，爸爸就交代好，说要买鲜花和蛋糕，我问他买哪一种？他笑着跟我说，“你们以为好吃就好啦，开party在歌声中送我离开，都不准哭。”
爸爸的末了一餐饭，吃了一颗鸡蛋，一点点蛋糕还有巧克力糖。有一点遗憾的是，他吃着鸡蛋，说“哇！
这末了一个蛋怎么这么好吃啊”，问我们还有没有，那时候表面有台湾的媒体在守着，我们也未便利出去再买。
爸爸就说没紧要，就这样啦，我们唱歌吧。我们一起唱了首《奇异恩典》，是他头天晚上自己亲自填写的歌词。
父亲靠在我肩上倒下去，呼吸逐步没有。当我们陪伴他以为差不多的时候，事情职员便先请家人离开，当地的审查官和法医会到现场鉴定——这也是为了避免审查官会当面对家属提出苛责的问题，大多与谋财害命或是诈领保险金有关，对家属情绪上造成再一次侵害。
傅达仁和儿子拥抱。受访者供图
百口对付丧葬仪式的哀求很大略。由于爸爸常说“活着的时候对我好一点就好了，去世了办多大的仪式都没用”。以是吃末了一餐饭的时候，我放了200美金到他的口袋里，他调侃说，“噢儿子，这是你要给我拿来当过路费的。”
在当地一家干净庄严的殡仪馆，爸爸完成了火化仪式，全程两个小时。他穿着自己的衣服，我们看着他通过运输带被送进高温炉，那个开始的按钮是由我亲手按下的。火化结束后，骨灰被放进瓮中，封蜡，带着盖有印章和翻译的火化证明才能上飞机。
瑞士的消费是全天下数一数二贵的，洗碗工的月薪是12万新台币，一份大略的麦当劳套餐要700块新台币，对我们来讲也是消费非常高的。
Dignitas收取安乐善终的用度是一万多美金，包括从入会到病历审核，再到两次面谈、实行、火化，帮忙我们取得官方证明上飞机。
百口人两次来回瑞士的所有用度包括食宿，都是爸爸自己哀求付的钱，大概是300多万新台币，险些花光了他生前所有的积蓄。这是他辛劳一辈子赚的钱，我们尊重他，由他自己来决定怎么利用。
不是鼓励自尽，而是多一个备选
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去世亡，是外婆的离世。
她晚年糖尿病加中风，在床上躺了七年，又在加护病房拖了一两个月才走，全身都长了褥疮。那时候看着她时常对着空气讲话，嘴里哇哇念。末了那次是肺积水，急诊插管，管子插进去就瞥见她的头逐步低下来，一口气完备吐出来，离开了我们。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一个人走是这样子的。
早在三四年前，爸爸就为自己挑好了墓地，在去世亡这件事上，我们家里避免了不合和争吵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定好的。爸爸决定要去瑞士安乐去世之后，我们便一起查询搜集资料、讯问朋友。
以前亚洲文化都会避免评论辩论去世亡，但在父亲安乐善终这件事之后，很多人开始思考该当怎么好好方案自己的末了一段人生。有很多病患家属来问我们安乐去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我们就把履历分享出去。
今年2月24日，我们在台湾成立了安乐善终立法促进会，把爸爸的故事分享出去，目前大概有70位会员，大部分是商界、学界、医界、宦海人士，现在比较短缺法学界人士。
父亲推广这个理念的时候，是想着节省社会和医疗资源，减少后代麻烦、不肯望我们受累，同时履行个人人权，在不影响他人的情形下，决定自己的末了一程。
实在我们收到的信息中，九成都是支持的，还有一些出于舍不得，认为不要做这件事。很多人会说安乐善终便是自尽，实在不是的。我曾经问爸爸，安乐去世怎么不是自尽？爸爸说，安乐善终不痛，自尽比如卧轨、吊颈、跳楼都是痛的。
从理智上讲，当代医疗会有一个界线存在。
年夜夫见告我，对付癌末病人来讲，在医学上让他们只是活下去，有呼吸、有心跳是很随意马虎的事情，现在的医疗完备可以做到。但是躺在那里不能说话、用饭、走路，你以为真的叫活着吗？
很多人在台湾推广安宁治疗，也认可医疗到某一种程度的时候可以放手。我父亲便是安宁治疗的病患，但实在便是给止痛药吗啡，从四天一罐增加到两天一罐，吗啡会成瘾，对人的身体也会造成侵害，日渐衰落，不晓得什么时候去世。
安宁治疗，也被称为“肃静去世”。推肃静去世的年夜夫在早期跟安乐去世是非常划清界线的，我们现在讲的安乐善终并不是一样平常的安乐去世，真正的安乐去世是由年夜夫注射药物到你的体内，而安乐善终在学术上叫“帮忙自尽”，是由病人自己完成这个动作。
对付亚洲社会来说，比起安乐善终，安乐去世是更为熟习的一种提法。从严格学术意义上，二者之间的差别在于，安乐善终不是我意识不清楚之下年夜夫帮我打药下去，而是在我意识清楚之下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
对很多癌症患者来说，最恐怖的是这次做完化疗暂时好转了，下一次呢？它是无限循环的。以是有人乐意像爸爸一样志愿坐快车抵达终点的话，也是蛮好的一种选择。
目前推动安乐善终在台湾立法，须要漫长的辛劳的路，统统都刚开始。我还记得在瑞士的时候，爸爸跟媒体讲的末了一句话便是，“这场仗一定要打。”
安乐善终并不是把你杀去世，而是你自己认为如果到达一定的限度，当你以为“够了”的时候，让你有其余一个出口，有得选。
当然，这也须要经由非常严格的审查资格。我们并不是推崇说罹病的人就立时去选择去世亡，而是多一个选择，无痛肃静地离开，当你须要的时候有一个备案，好好方案自己的去世亡，好好说再见，好好跟挚爱逐一作别。
新京报 杜雯雯 编辑 陈晓舒 校正 王心
